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明信片是我买的,字是我写的,句子是我抄的。


阿力脑袋低垂着,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差点撞到正要进去的一个同事……哦不对,应该说是前同事罗涌。

“搞什么,走路不会看的哦,哎呀我新买的衣服。”罗涌阴阳怪气地说,一边动作浮夸地提着自己的衣服装模作样地检查着。

阿力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刚才在公司喝得咖啡杯,刚才心不在焉的,竟然没有发现咖啡都已经喝完了,阿力苦笑地想。

“这可是人家昨天才买的新款,要是沾上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一会lily非得笑死我不可……没有褶皱,呀,后背该不会有我看不见的东西吧。”罗涌还在一旁不停地说着一些话,看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好像刚才阿力把咖啡洒在了他身上一样,而事实上,阿力刚才连他的衣角也没有碰到。

“纳!”阿力把手里的空杯子递到罗涌的面前,他一下停下来,要出口的话噎在喉咙里。阿力得意地扬了一下眉毛,“‘了不得’的东西都被我喝了,不会洒到你的,”接着他又绕到罗涌的后面,“不过后面倒是有灰尘啊,而且我上个月在楼下看到有人也穿了一件和你一模一样的新款。”说完他看也不看罗涌一眼径直走出电梯,然后随手把杯子丢在了电梯门口的垃圾桶里。

罗涌在电梯里脸色憋得通红,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随即他收起那副做作的表情,恶狠狠地盯着阿力的后背,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乡下来的穷小子,丢了工作看你还怎么活!”

阿力心头一阵无名火起,他知道就因为他是农村人,学历也不高,所以公司里人一直瞧不起他,于是他拼命的工作,常常比别人晚下班几个小时,老板见他勤奋,学东西也快,也肯提拔他。渐渐地,大家似乎不再像一开始一向瞧不起他,也不再拿他的学历和农村身份来说事。尽管骨子里依然隐藏着那份自以为是的高人一等,但都掩饰得极好。然而就在他的事业正旺的时候,老板把他叫到了办公司,言语万般惋惜,委婉地道出了将之辞退的消息。

这个罗涌,在这之前还千方百计地巴结他,没想到自己刚刚一被辞退,就对自己冷眼相向,言语羞辱于他。

阿力再一次感受到了刚来这个城市时的迷茫和渺小。

傍晚的城市灯火辉煌,阿力游魂一样游荡在街上,步行街上塞满了刚下班的人,有夹着公文包匆匆忙忙拨开人群往回赶的中年男人。尚且年轻的姑娘们,尽管可以看得到眉宇间的疲惫,仍然手挽着手嬉笑着走进商场,身后的男生拉了拉挂满身上的各种商品(衣服、鞋、廉价但好看的包包)跟着走进了商场大门。步行街中段的一家鸭脖店,飘荡着浓郁的香味,远远地能看见一大群人把那里围得水泄不通。

阿力看着新华书店门口乞讨的乞丐怔怔出神。

他想到了跟着一无所有的自己来到大城市打拼的女友。

和女友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一无所有,两人都是农村出来的,奋斗了两年好不容易在这个地方稍微站稳了脚跟,可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辞退报告就把自己打回原形。

阿力感觉自己就像是随着海浪被拍向沙滩上的鱼,徒劳地站着嘴,却只能挣扎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晚上10:29也到了女友下班的时间,阿力拿出手机,准备给女友打电话。那是他现在唯一的依靠了。

刚把手机解锁,突然一阵振动,阿力的手差点没拿稳把手机摔在了地上,一看,是女友发来的短信。阿力心想,还真是心有灵犀啊。从刚刚一直锁紧的眉毛微微舒展开,“只要还有你在,大不了一切重新开始。”他看着手机屏幕上女友清秀的脸庞微笑着自语道。

然而,当他看到短信的内容后,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就像是神话里以为将得到无数珠宝财富的勇士,在打开潘多拉魔盒后,瞬间被石化了一样。

阿力被越来越多的人群推搡着向前,停在了街边一颗梧桐树下,两米外的路灯好像出了故障,垂危般扑闪了两下,最后彻底黯淡下来。

身旁的光线像被黑暗中一只怪兽给吞入了口中。

阿力无力地蹲下来,他感觉到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走,像十九岁那年高考失利时,把头埋在臂弯里,无助地哭泣着。

“你不要哭,你一哭我也好难过。我也没有考好啊,我们一起去上大学好不好,我们去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学校好不好!”当时,同样十九岁的那个女孩,坐在哭得一脸狼狈的他身旁,抓着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安慰着。那晚回去后,阿力收到她一条短信,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我喜欢你。

手机里那条十七分钟前发来的短信里,也只有四个字:我们分手。

“囡囡你先回房去!”妈妈尽管耐着性子,小囡囡依然可以感觉得到她的不耐烦。

“可是妈妈,”囡囡抬起头,可怜兮兮的模样,“囡囡肚子饿!”

“囡囡……”妈妈似乎还想继续说着什么,可是爸爸却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叫你回房一下而已,晚饭又不是没吃,快点去。”男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被放大了好几倍。

小囡囡被吓了一跳,眼睛里顿时有了泪花。这一下终于毁灭了这间屋子里最后一点难能可贵的和谐。

“你那么大声干嘛,囡囡被你吓到了。”女人尖利的声音钻进囡囡的耳朵里,生疼生疼的,囡囡朝着自己的房间走过去,哪怕是故意使得拖鞋在地上拖动弄出声响,也被身后的争吵声完全掩盖。

“还不是你,如果不是你非要跟我吵……”

“你呢,要不是你在外面和那些狐狸精……”

“砰。”囡囡关上门,那些声音顿时弱了下来,然而过了一会,争吵声却越来越大,其中还时不时地掺杂着瓷器摔碎的声音。

每天都在吵,每天都在重复着。

囡囡一步步地走向床边,从床头柜子里拿出来一个相册。

一岁时爸爸妈妈还很相爱,他们把囡囡抱在怀里,拥抱着彼此,就像拥抱着全世界。

三岁的时候囡囡刚刚学会走路,摇摇晃晃地向着爸爸走出去,随时会跌倒的样子。

五岁,开始上学了,爸爸妈妈一起在给囡囡讲睡前故事。

七岁,考了全班第一,在讲台上紧张地到处乱看,爸爸搂着妈妈的肩膀慈爱地看着她。

十岁,爸爸刚和妈妈吵过架,家长会只有妈妈一个人来,囡囡看到妈妈一整个下午都在强颜欢笑,心不在焉。

十二岁,生日。爸爸妈妈在客厅里吵架。囡囡看完了相册,拿起旁边的相机,没有拍自己,她把相机对准窗外黑暗的天空,按下了快门。

“你怎么不去死!”也不知道是谁喊出来的这句话,也许是爸爸,也许是妈妈,又或许,是两个人一起朝着对方喊的。“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两个人,这也算是种‘默契’?”囡囡打开门的时候,她看向客厅里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个,心里这样想着。

她再没有看他们一眼,径直向厨房走过去。

“囡囡祝自己生日快乐!”她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几秒里自言自语着。

小音偷偷进入这间房门的时候,是早上七点,那个时候,她趁着这家的男主人忘记拔车钥匙回去拿的间隙,避开其余两人的视线,偷偷地从开着的门里摸进了其中一间卧室。

“这家人反正有钱,开得也是宝马车,20万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没事的……可是如果被抓到……我……”恐惧、内疚、纠结,无助多种情绪纠缠在一起,让第一次做贼的小音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像只猫一样蜷缩在床底下,等待着这家人出门。

而在她等待了两个小时依然不见这俩人有任何出门的意向时,她才猛然觉醒今天是周日,大人不用上班,小孩也不用上学,这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不是有什么周末活动的话,这俩人这一天都会呆在这个屋子里。

小音只能继续忍耐,看来偷窃不成,现在首要任务是赶紧找时间溜出去。但是房间里一直有个小女孩,别说溜走了,她甚至动弹不得,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有几次,小音都觉得那个小女孩已经发现了她,这是因为有时候她发现小女孩会盯着床底下方向,她甚至看到女孩嘴角一抹恶作剧一样的坏笑,所幸女孩并没有走过来掀开被子,不然……

小音只能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她的心理作用。

十二点的时候,饥饿感如期而至,小音在十分钟之后,竟然睡着了。

“这孩子,别人饿了都睡不好,你倒是一饿就会想睡觉。”模糊的意识里,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小音感觉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自己,像母亲。

梦中的母亲是年轻时候的模样,她笑着,扑向了那个曾经温暖的怀抱。

直到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她被吓得从睡梦中醒过来,急忙按了下手机。她警惕地朝房间里看去,小女孩呆呆地坐在地板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好像并没有听到声响。

还好还好。小音心有余悸的拍吐着气,苦笑着,做贼竟然都不知道把手机铃声关掉。

“砰!”突然从卧室外传来的声音吓了小音一大跳,她忙往里缩了缩,这时,“砰砰砰——”这个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并且在接下来的两分钟里,频率不停的加快,伴随着越来越大声最后变成嘶吼的争吵声。

然后,事情发生的太快。当她终于回过神来看到手机内容时,当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在十二分钟前在医院过世了时,当她还没有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而本能的做出任何反应时。她甚至还来不及悲伤,她的眼前就被一抹红色占据了。

她挣扎着从床底下钻出,跑出卧室时,看到的是熊熊烈火中倒在厨房奄奄一息的一男一女。

小音本能地朝他们跑去,却被烈火筑起的火墙给阻挡着。天堑般阻拦着他们生的希望,最后的最后,小音看到他们使出最后的力气,艰难地指着同一个方向。小音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了昏倒在她身旁不远处的那个小女孩。

再转过头,两双手已经无力的垂了下来。

小音抱起小女孩,奋力冲出了火海。

二十分钟以后,她看到那个在坏掉的路灯下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的男人。

“能请你帮个忙吗?”

“所以,你其实并不认识她,甚至在二十分钟前,你还躲在她床底下,准备从她家——”阿力似乎觉得这个字有点不好,但实在是想不到更好的词,所以他压低了点声音,哭笑不得,“——呃,偷走二十万?”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在小音旁边睡着了的囡囡。

小音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还在埋头吃着东西,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她早已饥肠辘辘了。

阿力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狼吞虎咽的样子根本不顾及旁边有人,两边腮帮子吃得鼓鼓地,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晃荡着,有点俏皮还有点可爱,脸蛋却有点脏。阿力在一瞬间恍了神,仿佛又回到了十九岁那年夏天的那个夜晚,他和那个同样绑着马尾的女生,在路边的大排档里吃烧烤的场景。

阿力想,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答应一个陌生的女人带他们来吃饭。

他又想,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有多久没有绑马尾了呢?一年?三年?还是五年?

阿力的手不自觉的伸出去,想要替对面的女孩擦干净脸。女孩子就该干干净净的,那才漂亮。

就在这时,小音却停下了吃东西的动作,她低着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她的肩膀轻微地耸动着,间或有哭声小声地传到阿力的耳朵里。

阿力呆住了,他的嘴唇无助地动了动,似乎安慰一下,但最终也没有开口,他不会说话不会安慰人,每次都弄巧成拙,至少,他的前女友是这么说他的。

阿力把手收回来,眼角的余光看到一旁的囡囡缩了缩身子,他赶紧站起来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几分钟后,小音抬起头,抹了抹发红的眼眶,看着一旁木讷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的阿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她又说,“谢谢你。”

阿力摸了摸头,“不用谢。”

然后又是沉默。

“你坐下来啊,你站着我压力好大。”

阿力坐下来。

小音扭过头看着熟睡的囡囡,又看向正在发呆的阿力,说:“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好奇吗?我可是一个入室偷窃的贼……你……”囡囡又翻了个身,小音忙帮她把掉到地上的外套捡起来重新盖在她身上,“你真的相信我不是一个坏人吗?”

“我……”阿力刚开了个头就被小音打断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但请相信我,我并没有骗你,我有一些事情还不能告诉你,事实上,”小音说,“就在几个小时前,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死。”

凌晨的肯德基里没有什么人,阿力能把小音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阿力发现她的目光停留在囡囡的身上,温柔得如同阳光,这时他听见小音说:“但现在,或许我又想好好活下去了。”

阳光不知不觉落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阿力发现,天亮了。

“嗯……”囡囡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醒来的,她睁着眼睛,心有灵犀般,小音刚好看过来,四目相对,囡囡揉着眼睛,喃喃地叫着:“妈妈。”

就像在叫小音一样。

小音哭着一把把囡囡抱在了怀里。

阳光彻底的倾泻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阿力抬起头直视着东方,泪流满面。

“现在,我也想好好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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