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跟陌生人回家

那是冬日一个普通的下班的傍晚。天灰蒙蒙的。柳晴坐公交车回家。

她住在一个城中村,是旧村改造的小区,本村住户大都搬到临近商业小区,小区内以外来租户为主。物业管理不算规范,难得的是物业费和水电费都很便宜,又有到工作单位的直达公交车,柳晴便一直住了下来。

上班回家两点一线的平静生活因半年前妹妹柳荫暑假来短住被打破。妹妹过来的第三天中午,柳晴在单位接到柳荫的电话,她在那边叽叽喳喳地说:姐,我在外面买菜呢,你想吃啥呀,晚上我给你做!

柳晴嗔怪:大热天你不好好在家待着,乱跑什么!

柳荫撒娇道:我十点多才起床,在家呆腻了,想出来走走呗!

柳晴就说:那你买好等我回家再做吧,就你那手艺!

那天加班到17:40,柳晴看看时间,便打算把最后一点尾巴留到第二天早上,先回家。她没有想到,等待她的却是一场惊天变故。

柳晴回到家,发现家中空寂无人,厨房、冰箱也都空荡荡的,放着前一天吃剩的残羹冷炙和几根蔫吧小葱。柳荫连同她买的东西都不在,电话联系先是忙音,后来就不在服务区了。

四处寻找,报警,查监控,寻访目击证人,张贴寻人启事……因为柳荫是外来人员,事发时又是中饭时间,炎热的马路上并没有过往人员也就是目击者。柳晴只能通过道路监控看到柳荫拎着袋子晃晃悠悠地拐进进小区的路口,再无任何线索和踪迹。追查了一个多月,柳荫依旧杳无音讯。负责案件的民警张元还算热心,他给柳晴留了号码,表示会继续跟进,让她有什么线索也随时通知。柳晴知道这基本上等于警方的调查告一段落。柳荫肯定是遇到了要命的麻烦,但是她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要好的几个朋友也都是普通人,没有能力调动资源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花费太多精力去寻找一个失踪的流动人口。


柳晴坐在公交车上,看着手腕上戴的手链,不由得又想起了柳荫。手链是柳荫在小摊买的,同款式不同颜色的两条。柳荫不见已经快半年了,柳晴不得不努力恢复正常生活。她把父母接到身边,为了相互照应,也为了相互慰藉失去亲人的悲痛。

公交车行驶到城外村站的时候,有个老太太被搀扶着上了车。那人跟司机叮嘱一句:师傅,麻烦到XX小区停一下。随后便下车了。

XX小区正是柳晴住的地方,听到这个名字她不禁回了回神,看到一个瘦弱的、腰弯的很厉害的老太太,颤巍巍地爬上车厢内最前面的三联座,在边上的一个座位坐了下来。她紧抓着栏杆,茫然又警觉地环视了下车厢,像是误闯进人类世界的一只小雀鸟。

她得快70岁了吧?柳晴看着老人花白的头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想起奶奶在世时,也是这样的一个老太太,腰因为年青时常年劳作弯成快九十度,又不识字,要是她一个人坐公交车应该也是这样紧张无助吧?

到站的时候,司机师傅没忘记提醒老太太下车,还特意多停了一会,等老太太平稳下去。老太太动作倒很利落,下车并没有很费力。但站在路口面对来来往往的车流时,她又陷入了慌乱状态,眼见还是红灯状态就要过马路。

柳晴快走两步,搀住老人的胳膊,说:老人家,我跟你住一个小区,一起走吧!

老人转过头,看着柳晴,双目散发惊喜的神色,仿若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她用枯瘦的手握住柳晴的手,连连说,你真是好心啊、好心啊。

过马路后,老人家的状态放松下来,手却还是紧紧抓着柳晴的手。被一双陌生的、衰老的手握着,真是让人不太舒服,但柳晴看着老人热情喜悦的脸庞,又不好意思硬生生抽走,就在这半勉强、半配合间,老人家往她脸上一凑,貌似是在端详。

柳晴一愣。老太太随即笑着说,老婆子眼睛不好使,就想看看你,可能下次见了就认不出来了。

柳晴谦和地说,哎呀,老人家,这都是小事,不用记得的。

老太太笑笑,转而说,你这姑娘面相很好,一看就有福气,你是哪年生的啊?

柳晴再没想到有这样的际遇,老太太眼神囧囧,身体发肤虽然被岁月催朽,精神灵魂却仿佛在漫长的时间历练中开了光,成了洞察世事的老神仙。这样积年而睿智的老人,在柳晴出生的小村子里也有一个两个,她们往往能够解疑难杂症、知过去未来。

因为存着柳荫的心事,柳晴便不再急于跟老太太告别,两人一回一答间,便到了小区大门口。

柳晴见老人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便问,老人家,你住哪栋楼?

老太太往东侧一指,那里有几栋开放式的楼座,和柳晴一个小区,但是却没有围墙的间隔,单元门直接开在健身广场的小道旁边。

老太太拉着柳晴不松手,说,到我家去坐会,我一个人住,平时也没人跟我说说话。

柳晴不好拒绝老人的热情,又想着找机会问问柳荫的事,犹豫了一下,便随老人走向那没有围墙的所在。


老人家住在一楼,进入单元门后,左边就是入户门。

老太太开锁、推门,里屋全貌便进入眼帘,装修、陈设都很简单,有着日常生活的琐碎,但是并不脏乱。屋子里有股异味,老人家居住的地方味道总是不那么清新,柳晴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老人带着柳晴边往屋里走,边说:我有三个闺女,一个儿子,都各自生活了,剩我一个人在这。

柳晴的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圈,落在客厅地面上,那里放着一箱牛奶和一箱啤酒。她的心跳凝滞了半拍。

老太太注意到柳晴眼神的停留,便说,这些都是小辈们送来的,每次跟完任务似的,放下东西就走。

柳晴看着窗外,日暮的余光消失的一秒快似一秒,心头涌上许多不安。她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屋内,赫然发现鞋架上摆着的男人的鞋子、衣服架上挂着的男人的衣服,再加上地板上的那箱啤酒……柳晴才意识到她跟一个陌生人回家的行为有多冒失,马上说道:老人家,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要不家里人着急!

老人一听柳晴要走,拦住她急切地说,怎么就走呢,都没坐下喝杯水。柳晴推托说:没事,我就是来认认门,等空了再来看你吧。

老人见拦不住,依然抓着她的手往客厅里带,说:那你留个电话给我,日后万一有事也好找你。

柳晴有一刻的心软——万一老人真的是自己住,遇到紧急情况,她也能搭把手……思忖的片刻之间,老人已经去找了本子和笔,递到她眼前来。

那是一个普通的笔记本,朴拙的字体记着一些人名和电话号码。柳晴一页页翻着纸张,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写号码。突然,一串熟悉的数字撞进视线:13978824521,是柳荫常用的一个假号!柳荫的号码是13978824520,她不善于拒绝,在外面遇到推销或者其它不得不登记号码的时候,就故意把最后一个数字改成1,“因为520和521有相同的涵义啊”,柳荫曾经兴致勃勃地向柳晴炫耀过她的小机灵。

是巧合吗?还是……柳晴错愕地看向老人,后者双眸炯炯,仿佛藏着深不可测的洞渊。柳晴倒吸一口冷气,惊恐中把本子往老人手里一扔,转身打开门就逃了出去。

外面余晖未尽,下班回家的人群熙熙攘攘进入小区,一切都是安静祥和的样子。

从老太太家到小区大门口不过数十米距离,柳晴走的极其艰难漫长,她止不住全身发抖,伴随的是思维的剧烈起伏——路口监控显示当时柳荫买完东西往回走,小区门口监控却一直没有拍到她进入的画面,如果在这个过程中遇到一个拎着重物的老太太然后帮她送回家,而这老太太碰巧居住的是独立楼座,那就解释的通了!那笔记本上一字之差的电话号码似乎无声地证明了这一切!

柳晴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老人的居住所在,它朝北的窗户边,僵立着一抹瘦削阴森的身影,那身形暗皴皴的,一对目光却极具穿透力,正直勾勾地盯着步履踉跄的柳晴。

恐惧感再次袭满全身,柳晴慌忙转过头,加快脚步,跑到小区门口。

她指着老太太居住的楼座,气喘吁吁地跟门口保安确认:那个楼的一楼,住了一个年龄很大的老人,她是一个人住吗?

保安原本和蔼和亲的脸瞬间没了表情,他问:你问这个做什么?我们村哪有自己住的老人!

柳晴顾不得计较保安态度恶劣,确认心中所想后,赶紧拿出手机给张元打电话,急急地说:我可能找到了柳荫失踪的线索!

张元正在附近警务室值勤,便赶来跟柳晴面谈。

柳晴跟他讲老太太自称独居屋子里却有男人的衣服鞋子和啤酒,保安对于老人独居的否认,以及那串可疑的电话号码。

张元越听表情越放松,最后了然一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那个老太太我认识,她前面的确跟儿子一起住,可是两年前她儿子就已经去世了啊!

听到这句话,柳晴心中那自以为接近真相之门而产生的热切期望如沙堡一样轰然倒塌,她无措地看着张元,拼命回想与老人相处的每一个细节,试图找到任何一丝可能,来阻止真相之门的关闭,然而这徒劳的努力在经历一番挣扎后还是颓败下来。


张元跟柳晴简单介绍了老太太的来历。

老太太本姓王,嫁给这个村的李姓人家,便按照传统改名做李王氏。婚后生有三女一男,儿子最小,或许因为高龄产子,孩子生来脑子就不太正常。

后来丈夫早早去世,李王氏靠开小卖部抚养四个孩子,尤其爱子如命。女儿们到适婚年龄纷纷出嫁,儿子也渐通人事,嚷着要娶媳妇,却没有姑娘想嫁进来。之后儿子的疯病越来越厉害,恰巧在村里迎接上级检查时赤身露体跑了出来,满嘴嚷着跟男女有关的混账话,让村干部们大感丢脸,从此对李王氏一家避之不及。李王氏的小卖部生意渐渐变差,后来就关门了,李王氏带着儿子深居简出,逐渐跟亲朋好友、左邻右舍断了来往。

两年前,李王氏的儿子又跑出来,为追本村一个姑娘跑到马路上,不幸被过往车辆撞死。处理遗体时,村里的红白理事会要办理火化入葬事宜,李王氏拦着死活不让,双方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柳晴疑惑地看着张元,问,那到底是火化了没啊?

张元回答,后面就没人关注了。不过当然是火化了啊,谁会留一具尸体那么久?然后又絮絮叨叨说,你在李王氏家里看到的男人的衣服和鞋子,可能是老人家思子心切,留作念想吧。

柳晴没有理会,她仿佛又抓到了那丝开启真相之门的微光,努力拨开思绪中的云遮雾罩,固执地沿着直觉和推理开辟的小径进发——尸体真的火化掉了吗?老太太拼命保留儿子的遗体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吗?儿子到死都没有娶上媳妇她应该非常遗憾吧?

柳晴看向张元,如梦中的呓语般问:她的小卖店也卖冷饮吧?关门后冰柜怎么处理的?

张元听得心中一凛。随后,他拨通电话,向领导汇报了安排同事一起入户随访的申请……

不久,“8﹒13失踪案”告破。

据说警察入户随访时,意外在一户独居老人家的冰柜里发现了失踪女孩柳荫的尸体,另外还有一具男尸,是老人死去多年的儿子。据老人交代,因心疼儿子未尽人事而亡,便私自保留尸身于冰柜之中。后诓骗善良女孩回家,以药物麻醉并加害,放入冰柜中陪伴其子。

后来,根据坊间群众的挖掘和发挥,更多不明真假的细节被传播开来。据说,老太太一直不能接受儿子死亡的事实,不仅把儿子尸体藏在家中,每日三餐必备酒摆箸,佯作与儿子同饮同食;据说,一次诓骗女孩得逞后,老太太并未收手。警察问何故,老人阴森冷笑:生前一个都没捞着,死后多弄几个算作补偿……

这些话一度在柳晴耳边四处出没张扬,一度又归于沉寂没落。那些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永远不乏新的代替品,当事人却只能独自舐伤,等待一段漫长的岁月来愈合创口。她已经找好新的住处,打算永远搬离这个伤心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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