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巴叹着气一脸怒气地坐到了门外,只留仓决一个人在客厅看着他。过了许久,强巴依然倚坐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沉思,仓决也叹了口气起身向里屋走去,而后在云丹倚坐的墙壁另一侧掬腿坐下了。客厅木桌上,油灯的火苗摇曳着,将仓决晃动着的影子送进了里屋。云丹单眼微睁看了看地上仓决的影子,提起酒坛咂了一口酒,酸酒入喉思绪渐生,那只眼睛也随之缓缓地闭上了。
天亮前仓决唤醒了几人,父女两人将五人渡到了河对岸。几人穿过一片灌木丛,走没多远就到了林间一处小院落,云丹四下看了看便带头翻墙进了院子。
“大胡子呢?怎么没见他?”多吉趴在墙头看看外面忽然问道。这时几人才相互看了看,先前竟未注意到强巴没在。
“多吉世子快些下来吧,他没来。”仓决道。
多吉小心地将腿垂下来而后松了手,落地时虽有些不稳但也还是站住了。“那他能去哪里呢?寺院的人肯定还在找他。”多吉拍拍胸前的灰土道。
“他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但又不让我告诉大家。”仓决道。
“好吧。”多吉无奈地摇摇头道。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几人小心地开了房间木门,见几个房间都还算干净,就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之后几人又商量了缺少的用具,仓决便趁着天色回去了。
五人在院子里住着,每天趁早晚没人时,多吉、列西措和次仁、次吉就到八廓各处走动,趁着吃饭喝茶时在茶馆、街头探听形势和各路消息,待天晚回来时给云丹带回吃食和酒水。其间次仁和次吉还在多处直接问了一些各地赶来的人物,如此听了几天,没有得到分毫有用的消息。直到七八天后的一个下午,四人正在白玛婆婆的茶摊喝茶,忽见转经道上一些人向着东面涌去。
“这又是怎么了?”白玛婆婆来到路边问了一句。
一个路过的汉子道:“听说妖女突然现身了!”
“什么?”一个邻桌的头裹黑巾的汉子道:“各路人物要后天才能聚齐,她竟提前出现了!”
“大哥,我们也去看看?”一旁的汉子道。
“如今雪域各路英雄尚未到齐,我们去了恐怕也拿她不住呀。”那头裹黑巾的汉子道,这时他抓住一个转经道上奔跑的汉子,问道:“兄弟,妖女现在何处?”
“听说在噶尔庄园。”被拽住的汉子道。
多吉四人换了眼神,付了钱起身往渡口赶去,还没到河边时便见到渡口河滩已是挤满了人。大家围在船边,仓决正劝大家不要拥挤。多吉回头看到北面灌木丛里,一个蒙面人正立在一株树后,细看知道是云丹,便招呼身边的列西措三人过去了。
“央拉已经回了庄园。”多吉道。
“消息会不会是假的?”列西措道。
“应该不会,如今不好过去,也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攻进庄园要人。”多吉道。
“有噶尔老爷和扎西措护着,再加上各地人马还未赶到,她暂时应该没有危险。”云丹道。
列西措听了点点头,又转脸看向河边,道:“你们看仓决姑娘。”
“她是在故意拖慢渡河速度,这样一来即便是到了庄园也是少数,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了。”多吉道。
“我们晚上再渡河。”云丹道,四人皆点头表示同意。
庄园的大门紧闭着,所有家丁皆守在了门外几处要紧的地方。噶尔老爷正坐在客房的一张垫子上,央拉跪在他的面前,扎西措掬着手小心地立在央拉身旁。房间里只有三人,除了院外传来的熙攘,整个院子里倒根棍子都能听得清楚。
“刀呢?”噶尔老爷皱眉盯着面前这个第二次见到的外孙女。
“快说。”扎西措小心道。
央拉抬起头看了看外祖父,她思索了片刻而后轻声道:“在师父手里,他会送回王墓。”
“谁?”噶尔老爷道,语气如前。
“多吉扎。”央拉道。
“哪个多吉扎?”扎西措问道,她和父亲两人在脑海中思索着。
“热译师。”央拉道。
“乱讲!”噶尔老爷道,心中却是一震。央拉自幼从未有过修习密宗的经历,但因为他见过央拉的身手,所以他知道自己是信了的。
“你回来做什么?”扎西措道,她也相信女儿的话,说着眼泪落了下来。
“我们派人四处寻你,想着找到你后送你们直接回古格,从此妖女的传言无影无踪,时间长了此事自然也就会过去了,谁知……”噶尔老爷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我是他的弟子,不能毁了他的修行。”央拉淡然道:“若因此事使他为难,岂不是误了他的大圆满。”
“这……可这样一来,雪域各路人物是绝不会放过你的。”扎西措道。
“我造的恶业,理应由我自己偿还。此生不能报答母亲的恩情,但愿来生还能做您的孩儿。”央拉道。
“你母亲以死相逼求我救你,你就说出这样的混账话?”噶尔老爷道。
“多谢祖父和母亲对央拉的怜爱,但央拉因果至此,实不该逃避。”央拉道。
扎西措看着央拉,不敢相信面前的是自己的女儿,央拉在不久前还是一个喜欢撒娇斗气古灵精怪的孩子,现在却突然间判若两人。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道:“孩儿,我们今晚趁夜就走,你父王最疼爱你,我去求他救你,他定会想办法保你周全。”
“阿妈,自我记事起你就从未求父王做过什么,我知道定有你的道理。孩儿已经想好了来认罪的结果,您就不要去做违心的事了。”央拉道。
“救自己女儿怎能叫违心。”扎西措抽泣道。
“哎,”噶尔老爷长叹了一声,道:“你何必拘泥这一时,事后与你母亲多做善事多积善业才好,如今一死了之倒是简单,于事又有何补救呢?听你阿妈的话,连夜赶回古格去吧。”
“祖父,现在拉萨皆知我是您的外孙女,若我回了古格,岂不是将您和父王都连累了,到时事态只会愈发扩大。”央拉道。
“也是奇怪,庄园的人只知道家里来了陌生人,外面的人怎么就知道是你?”扎西措道:“就像是有人非要置你于死地一样。”
“我认为真正目的不在我,应是另有图谋,我只是刚巧碰上了。”央拉冷静道:“可能那幕后之人正盼着我从庄园逃走,那时就好将庄园一并卷入这场不明目的的纷争。”
“会是谁呢?”扎西措道:“此事既可使庄园与雪域群雄交恶,又可使庄园与亚泽交恶,还可使亚泽与古格交恶,用心实在险恶。若是仇家,也不该是三家共同的仇家。若是某地势力,此三地如此分散,如何会对他有好处呢?”
“那就在后天将我交给雪域群雄,到那时幕后之人必定现身。”央拉道。
入夜,多吉和列西措先来到了渡口,左右仔细看了才唤出云丹,三人一起由仓决用牛皮船载到了对岸。之后三人沿着河滩上了上山小道,云丹又带二人沿以往出入庄园的山道来到了石墙外,先将多吉送到了墙头,云丹和列西措才跟着翻过围墙进入院中。
三人小心地来到主楼侧面,仔细听了一阵才找到扎西措和央拉的住处,二人是一起住的,就在二楼噶尔老爷房间西侧的一间客房里。云丹坐到墙根上捏着下巴一言不发,多吉见状望了望楼上,又看看如今没有了一点英雄相的云丹,正要小声来劝,突然见列西措抢步在墙上蹬了两下,双手已攀在了窗台上。
“谁?”是央拉的声音,却是压着嗓子问的。
列西措没有迟疑,双手发力跃进了房间里。央拉仔细打量了面前的列西措,两人年龄相仿,且从眉宇间皆散发着一样的坚韧气息。一旁的扎西措见央拉只是看着突然出现的姑娘,她扶住央拉的肩问道:“这姑娘是你朋友?”
“不是。”央拉平静道,并示意母亲不要声张。
“央拉姑娘。”列西措道。
央拉肯定了心中的判断,道:“原来是你,不过宝刀现在不在我手上。”
列西措思量了片刻,道:“是在多吉扎大师手中?”
央拉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惊讶,随后便恢复了平静,道:“是。”
“那便好了,我就不打扰了。”列西措道,说着看向扎西措,又道:“扎西措阿佳,有个人想要见你。”
扎西措听了睁大了眼睛,她盯着列西措看了片刻又似是在发呆,忽然她的眼神闪烁起来,眼眶中似浸满了泪水。她缓缓侧过身,垂下的目光中,方才的神采消失了,只一串泪珠带着无尽的忧伤摔落到了地上。
央拉抬眼轻声道:“是他。”说着两步冲到窗前飞身钻了出去。列西措见状回头看了看扎西措,她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也飞身从窗口跃了出来。
“央拉姑娘。”多吉见先下来的是央拉,心里逃婚的事一股脑冒了出来,又见列西措跟着下来,立即上前扶了一下。
央拉落地后,背对倚在墙根的云丹而立没有去看他,云丹直直盯着眼前地上的几粒石子,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起身。
“扎西措,怎么了?”是东面房间里噶尔老爷的声音。
“没事阿爸,您快休息吧。”扎西措回应道。
“好,你们母女两个也早点睡。”噶尔老爷道。
扎西措向窗口走了两步,可接着向前再也抬不动脚,反而又往回退了两步。房间里昏黄的灯光涂满了墙壁和屋顶,窗外是黑蒙蒙一片,她盯着那一块独特的色彩,心中期待着又慌张着。
“和我们走吧,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云丹突然道。楼上的扎西措听了,原本在眼眶里徘徊着的泪水又毫不犹豫地淌了出来。
“我已做好打算,不必劝了。”央拉道。
“央拉姑娘,我们知道你想以自己为诱饵查出幕后那个人,多吉扎大哥呢?他应该不会同意你这样做吧?”多吉问道。
央拉转过脸看向多吉和列西措,她没有回答多吉的问题,只道:“说到此事,我有一事相求。”
“姑娘请讲。”列西措道。
“二位若能再见到他,帮我劝他直接去往王墓还刀。”央拉道。
“哎,想必多吉扎大哥也是不会听的,但若见到了我们会劝他。”多吉道。
“此事关系甚广,我也想知道是谁借宝刀之名挑起诸多乱事,那日我必赶到相助。”列西措道。
多吉听了也道:“我也会到!”
云丹忽然开口,道:“这等险恶之事,你母亲同意吗?”
央拉没有回答他,只道:“去吧,她在等你了。”
云丹起身闭目沉思了片刻,转身跃上了二楼房间。十九年未见的思念使得云丹不敢抬眼看向扎西措,只在脑海中闪现着她十九年前的样子,可在这一刻,十九年来清晰的记忆却突然模糊了。扎西措看着眼前这个侧身而立的男人,他已不是当年那个翩翩公子,眼前的人头发散乱、胡须参差且衣着破烂,和记忆中的样子简直相差了太远。半柱香的时间里,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虽然太多的话语一次次涌到二人口边,但就是吐不出一个字。
云丹觉得上楼后这段时间漫长无边,但心里又肯定这不是煎熬,因为他正享受着这种似是在填补一生时光的满足。终于云丹看了看窗外,道:“我会尽全力护她周全。”
“前面破誓是因为她,如今又要为她与雪域各路人物为敌,她也是……”扎西措说了一半。
云丹还是没敢看她,微笑道:“你母女二人真像,那日我险些把她认成是你。”
“我还能一直那么年轻?”扎西措说着嘴角短暂地扬了一下。
云丹停了片刻,道:“在我记忆中,你的样子确实是十九年从未变过的。”
周围再次寂静下来,忽然房间里传来轻轻的抽泣声,云丹知道是扎西措,但他没有上前安慰。他所不知道的,是身旁这个自己放在心底的女人,正因他的话将十九年的情感都涌在了心头,扎西措身子一斜倒在了地上。
云丹见状忙上前跪在地上将其揽在了怀中,扎西措长叹了几口气才使自己情绪稍平缓了些,再清醒时,一团眼泪汇在她的鼻梁一边,四目相视时,它滑过扎西措的脸颊,落到了云丹的手上,而后又滑落到了阿噶地板上迸散开来。她抬起手想抚摸这个形如乞丐的男人的脸颊,但心头的欣喜和委屈使她停下了。
三人别了央拉,而后顺原路出了庄园。回到住处,几人围着火炉分析了大会当天可能出现的局势,到最后只得出了一个结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拉萨的春天向来不是腼腆的,只消几日不注意,河岸边和大昭寺西面的柳林便都抽出了青嫩的芽,一时间映得拉萨暖洋洋的,大地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换装,虽还是一样的城,但使人耳目一新。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显得十分轻松,春意也使大家感觉轻快了许多,来凑热闹的人们只当这是一场盛宴,见识诸多大德、英雄的盛宴。带着身份而来的人们,以此事主人翁的姿态心怀着万无一失的自信,与各路人物谈笑着向庄园而来。
房间里,噶尔老爷一步一顿地踱了一圈又一圈,他仔细分辨着地板的声响,又牢牢地盯着木板间的缝隙,而脑海里则乱做了一团,一旁火炉上坐着的铜壶咕噜噜响着,却是一点也扰不到他。不知走了多少圈后,他听到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他的表情是厌恶的,脸颊还有些颤抖,他好像听出了是谁。
“老爷,各路英雄已在院里院外聚了五六百人,大道上还有许多正源源不断向庄园上来,您看什么时候开始?”管家小心道。
“知道了,让他们等着,人齐了再说。”噶尔老爷看向水壶道。
“啦索。”管家说着下了楼梯。
“哎!”噶尔老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又疾步走了一圈,当他注意到水壶声响时心中更为纷乱了,推开门向着扎西措母女的房间走去。
“扎西措,孩儿,开门。”噶尔老爷道。
“阿爸。”扎西措侧过脸掩饰着红肿的眼睛,而后她开了门。
噶尔老爷进了房间,见央拉正端坐在床边等着出去,他回身轻轻关上了门,顺势将一个小纸包塞到了扎西措手中。噶尔老爷斜看向墙上的一幅唐卡,皱眉道:“幕后之人是顿珠喇嘛,我也参与其中,你们快走吧。”
“阿爸!”扎西措惊讶道。
噶尔老爷舒了口气,道:“剩下的事就由我来处理,现在各路人物都聚在东面和南面,你们从西墙出去往山上直走,走远了再翻南山或者向西回古格。但不要让央拉回家,逃命去吧。”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扎西措问道。
“本来与你二人并无牵连,可造化弄人,让央拉牵扯进来,实在是因果终有报啊。”噶尔老爷笑着叹道。
“我们走了您怎么办?”央拉问道。
噶尔老爷看着抽泣的扎西措,道:“我自有办法。”
“是和重建吐蕃有关吧?古格王也参与其间了是吧?”扎西措突然问道。
“不要再问了,快些走吧。”噶尔老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