黑洞

(特别申明:本文作者一一谈贵仁)

“心理黑洞”这个词是我自造的。

昨晚看到庹继光事件,到夜半三点之后冒出的一个概念。

庹继光,49岁,四川法奥律师事务所执业律师,法学博士后,四川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教授……之前做过体育记者,之后破圈成为大学教师,要论文有论文,要著作有著作……但一切,抵不过他在拆迁事件的挫败感。

妻子悲痛之余表示。第一,没想到他会这样;第二,知道他有些抑郁,有些挫败,有些沮丧,并且向她表示过,“我们学法律,学新闻,但救不了自己”。

所谓的“学法律,学新闻,但救不了自己”可以有两个分析方向。

第一个方向,就是拆迁事件。

研读了庹继光4296字的《合法房产遭遇暴力拆迁情况反映》。以我历史研究者的阅读要求,我认为这更像是一篇散文。特别是,当你是理性经济人的角度,会发现庹教授一开始的选择,就让他走向了一个吞噬他的“黑洞”。

我们可以从这些方面分析:

1.当单位房子遭遇拆迁,你准备从众,还是从己。

从众就是大家怎么来,自己也怎么来。特别是拆迁方用的是现在最流行的模拟拆迁。什么叫模拟拆迁?某种程度上更像是模拟民主,就是说,我给大家表明补偿条款,同意者前来签订模拟拆迁协议书,然后约定的时间,约定的比例,决定是否走向真实拆迁。如果约定的时间内约定的比例不达标,则拆迁协议无效,停止拆迁。反之,则进行真实拆迁并补偿。这个比例,在90%-100%之间。很不幸,庹教授选择的是后者,从己。就是不给够我要求的补偿我就不同意——不知道具体多少户,但最后拒拆的,只他一户。

2.只你一户的话,那就是一个人在战斗。如果是理性经济人,那么应该对自己的战斗作出战略预判与战略规划。作战目标是啥?如果达不到目标,在哪个节点见好就收或及时止损?战斗的时候是让女人孩子老人冲前线,还是自己亲自往前冲?老实说,当看到庹教授在研究唐福珍时,我就暗叫不好——貌似要走向黑洞了。

甚至,庹教授比唐福珍的代价还要大。按妻子与老丈人的说法,老岳母已牺牲在第一线——冲突的时候老人发病,然后逝去……

20年的混网,我目睹诸多公共事件,我是不能认同抗争者押着女人老人孩子上前线的。任何战争,都应该让老人、女人、孩子走开。老人孩子女人上前线,可以制造悲情,可以渲染气氛,但,让家庭里的老弱妇幼上前线,与土匪军队押着百姓站前头,易或鼓吹妇女儿童干特工,都是人性的不堪。庹教授情况反映中,老人女人确实冲第一线了,孩子虽然最后转移到了貌似爷爷奶奶所在的大后方——重庆,但孩子之前肯定也受到了影响。他的情况中,也悲情地描写了这一切对孩子的影响,虽然难免文学描述之渲染,跟杜圣的“卷我屋上三重茅”一般,但整个家庭已成前线,则是可以确定的。像日本、美国,战争中首要目标都是非本土作战。记住,非本土作战同样适用以家庭为单位的抗争。一定得把战争放在家庭之外,如果影响家庭,就得轻拿轻放。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三观,仅供参考。

3.庹教授懂法。但,似乎没按法律与规则来。甚至这个标题——《合法房产遭遇暴力拆迁情况反映》——我觉得都不够精准。不是应该写成《个人房产遭遇非法拆迁》之类么?你能找的,就是程序上,对方非法。而不是强调自己房子合法,甚至也不是强调对方“暴力”这种更偏向于文学的字眼。我专门观看了央视“第一聚焦”对某地“竞争性模拟拆迁”的先进经验介绍。不但模拟拆迁,村民还竞争上了。政府本来想拆这个村,但这个村就跟待嫁姑娘一样,待嫁而沽了,于是邻村村干部一溜小跑要求拆迁自己村——本来没有这个村的事,由于那边开始要价,这边就尝了甜头,村民迅速同意,迅速拆迁。待嫁而沽的那个村傻眼了。想要个高价,结果不拆咱了。于是村干部再次努力——这篇报道的标题是,让村民由“要我拆”转为了“我要拆”。一句话,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不是谁想当拆二代,就能当的。这个村再次努力,村干部都紧张得不行,最后终于轮上拆了,村民笑开了颜。

关键是这个比例。我不知道即使99%的比例,拆迁小组会如何与那1%接洽。村民吧,好歹都是独立院子。像庹教授这种,从2011年抗争到2020年,拆迁办似乎是只拆别单元,没拆他家所在单元,但楼房这种东西,拆着别人家的,光剩下你家的,你家的就成危房了,成危房之后,政府另有处置方式——貌似直接就给你拆了。

对于工程方来讲,这里面也有巨大算法。还是央视这节目,一个村干部说,他们村里光补偿款就得五个亿。这五个亿每月利息就350万,按常规拆迁拖延一年半的话,光利息就损失5000千万,如果大家签得快拆得快,则省下来的钱,村民还能分奖金。一句话,拆迁既有双赢,也有双输。庹教授就是双输。不说拆迁方,只说他自己,抗争11年,还是没按自己的要求得到补偿,半路上还有人员牺牲。按心理学,买两张股票,一张赢来一张亏,则你想出手的必是赢的那股,而不是亏的那股——类似赌徒心理,哪亏了,哪就愣想赚回来,而不是及时止损。

庹教授这个账,是越算越输,越输越拔不出来,他就钻进了巨大的黑洞之中。

这里再说下,学术的自负,与家中的威信。

庹教授对自己的学术与专业,当是自负的,他在家庭里的威信,也是自然的。其实这个时候,需要的是家中人的破局,或者外界朋友的破壁。家中人可能也被他的这种自负与威信卷入黑洞了。甚至他的妻子,也没有从中影响他的能力。否则他家不会如此义无返顾的走向“从己”这种孤军奋战的境地,一路不回头。而平时的光鲜与专业,也不会让朋友发现并界入他的事件纠缠中。

他也试图去走舆论之路影响事件之走向了。

但是走不动。似乎只有展江,帮他转发过这个拆迁之事。

这里,又可以发现,新闻中人的盲区。

就是你这个事件,站在新闻的角度,不够典型,不够耸动,根本形不成舆情。特别是现在的网友经过多桩公共事件的训练,遇事也知道法理情三个方向的分而析之了。所以很多网络维权,挑动不起来啥舆情了。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作为新闻教授,庹教授平时研究的,恰恰是政府如何应对舆情之类。2018年四川法奥律师事务所还骄傲地发布公号,说我所律师庹继光先后应邀为多地公安和政法系统进行舆情应对和引导方面的讲座,担任公安系统舆情引导比武的评委等。甚至这评委由于“观点独到,亮点频出,多位参赛干警表示受到很大启发”呢。

《国际新闻界》听说他去世了,把他在刊物发表的两篇论文《舆论监督司法:法理互通视角下的审视》和《试论互联网控制权的走向》的摘要公布了一下。什么我国司法实践中不存在“舆论是否应当影响司法”的应然问题,而表现为“舆论如何影响司法才具有正当性”的实然问题。他出版的专著,也多是这个方向,什么《法治视野下的司法传媒和谐论》《公正审判权视阈下的传媒介入监督研究》和《突发事件手机舆情的生成与应对》。

一句话,你的专业,恰恰是研究如何对付你自己的维权方式的。

学法律,找不到法规法制对自己的支撑;学新闻,自己的事都构不成传播要素。这应该是庹教授最大的悲凉。

下面说说第二个方向。

“学法律,学新闻,但救不了自己”,这句遗言,从字眼上分析,是两个专业没有帮助维权。但字眼背后,则是人的自救并非仅靠专业。正如心理分析师,自己心理反而更可能有毛病一样,我们也可以称作医不自治。维权失败,让庹教授走向了巨大的心理黑洞——抑郁只是黑洞之一种。人到中年,没有什么事儿,也可能会有严重的沮丧感、挫败感、焦虑感,则这个时候,要么有能力自救,要么,有意识有能力寻救他助。总之,不管是自我发力,还是借助外力,都可能让一个人走出黑洞。可惜的是,庹教授的亲友团中,目前没有发现有人能去充当这样的角色。

作为好友,展江这样描庹继光——性格开朗、机智幽默、谈锋甚健,有深切的社会关怀,不是容易想不开的人——只能说,他外面的壳晒厚重了,厚重到,他一方面不能面对自己的失败,另一方面羞于去寻求外界帮助。一方面是知识的自负,一方面是知识人的自尊。多种纠缠之下,他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两套拆迁房——事实上是第一套没有达到诉求目标,第二套就拒绝谈了。当初第一套到底诉求多少,现在这种模拟-危房式拆迁实际补偿如何,妻子也没透漏,我们也无意去打听,毕竟,生命面前,任何钱财都是轻飘的。还是两条人命。

逝者并不安息,活者的更是煎熬,愿家属能尽早走出黑洞,也愿相关方面,尽快有个调查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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