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体十

经过国家话剧院,一个巨幅广告映入眼帘,只见四块白色的大字“你若离开”,升腾在火红的霞光之上,那天空竟红得像甜面酱,广阔而深不可测,下面应该是蓝色的大海,波涛的细纹闪着幽光,在海天交会处,影影绰绰着几座楼房组成牙齿状的天际线,紧贴在大字身边有一溜歪歪斜斜的小字,“我便浪迹天涯”,像一棵战战兢兢的小树,等待暴风骤雨的降临。雷觉得这纯粹是一种表态,也可理解成威胁,或无可奈何地耍无赖,在他庸俗的脑海里,想不出流浪代表什么,一种感情只能催生另一种感情,别无去处。下面还匍匐着三粒更小的字“音乐剧”。

发到微信上,看大家怎么说。其实,他的朋友圈更像一座烽火台,荒山野岭上燃烧着欲望和希望,噼里啪啦地从胸中迸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知道这匆匆逝去的生命,除了燃烧还是燃烧,只有燃烧;那是一处轰隆隆的火山口,整齐的文字、美妙的图画,以及悦耳的唱腔,覆盖着势不可挡的千军万马,不记得谁说过,从表面上看,棋盘具有逻辑,然而深入实质,它又是疯狂的。去年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同学曾发现新大陆似地跟他说,“说出来的都是错的”,他深深地点头,可心里嘀咕着“烂在心里都是对的吗?对与错只隔着一层肚皮吗?”

传记作家的第101号卡片上,有这样的文字:我还听到有人把生命类比成永无休止和无垠的大海的浪花线狭窄的顶峰,缓慢而又持续不断地吞吻着一片无限又了无生机的陆地的对岸。太绕嘴了,生命即浪花更好理解。在第197号卡片记载着HI的演讲片段:普普通通的概括顶多是各种杂乱观察构成的模糊记忆,概括化是个很容易犯的恶习。于是引发雷开始思索,为什么他们把三个性格迥异之人,交织成三位一体的一个人,支离破碎的生活汇集成大漩涡,令读者迷失在丧失个性的无尽混乱中。看到最后十页,几乎一路小跑,主人公对生物本身及其文字意图有了新见解。

其实写作就是安顿英文语言,由我自己,在由自己选择的摆布中安顿英文语言。听上去,好像那些心中翻卷的情感,不住升腾,在脑海里凝华成文字,并自有其生命所在,我们不得不用“安顿”一词给它们以恰如其分的归宿,在海边、山间、草原、雪乡,一切本该浪迹天涯的地方,最终座落成一栋建筑,容纳我们短暂的身心。在构建这篇叙述的过程中,我将插入些有关自己的事实,不仅是干巴巴的事实,还有自己的感想,以及我现在的阐释。没错,传记作家就在其中,刻意把自己的谎言和臆想,编入这些收藏起来的事实的厚厚质地中。雷想起周六的儿子。

头天晚上说第二天要跟同学去跑半程马拉松,稀稀拉拉跑过几公里的他,想在零下七八度的大风天里长跑,是不是在说梦话,骑车上学还要换内衣的他,怎么解决保暖问题。又说是八大处的山路,二十多公里的穿越,上下起伏的疲劳不是健身小道所能承受的吧,至少曾在跑道上,被有经验人的指导下跑过四十圈才能说话吧。最后所谓同学,只是一次旅游中偶遇的研究生,且不知道是否毕业,等等。在一次又一次的恍然大悟中,雷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听不懂儿子的对话,是因为在那些话语中掺杂太多孩子对事件本身的猜测与揣度,伴随自己半生不熟的知识,

以及不知道东南西北的理解,包括情感的感受,又当做事实脱口而出。如同小孩子常常遇见鬼,看见精灵,听到上帝的呼唤,在一个混沌嘈杂的世界里,一个层次繁复的维度里,这些东西总会滑进溜出地失焦,从细微走向宏大,那些由逻辑支撑的宏伟,抽象成爱。是啊,常常嘱咐他,不要揣测判断他者,认为他者“应该”如何等等。在有三十多个同学的朋友圈里,两位定居加拿大的男生点了赞,第三个是儿子。易卜生在一封气球信中说无法通过信鸽传递文字,因为他没有鸽子,鸽子是希望之鸟,“在这块狭窄拥挤的地方,只有猫头鹰乌鸦在积聚,不会有信使给一位女士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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