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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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的薄霜裹着斜靠在东墙上的苞谷杆儿,活像一排拿着银枪的娃子在装模作样地站岗放哨。圈里的奶羊咩咩地唤着,迫不及待地要这口吃食,那软绵绵的音调和正在西炕上躺着的老婆如出一辙,本勇不由得手下使了点气力,这头奶羊舒坦地哼了绵长的一声,雪白的羊奶箭冲到下面的桶里,发出碰撞的叮叮当当声。

本勇满意地抬头瞅向西炕的方向,老婆把粉色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缝隙,伸出雪白又肥硕的胳膊向他挥了挥,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跳得厉害。他二婚招来的娘们,好几年了,还是那么让他受不了,自己的小身板这几年有些虚空也是拜谁所赐。

女人跟了他越来越白嫩了,也越来越浪了。“你给我等着,小花子!”本勇咽了口唾沫,心里有点等不及了。女人说要喝奶,本勇便像收了圣旨般,赶紧伺候上。

“本勇书记,这么早就起来挤奶啊!”大明子把头从窗上伸出来,一嗓子把本勇吓了一大跳:“你这个小明子,最近起的挺早的,忙活么?”

“我庄家把子一个,能有个么事,叫尿憋起来了,我还得再去睡个回笼觉。”

01

许阳拿出一把镰刀,在磨石上镗来镗去,喝了一口水,狠狠喷在镰刀和磨石上,流淌下来如同一个人头上留下来的血。镰刀已经铮亮,在冰凉的月光下闪着凛冽的光芒。他把镰刀别在后腰上,又取来一把锤子,放在手里掂量了下,用手拎了起来,砸在磨刀石上,撞出的石屑四周崩散开,像是一朵白色的花。

第二天,天未亮,许阳便立在了院子里,他望向屋内母亲的牌位,眼睛里全是血丝,仿佛积蓄了全身的力量在酝酿着什么、在压抑着什么,他的手颤抖着,在镰刀和锤子之间做着取舍,最终他选中了一把锤子。稍作迟疑后,他从那逼仄的土房子里拿出了一瓶液体揣在了胸口里,转身往门外走,走了几步,他回过头冲着母亲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

他阴沉着脸,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步履越来越快……

本勇一如往常起来给他女人挤羊奶,这个人前说一不二的村支书在人后却是这样一个宠妻狂。他哼着样板戏,给羊喂食闸碎了的苞米杆子,乐支支地挤着,享受着他的美好日子。他不知道的是,一双眼睛盯了他整整七天了,今天便是这双眼睛的主人下决心的一天了。

许阳不知何时站在了本勇身后,此时的本勇正在躬身提溜他的奶桶,刚一起身,耳边一阵疾风而过,一个重物砸到了他的头上,他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已经栽倒在奶桶上,雪白的牛奶混着白花花的脑浆,开出一大朵白色的花。

02

“嘿嘿……嘿嘿……欺负我妈,欺负我,我叫你脑子开花……”

“许阳!你做什么?!”许阳瞥见大明子从窗上伸出来的头,手里的锤子因惊落地,许阳嘿嘿笑着迅速打开揣在怀里的液体,咕嘟咕嘟灌进了喉咙,然后转头往家跌跌撞撞跑去,他整个食道和胃里已经感受到了灼热,但他坚持着,他要和母亲一起,许阳摇摇晃晃口吐着白沫儿,脸上却全是笑,瘆人得慌。

走了三五米远,就感到肚子一阵剧痛,一只大脚踩上了他的肚子、胸口、头和脸,一双双拳头雨落在他逐渐僵硬的躯体上。“哈哈……小明子……你就是……一条狗……”

大明子此时也打红了眼,从小打仗出名的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许阳打成了血人,不一会儿就断了气。大明子媳妇从屋里冲出来,壮着胆子探了探许阳的鼻息,“妈呀,没气了!”媳妇腿一软,一屁股墩在地上。

大明子从震怒中吓醒:“么?死了?这么不抗打!”

另一边的支书本勇还在地上一抽一抽,他的媳妇小花子扯着细尖的嗓子嗷嗷叫着:“本勇啊,你醒醒啊!你快看看我呀……”

天还没亮的鱼岛村出了这么一件大事,镇上的公安也来了,闹得沸沸扬扬的许阳案子却在半天的功夫结了案。

03

“大明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你,天杀的许阳还不知道砸我几锤啊,我死那也没人知道。你还把许阳那个畜生给教训了,替我出了口恶气,放心,我不能亏待你。”几个月后,本勇从医院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小花子把大明子找来,说了这样一番话。

大明子早已从打死许阳的忐忑中走了出来,公安认定许阳致死的是喝下的那瓶农药,大明子给他的皮外伤其实并不致命,可夜深人静时,大明子总要问自己,自己是不是失手打死了许阳,总有一个回答说:“是不是都无所谓,你这是维护和平正义,你做的对!”

本勇的一番话让大明子更加坚信了这一点,自己救了村支书的命,自己是个英雄。

在本勇的安排下,大明子进到镇上的公安系统当了临时工,也算是吃上国家粮,加上大明子英勇善战,敢打敢拼,也破了不少案件,过了几年他也顺利转正,成为正式的警察,而且是一名颇有威信的警察。

这期间,大明子的日子也过得特别顺溜,好几年肚子没有动静的媳妇也给他生下一个大胖儿子,儿子长得和他很像,浓眉大眼很是英武,性子也像,从小就争强好斗,拳脚功夫厉害得很。

一转眼,二十几年过去,大明子到了退休前,鉴于他的赫赫战功,系统内破格允许他的儿子顶他的岗,到这里,大明子无比满足,他也觉得当年的举动是多么明智,让他们两辈人都端上了铁饭碗。当然,他也觉得这是他自己应得的。

04

大明子偶尔会想起许阳临死前的惨状,也会在梦里见到许阳咧着嘴笑的瘆人样儿,但他没跟任何人说,也不能跟任何人说。许阳在梦里说:“大明子,你欺负我,你给我等着……”把他吓得一身冷汗。

“大明子,干了这么年的警察,你怎么还越来越胆小了呢,瞎寻思什么呢,一个死了二十多年的人,还能怎么地,还不知道有没有托生呢?”想到这儿,大明子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

大明子的儿子刚强下班回家,很少与父亲大明子谈起单位的事,问他怎么样,他总是点头说挺好。大明子不放心,问问自己的徒弟,徒弟说刚强在单位表现非常好,大有当年大明子之勇,可大明子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刚强上班没几年便在镇上买了楼房,也没张嘴给家里要钱,大明子也觉得怪异,三番五次地问儿子哪来的钱,刚强头不抬眼不睁地回复着:“不偷不抢,你少操心。”

幸福满足的日子不经过,一天,大明子接到徒弟的电话,他顿时觉得天塌了。

刚强被抓了,罪名是贩毒。

大明子倾其所有,把儿子从死囚的边缘拉回到死缓,老泪纵横地劝说儿子要好好改造,争取减刑。可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又越了狱,被抓回来之后直接送到了边远地区的特殊监狱。

这时的大明子和媳妇早已年过半百,托人托脸地跑到城里打工挣钱,在工地上砌墙干小工,想多挣点钱给儿子争取希望。大明子不知道的是,在他拎着锤子敲打加固砖墙时,他们的儿子刚强也拿着锤子天天砸石头劳动改造。

05

进入腊月小年,大明子和媳妇主动要求留下看工地,一个是为了多挣点钱,另一个是为了避开村里人的指指点点,俩人的年过得悲悲切切,想起自己的境遇,想起儿子的境遇,想想这个家的境遇,大明子滚下了两行浑浊的泪。

大明子把媳妇送回出租屋,拿了把锤子把出租屋摇摇欲坠的半拉窗户给加固了下。然后,他一个人步履蹒跚着折返回工地,顺道买了一瓶二锅头。一边喝一边流着泪,走到工地大门前,他颤颤巍巍掏出大门钥匙,突然觉得头晕目眩,锤子重重落到地上,他一头栽了下去,浑身抽搐着,两只脚在冰冷的水泥板上不受控地摩擦着。

大明子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许阳口吐白沫却哈哈笑着,梦见许阳凑近他的耳朵说要接他,让他跟着走。大明子不肯,放不下儿子。没想到许阳笑得更厉害了,浑身冒着血面目全非,还在不停地笑:“不走不走吧,我还能折磨你几年,我讨了二十多年的债,你也快还完了。”

大明子睁开眼,就听媳妇大喊大夫,他笑了想告诉媳妇自己没那么容易被打倒,却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走不了一步路。

媳妇带着大明子回到了他们想回不能回又不得不回的村子里,本勇前年就病死了,小花子伺候到老,俩人也算是伉俪情深。知道大明子回来了,小花子拄着拐杖来看望,手里费力拎着一把锤子。

“明子,当年多亏了你,我家本勇没被这个锤砸死。”这么多年了,小花子仍旧保存着这把罪恶的锤子,她缓缓地说:“我就想让它时时刻刻提醒我男人,不要多管闲事,不要乱出章程,不要插手不该管的事。”

小花子侃侃而谈当年的事,一副不吐不快的阵势。大明子仍旧耷拉着抬不起来的脑袋歪着嘴听着。原来,当年,本勇确实做了一件事,但他没有要欺负许阳,却勾起许阳沉痛的回忆,孤儿寡母的他内心有着深深的自卑,家里的成分不好,没有女人愿意嫁给自己,一直把自己拖成老光棍。

许阳拼命干活挣钱,想母亲住上敞亮点的瓦房,好容易攒够了钱,就差找人写约作证了,结果半路被村主任的亲戚截了胡。母亲知道后,一口气没上来,急火攻心人就没了,许阳想起了自己的悲惨经历便燃起了熊熊恨意。当他搞清楚房子被截胡就是因为本勇一句话导致的,生无可恋的他要让本勇付出惨重代价。

本勇当时说:“都是钱,谁还规定就许阳的好使吗?”卖家听了之后就直接将房子卖给了村主任的亲戚,谁也不愿意得罪书记,书记的意思那么明确,卖家也就明白了。于是便有了开头的血腥一幕。

06

“明子,你后悔不?把许阳打死的事儿,这么些年了,我经常做噩梦,都是许阳哈哈笑的瘆人模样。你说,当时你要别动手多好,他反正也喝药了,死也是他自己要死的,和咱没有关系。”大明子媳妇开始抹眼泪碎碎念。

大明子脑子很清楚,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声音阻在嗓子里,咕噜咕噜的什么也听不清。媳妇赶忙拍打他的后背,说:“不过,也幸亏你动了手成了书记的恩人,才有了咱家后面二十多年的好生活,要是刚强争气,咱真是好日子。”

大明子急促地喘着气,似是要辩解,又似乎是想呵斥媳妇闭嘴。

晚上,大明子又梦到许阳了,他对着许阳鞠了一躬,泪流满面地说:“许阳,对不起。我错了。”对面的许阳不再笑了,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许久,他抬起头来说:“别欺负我……”“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天一早,大明子的脖子竟然能抬起来了,在嗓子眼里滚出两字:“锤子。”再后来,能看见大明子像拐着小篓一般一瘸一拐地走到锤子前,喃喃自语:“活着就是希望,以后不能再做傻事了。”

远在边疆改造的儿子从无期变为有期了。

看,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别让一时恩怨冲昏头脑,多少年后,也许就不是事儿了,前提是要有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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