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是晋国首都。常识告诉我,晋阳城在太原,那里不仅有晋祠,而且还有唐叔虞墓,更主要的是唐朝从那里走来。但是,太原的晋阳城,最早是赵简子建立的,再之前就找不到了。近年来在曲沃的考古发现,又把晋国的视线转到了翼城、侯马一带,一看就是东周“曲沃代翼”之后的晋国。可西周的晋国在什么地方,我还是困惑。在历史文化的长河中,我仔细寻觅,原来,晋国晋阳城就藏在深山,多少次走过路过又都错过,面对面不识。所幸有人有缘见过,认得清楚;用心写过,记得明白,才没有与之擦肩而过。
1500年前,颜之推在上艾见过晋阳城
南北朝时期的颜之推,在自己的著作《颜氏家训·勉学》中,记录了这样一件事情:“吾尝从齐主幸并州。自井陉关入上艾,县东数十里有猎闾村。后,百官受马粮在晋阳——东百余里亢仇城侧。并不识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晓。及检《字林》、《韵集》,乃知‘猎闾’是旧‘䜲餘聚’,‘亢仇’旧是‘䜱䜪亭’,悉属上艾。时太原王劭欲撰乡邑记注,因此二名闻之,大喜。”
这应该是中国历史文献中,最明确记录古州平定的一段话,然而,也是最莫名其妙的一段话。这莫名其妙的背后,也许就隐藏着一段历史真相:猎闾村、亢仇城、晋阳城,“悉属上艾”,都在上艾县。也就是说,历史上的晋国都城晋阳城,就在古州平定,今属阳泉市,这颜之推说的话靠谱吗?
颜之推的这段话,寿阳平舒的祁寯藻肯定看到了,他是这样解读的:咸丰六年,寿阳祁寯藻在《䜱䜪亭集》自序中写道:“䜱䜪亭,为吾乡古迹。曩读《颜氏家训》,喜其奇字,拟补筑亭于方山,为退老读书之地。荏苒至今,斯愿未遂,取以名集,用志向往。”
可见,祁寯藻不仅见过这段话,而且直接将“䜱䜪亭”搬到了寿阳,为此,祁寯藻还把自己的文集命名为《䜱䜪亭集》。堂堂三代帝王师,喜欢这几个“奇字”可以,但喜欢到这么不说理的地步,也是可爱极了。而且,祁寯藻的解读,直接影响到寿阳县志的编纂。
光绪版《寿阳县志·杂志》载:“䜱䜪亭,北齐《颜氏家训》云:‘晋阳东百余里亢仇城。不识本是何地。及检《字林》《韵集》,乃知亢仇旧是䜱䜪亭。属上艾县。’按《马首农言》云:‘宗艾,疑上艾之故称。’又自题《䜱䜪亭图序》云:‘今太原县,故晋阳也。北齐移晋阳于汾水东,䜱䜪亭在晋阳东百余里。当即今寿阳县地。’”
莫说颜之推是亲自来在了上艾县,又亲眼见到了上艾县里的晋阳城,单就将寿阳宗艾怀疑为上艾故称,这是极不严肃的。然后,他以太原晋阳城为起点,向东百余里找䜱䜪亭,可不就进入了寿阳境内嘛。问题是你把颜之推的结语“悉属上艾”置之不理,或者干脆把上艾都搬移到了寿阳,就为了说明“䜱䜪亭”在寿阳,这是不是有点强词夺理啊?《马首农言》是祁寯藻的代表作之一,别的不说,字里行间那种对家乡的热爱,时至今日都感动着我们,我只能把祁寯藻的解读看成是他老先生对“䜱䜪亭”是太喜欢了,简直是狂热地喜欢。
他不仅仅是喜欢,而且还要在寿阳方山新建一座“䜱䜪亭”出来。没建起,就以䜱䜪亭来命名自己的文集,在文化上竖起䜱䜪亭这座丰碑来。在72岁的渔庄兄给65岁的祁寯藻画像并寄题诗中我们看到:“马首城边明月,䜱䜪亭外秋山。何日一尊相对,论诗消我余闲。”䜱䜪亭俨然是寿阳一景了。
无独有偶,清代文化大家张穆就更绝,他是号称“阳泉故里”的平定州大阳泉村人。张穆,字石州,晚年自号“靖阳亭长”。清朝一班子文人雅士与张穆这个“靖阳亭长”唱诗作画,留下来一段文雅趣话,隐隐约约,我们从中都能看见靖阳亭的影子。
何秋涛《题张丈石洲〈烟雨归耕图〉》有“忽然示我《烟雨图》,靖阳亭古归思急”。曾国藩《题张石州〈烟雨归耕图〉》亦有“靖阳老翁饥不死,四十年来噉书史”这样的诗句,其皆称张穆的晚号。
《烟雨归耕图》是康熙年间由钱塘画家戴苍为绍兴朱彝尊绘制的。朱彝尊,字锡鬯,号竹垞。为此,朱彝尊填《百字令•自题画像》词于图上。后来,这幅画简直就成了清代文人雅士的一场精神狂欢与笔墨盛事。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二月,张穆、何绍基又各自摹写《归耕图》一幅,也依竹垞原韵填词于画上。
张穆百字令《自题烟雨归耕图》写道:“客游倦也,问几人信我,山林畸士。辛苦平生馀底物,数卷残书而已。垅上春腴,图中秋老,活计无逾此。山堂在眼,行幐打叠归耳。
一笑竹垞当年,长杨奏赋,负吾师田水。开国风流难在睹,何事行歌燕市。猎聚田芜,靖阳亭古,耕作吾家事。绿蓑青笠,渊明应说今是。”
山西博物院现藏为张穆题文人吴儁《烟雨归耕图》卷。此卷引首是何绍基题《烟雨归耕图》,落款为“靖阳亭长属东洲山农题”,拖尾还有何绍基、祁寯藻、冯志沂、苗夔、曾国藩、何秋涛、冯式训等38人题跋。画心浅设色绘一人,蓑衣戴笠,在蒙蒙细雨中荷锄而归。张穆在画面中留有两处题款,墨色丰润,用笔凝练。题款前后钤有六方印章,其中就有“靖阳亭长”、“靖阳亭”以及“张穆之印”。
张穆虽然身居北京,但是心系乡园,晚年更是向往归耕,我们从词中能感受到他那一份浓浓的乡愁。他肯定也读过颜之推的书,也看到了颜之推笔下的家乡,那“悉属上艾”的几个古字古地名中,他对靖阳亭情有独钟,竟自号为“靖阳亭长”。当然,张穆是地理大家,一部教科书级别的《蒙古游牧记》 16卷,至今无出其右者,却在家乡的考证上慎之又慎,你就是翻遍张穆的所有作品,也找不到像祁寯藻那样的断言,那么,这个把“猎聚田芜,靖阳亭古”都写进了自己的词中,并自认为是“耕作吾家事”的地理学家,确实也没有在家乡这块古老而沧桑的土地上确证靖阳亭之所在,就更不用说晋阳城一事了。也许在张穆心目中,对颜之推一说抱有无限的敬意,他虽然不能确证晋国晋阳城之所在,但他却确信颜之推看见的“悉属上艾”是千真万确,并以“靖阳亭长”为号,向世人庄严宣告,靖阳亭就在我的家乡。
被清初文坛领袖王士祯誉为诗家“仙才”的蒲州诗人吴雯,写《平定道中》诗云:“䜲餘聚落䜱䜪亭,岂识经行山路东?久向颜家爱奇字,新诗记在玉屏风。”可见颜之推这段话对后来文人雅士的影响,一旦踏入平定古道,不知道这几个古字,怎么能称之为文化人呢?
同样的内容,在州志中也没有缺席。乾隆版与光绪版《平定州志·古迹》中皆有这样的文字:“獵閭邨亢仇城延志云苗生述北齐黄门侍郎颜延之家训云吾尝从齐主幸并州自井陉关入上艾县东数十里有猎闾村后百官受马粮在晋阳东百余里亢仇城侧并不识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晓及检字林韵集乃知猎闾是旧䜲餘聚亢仇旧是䜱䜪亭悉属上艾时太原王劭欲撰乡邑记注因此二名闻之大喜”。
这州志所引文章内容,均与《颜氏家训·勉学》中的文章一样,只是这“《延志》云:苗生述北齐黄门侍郎颜延之《家训》”有误。《家训》作者是北齐黄门侍郎颜之推,可这颜延之是谁?这里的《家训》,确实是《颜氏家训》,但是,这颜延之与颜之推却不是一个人。
颜之推何许人也?颜延之又是何许人也?
颜氏以孔子门生复圣颜回为颜氏始祖,祖籍皆为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颜延之的曾祖颜含,是渡江颜氏的“始祖”,《晋书》有传。《颜氏家训》的作者颜之推也出自颜含这一支。颜之推《观我生赋》中提到,“去琅琊之迁越,宅金陵之旧章”,可见颜家一直居住在建康(今江苏南京)。颜延之为颜氏第三十世,颜之推为第三十五世,我们熟悉的大书法家颜真卿已是第四十世了。
颜延之(384~456年),字延年,是南朝刘宋文学家,颜延之和陶渊明私交甚笃,文章之美,冠绝当时,而与谢灵运词彩齐名,并称为“颜谢”。颜之推(531年—约597年),字介,是北齐黄门侍郎。
显然是明代延论在初编《平定州志》(延志版)的时候,这苗生在最初引述《颜氏家训》的时候,就将作者搞错了。当颜之推写作《颜氏家训》的时候,颜延之已经过世一百多年了。鱼鲁帝虎,以讹传讹,而这样的错误,竟然从明万历年间延论创修《平定州志》上,经乾隆版,一直流传到光绪版,实属遗憾。好在《颜氏家训》既是文学名著,又是教育经典,州志上的这点瑕疵,也无伤大雅,更不会影响《颜氏家训》的作者定论。
唐代就有人评价说:北齐黄门侍郎颜之推,学优才赡,山高海深,常雌黄朝廷,品藻人物。(《颜氏家训序》)而近现代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也说:颜之推是当时南北两朝最通博最有思想的学者,经历南北两朝,深知南北政治、俗尚的弊病,洞悉南学北学的短长,时所有大小知识,他几乎都钻研过,并且提出自己的见解。《颜氏家训》二十篇,就是这些见解的记录。(《中国通史简编》)
基于此,我认为颜之推的这一段话是对当时事实的一种真实记录,是有其历史文化价值的,一千五百年过去了,他这一小段文字背后所携带的历史文化信息,却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读,这真是对我们脚下这块神圣土地的最大不尊重,甚至是一种刻骨的伤害。
断句标点是我加的,与市面上流行的版本都不一样。为了理解的准确无误,我还是试着把这段话翻译出来:颜之推我曾经跟随北齐文宣皇帝高洋巡行并州太原。从进入井陉关即旧关,就进入了上艾县境内,从上艾县往东数十里处,有一个村叫猎闾村。然后,百官接受马粮来到晋阳城——也就是上艾县往东一百多里地的亢仇城旁边。当时我并不知晓这两个地名原本出自什么地方,博求古今,皆未能晓。等到查找《字林》、《韵集》这两本辞书之后,才知道这“猎闾村”就是古代的“䜲餘聚”,而这“亢仇城”,就是古代的“䜱䜪亭”,而这几个地方,也都统统属于上艾县。当时,太原人王劭正要编撰一本反映本土乡镇村落变迁实录之类的书,因为听到了这两处罕见的地名,那是非常高兴。
这样看来,颜之推跟随21岁登基的高洋皇帝从井陉关进入上艾县之后,并没有直奔太原,而是从县城往东行走了数十里,看见了猎闾村。又向东行走,在县城东百余里处来到文武百官接受马粮的地方,也就是亢仇城旁边的晋阳城。问题是颜之推在这里看见了晋阳城,并没有感觉奇怪,反而是沿途的两个地名激发了他莫大的好奇心,一探究竟,原来如此。找见出处的颜之推,自以为把问题解决了,就把这段故事当作做学问必须要刨根问底的范例而给自己的子孙后代写了下来,成为家训传承下去,这态度首先是端正的,做学问的学风也是严谨的,那么,颜之推把所见所闻所记录下来的这些文字,就当是真实不虚可证可考可引可用而确信无疑的史实。
上艾县,就是今天的平定县,自古及今,都没有任何疑议。光绪版《平定州志·沿革》载:“平定当(秦)置三十六郡时,为上艾邑,隶太原。”“汉,上艾县,属太原郡。”“东汉属常山国(治在今河北正定)。晋属乐平郡,析置乐平县(今山西昔阳)。”“北魏更名石艾,真君九年(448)罢,孝昌六年(北魏孝明帝孝昌年间仅有三年,绝无孝昌六年,疑误。然北魏孝明帝孝昌元年,也正是其正光六年,所以应为525年)复。”也就是说,自秦汉以来的上艾县,到南北朝北魏初期更名为石艾,到北魏末期,又恢复上艾原名,其间更名不到一百年时间。
据李大师及其子李延寿两代人编撰完成的《北史·本纪卷七》记载,天保元年(550)夏五月初十,北齐文宣皇帝高洋在邺城南郊登坛即位。九月二十三日,“幸晋阳。是日,皇太子入居凉风堂,监国。”冬十月初三,皇帝乘法驾金车,“入晋阳宫,朝皇太后于内殿。”初五,特赦“并州、太原郡、晋阳县及相国府”四所监狱的囚犯。这应该就是正史当中所记录的颜之推所参与过的“文宣皇帝幸晋阳”一事。
按照常理,儿子当上皇帝了,衣锦还乡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当紧之事是要见到自己的母亲,让她享受到母以子贵的顶级荣华。然而,从九月二十三来到晋阳,十天之后才进晋阳宫内殿朝见自己的皇太后母亲,你不觉得反常吗?而且,你知道这位皇母是何许人吗?那可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娄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