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终稿,已发《鸭绿江》2023年第10期。
*
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不是铁路,河流,高架桥,墙壁……而是两个篮子之间的悬空地带,白天飘着云朵,夜晚星星升起,降落。她平日里在篮子底部生活,那儿有日常所需的物品。成千上万件衣裳挂在高空钢筋架上,布料和布料摩擦,发出细碎的声音,风吹过,它们一齐掀起来,如同一面巨大的帆,总有一天将拖拽着城市在寰宇间航行。床一张张摞起来,人们在那里梦话,耳语,拍打孩子的背,唱摇篮曲,声音搅在一起,嗡嗡作响,顺着循环的气流钻入她的耳朵,淌进了身体。清晨睁开眼睛,她会看到一条声音的河流顺着床沿倾泻而下,在篮子底部汇集。穿透衣裳缝隙的阳光,在水面上粼粼作响。每日清晨,人们都要在河边清洗自己,让身体吸吮千千万万的声音。河边摆放着许许多多的文件,马克笔,电脑,办公桌,人们将它们捡起,坐下,在纸张上写写画画,填满厚厚的文件,丢过来丢过去,桌子张开嘴巴,发出吱吱扭扭的叫声。食物和啤酒洒落各处,他们捡起来塞进嘴巴充饥。她也是其中之一,在数不尽的物品之间游荡着,偶尔顺着天梯爬上篮子的顶端,想象自己拖曳着裙摆在潮湿的云间滑行。
她还年轻,没有男朋友,一个人睡觉。起床后,先跳进声音的河流中游泳,她总能从嘈杂中捕捉到她想听到的,比如他的声音,对白,一些流行歌,或者钢琴曲……声音之外,她还总是被飘在半空中的衣裳吸引视线,树杈戳刺着绷紧的布料,鸟儿探头探脑。她仰头望向扑棱翅膀的麻雀,身体弯曲成低音音符的形状,让他的幻影在光芒中荡漾。她并不一直能够适时将身体搬运到桌前,攥住笔,勾画文件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墨字。有时下了雨,水滴顺衣角袖口滴落,啪嗒一声,在额头留下冰凉的触觉,提醒她他的篮子里也落雨了。她想要抓住那些湿淋淋的衣角,将自己甩来甩去,掉落在低矮的山头,或者树林岛屿,游荡在天空、麦田之间,挣开手边所有枷锁,在铺满纸张的空地上,举着电线杆一样巨大的铅笔,在上面填写一个人的地址,然后乘着信封,飞翔到他的身边。他住在另一个城市篮子里,她不知道它在哪儿,也找不到通往他的路。
他们的相遇发生在一个黑壳子里。篮子里每个人都拥有一个黑壳子,里面住着一个人。他们常常钻进去,和对方说话,握手,抚摸和亲吻,不过那儿的身体一碰就散了,比空气还要轻。她有时在床上、河里、桌子旁的文件堆里笨拙地爬上爬下,有时在黑壳子里与他说话,用语言与思念编织成绳索。他抛来一个句子,她稳稳地接住,丝线在她的手掌中汇聚,密密麻麻拧成了粗壮的绳子,她拽着它冲出壳子,收藏在床底。她有个愿望,有一天,绳索足够长了,便拴紧所有的篮子,让它们碰撞一处,破碎。那时,他们便会从粉末烟雾的废墟中升腾起来,与真实的彼此相见。她明白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梦,是奇迹。
她从未真正站在他的面前,想象不出他皮肤的触感,拥抱时肋骨的硬度,如果他在她耳边说话,音调语气的重量与气味,会不会顺着耳道漂往心脏,细碎的音符,簌簌颤抖,落进千万个细小的孔洞。她将绳子拴住篮子一端,可它毕竟太大了,对比之下绳索只有头发丝那么细,随手一碰就会断开。她期待着自己能收集更多的绳子,那样也许,她会有新的方式,找到他。她想将自己拴紧在绳索上,借助风的力量飘荡至他的身边。可风来了又走,从来都吹不动她的身体。她很失望。其实她只是想看他一眼,哪怕只是在马路边站着,看他与女友或者女同事从写字楼走出来,头发被吹拂起来,侧脸朝向汽笛的方向,一瞬生动的表情。那是靠想像与思念无法抵达的。她的渴望于心脏掘出一个洞穴,希望失望快乐悲伤都丢进去,还是填不满。她不会上前打招呼,比如跳到他的面前,嗨,我是住在你壳子里的女人啊。你看我居然有这么大,能掐住你的脖子,能在你耳边大喊大叫,把你的真实生活搅乱,像怪物那样。那样会使他害怕。但即使只是沉默的一眼,还要等到多久以后呢,那些细得好似梦影的绳索,究竟能否有一天拴紧篮子,将它拖走,剧烈持久的风又什么时候来。她抱着壳子站在河岸,被遗漏在空虚的黑洞,暗色的波,随着她的呼吸摇晃。
她最开心的时刻,是将通天的长梯架在篮子边沿。踏上去时,它伸出了手臂,托住她的脚丫,攀爬时,它传递而来一股向上抛的力量。终于她高悬于篮子之外的空中,眺望着其他的篮子。她看到了相似的景象,床,文件,写字台,声音的河流,但不知道他在哪个篮子里的哪张床上入睡,又与谁一起吃早餐。她低下头,深深的峡谷映入眼帘,最近一个冬天的冰融化了,瀑布在寰宇间甩动,砸向深不见底的水面,噗通一声,哗啦散开……如果我们都跳进去会怎么样呢,她想着,我们将篮子抛在身后,划过空气,沉入水底,在对方目之所及之处,慢慢睁开眼,嘴巴吐出泡泡,水草拴住耳朵,脖子,贝壳与珊瑚的嘴巴亲吻他们双脚,留下一些米粒大小的凹槽。她重重地挥动手臂,水流被胳膊切断,一团粘稠的白横在他们之间,而他丝毫没有察觉。她努力地游过去,他却蹬了一下水,浮出水面,她也想跟随他那样做,可想到他轻快决然的背影,便泄了气,坐在硬硬的鹅卵石上,任由小鱼虾米钻进嘴巴和耳朵,撕咬体内他的残留物:将那些被黑壳子一点点酿出,又被吞下的声音,文字,照片,封锁在胃里,连同她的肉体灵魂一同被分解。
*
随着时间流逝,绳子越来越粗,越来越长,她将它们全部拴在城市边沿。爬上云梯,低头看见藤蔓在篮子周遭延伸,像一只要攥住什么的手。那一刹那,她的心中充满能量。她跳回床上,把脚丫搁在上层的木板,侧身枕着河流,闭上眼睛,从嘈杂声中挣脱出来,进入睡梦,那里的他最为清晰。也是在那段时间,她偶尔会在半夜听到篮子朝向一旁挪动的声音,像地球绕着太阳转动时发出的响动那样。但她必须在心灵极度静谧的时刻,才能捕捉到它,“磕达”……她攥紧拳头,紧张得额头冒汗,生怕它“嗖”得一下越过她的耳膜,飞快地溜走。
*
篮子的移动让转动的星星乱了套,有一刻钟它们“扑通扑通”落在声音的河流里,溅起一阵阵高高的水花。河边站着许多围观的人,窃窃私语。她趁他们不注意时跳了进去,静谧灌进耳朵,她战栗起来,像是被湿漉漉的龙卷风裹紧。她的脚丫踩踏在一个粗糙的物体上,石膏的触感摩梭皮肤。下沉,她看到一个很大很大的球体,气孔密布,凑近了往里看,莹莹火光红蓝相间,在球心闪烁。她把胳膊朝里伸,火焰散发出的温暖气流撩拨着汗毛。她顺着星星游了一圈,最后坐在顶部,仰头看。透过水波,天空如糖浆,正被一根树枝搅动,旋涡很深,东倒西歪。月亮,星星,云彩……色彩缠绞在一起,一圈圈的黑色,白色,深蓝色,缓慢融合,绵延开去。她伸出手,原来,海底的鱼类,看着天空时,是这样的感觉,奇幻,清澈,遥不可及。距离就像伤口,撕裂了生命和生命之间的脆弱的连接。鱼儿竭尽全力跃出水面,用一辈子的时间寻找天空,天空也不会倒转过来接住它,永远都不会。她趴在星星上睡着了,鼓动腮帮子,泡泡钻出嘴巴。她迫不及待想与他分享此刻,可黑壳子落在床上了,忘了揣进口袋。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一阵晃动,惊醒了,身下的星星碎了,一块块碎片,一团团烟尘,将熄未熄的火光随着流水的速度,忽明忽暗。她摔在碎片里,背部划伤,流出鲜血,凝固成红色的丝线。她想她应该回到岸上,告诉人们,星星不见了。但那里已空无一人。她找到她的黑壳子,将星星的消息分享给他。他回答说,他的篮子底部,那条声音的河流,今天也被流星砸碎了一遍又一遍,原来最后星星也会碎。是的!她很兴奋,对他说从河底望到的天空像极了糖浆,色彩被揉成一团,比平常的空间里所看到的粘稠得多。有机会我也要跳进去看一看,他告诉她。
“磕达——”她又听到了!她迫不及待窜上云梯,一只麻雀站在她的头发上,小爪子挠着皮肤。让我飞吧,小小的翅膀就够了,麻雀那样小,钻进云朵,被迷雾挡住视线,被瀑布轰隆隆的巨响吓得魂飞魄散,偶来的阵雨摔进眼睛,都没关系,她不在意,她要飞过去,落在他的河流,寻找星星的碎片和粉末,将它们带上岸,将一切的惊喜和奇遇,全部交与他的双手。她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手臂,没有羽毛、翅膀,她站在梯子上嚎啕大哭,脚丫踩空,失去了支撑,跌落。云梯伸出无数只细小的手臂,接住她,稳稳地放在篮底。一滴露水落在她的唇角,她舔了舔,咸咸的,她的眼泪扫过眉骨,摔落,顺着篮底缝隙淌出去,不知道会落在哪里:一棵将要枯萎的草,荆棘丛,张牙舞爪的灌木根茎,还是一个人的皮肤,发梢,手指尖,唇边。她爬了起来,沿着河岸行走,回到床上。黑壳子发出一阵轰鸣,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钻了进去,如往常一样。
*
原来是他在那里放烟花,她仰头看,火星组成一个个圆环,在空中扩散。她问他为什么放烟花,他转过身,一个虚幻的影子,发出缥缈的声音:我想给你看啊,多灿烂。可它是假的,不存在的东西都是假的。烟花是假的,你也是。他将火柴盒揣进口袋,问她到底想说什么。她说,我不要这样的烟花。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绳索,问她这是不是真的。她接了过来,你也有。是的,我也有。但你没有用它们拴住篮子。是的,我没有。为什么。因为那是徒劳的,并不会让我们更靠近一点,我们背不动沉重的篮子。那究竟什么才能让我们真正地靠近呢。我不知道,也许下一次流星雨砸进水面时,我们的目光会在飞溅的光芒中,撞在一起。或者,当有天漫不经心地转身,我就会出现在你的背后。空间与空间连接之处,缝隙若能消失,人们便会相遇,一定是这样,只能这样。你要耐心等待。
她抓紧袖口,吊在半空中,左右摆动,看到一段段缝隙,有的长,有的短,深浅不一。有时那距离的能量让人们即使面对面也望不到彼此。他们的眼睛和耳朵早就不知飘到哪里了,看到的,听到的,不在此时此地,而是落向远方,探索记忆与未来。一个女孩拉住一个男孩的手腕,男孩的瞳孔却擦着女孩的耳廓,在天边翻滚,星星眨动的节奏带领着它跳跃,太阳光芒透过它之后,暗淡了一些。女孩手攥着,汗液滋生,滑润的触感,和她身体的重量一同,坠落消失在脚下不存在的深谷。
她松开衣角,跳了下来,穿过长长的人流,举着捕鱼的网兜,打捞漫天飞舞的眼睛,球体滑溜溜的,顺着网的边缘“嗖”得穿过。她奔跑起来,想借速度的力量成功网住一颗。可眼睛被弹射出去,抛向更远处。人流在夕阳之下慢慢溃散时,她失望地垂下了手,却发现网底粘着一只很小的,黑曜石一般明亮的颗粒,那是蝙蝠的眼睛吧,她想着,然后在那儿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缩小,挤压成凸透镜的形状。她的绝望和惊喜,点燃了它,红色的火光,温暖又耀眼。她扬起手臂,抛向空中,让它旋转着飞舞着,直到望不见。
她在暮色降临前赶回了壳子里,从他的手中接过了绳索,如果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一万条绳子都无法拉近的,那十万条够不够,一百万条呢?我一定会在某个时刻,钻进你的空间里,像那颗破碎的星星一样,用自己的粉末将我们之间所有的距离都填满。他说下午有只蝙蝠在他的头顶盘旋,黑色眼珠里有一个女孩燃烧的身影,轻盈地旋转着,糖浆那样浓稠,那是你吗?
*
她知道篮子飞走了,摇晃中,她听到了血液在身体容器中发出的清脆声响,珍珠洒落海洋,叮叮咚咚。她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被月亮和星星点亮的无垠空间里,篮子正在朝前行驶……她爬上云梯,低头看,想知道它是不是被卡在铁路一般的轨道上,却在探出头的一瞬间,被另一只篮子经过时的风掀起了头发,她仔细望了一眼,但没办法分辨那里有没有他的身影。
没有轨道,许许多多的篮子,排着不整齐的队伍,绕轴心旋转,短暂交汇,再拉远距离。星星穿行而过,将尘埃托起。无数条小鱼在光柱中游泳。她系在篮子边沿的绳索早已不知所踪,大概是被前行的速度甩开了。仅剩的一条是他从壳子里递过来的。她跳下篮底,回到床边,抓住它,绑在自己的腰上,另一端缠住胳膊,一只脚顺着床沿滑下去,然后是腿,后背,脖子,脑袋,她试着让自己流动,沿着声音河流一路往前,直到尽头。浅浅的河滩,裸露出鹅卵石,石头缝里有野草,野花,也有鲜血,红色的丝线随风飘舞。那是她所留下的,星星碎片划破皮肤后,它们从身体中丝丝缕缕地钻出,游走,来了这里。她捡起它,拴在小指上,勒出了血痕。
她平行躺在干涸的河道里,像一艘游过很远的路程后,搁浅的船只。她分辨着遥远的声音,杂乱的,清澈的,呼喊或呢喃,争吵和示爱……寻找属于他的声音,却只听到一阵风剐过了耳廓……她掏出黑壳子,想问问他他的篮子飘到哪里去了,他们有没有可能相遇。她还想告诉他,她保留着他递过来的绳子,到时,可以借着惯性,荡去他的篮子里。那时,她一定要将耳朵塞进他的嘴巴里,手指伸向他的骨骼和内脏,呼吸融进他的呼吸之中,她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他们亲密无间,不分彼此。
可她面对他不存在的身影,虚幻的声音,很难开口。热情的,敏感的,松开手,眨一下眼睛,甩甩头发,就会飘走,并不可信,不应被表达出来。她想她只有站在他的面前,才可以倾诉那些关于爱的话。
然后,她听到他说,我准备出发了。
去哪儿呢?
去天上飞一圈。
*
城市颠簸着漂流,她的两只脚丫扒住篮底,抬头看星星月亮转个不停。眨眼的瞬间,光芒在眼皮上跳跃,像是他的幻影来回穿梭。决定不再继续等待,她要出发了。
她爬上云梯,卧在一根细细的棱柱上,盯着穿行而过篮子。第一只,很小,比她所居住的小得多,她将绳子抛过去,打个旋儿,拴住篮子边沿,深呼吸一口气,闭紧眼睛,纵身跃下,头发朝上飞,一直飞,脚丫划出两条弧线,坠落,荡起,最后摇摆着掉进篮底。她跪下,睁开眼,看到蓝色的声音河流喧哗、流淌,而办公桌,马克笔,文件,食物,围绕它散落,她抓起一块面包,抬头看到一个男孩,正望着自己身后的方向。她没有追随他的目光,而是站起身,奋力奔跑,风于指缝间流窜,她紧张地抓着黑壳子,担忧它会飘走。她问他住址的方位,床单的颜色,书桌上是否摆着一只失了明的陶瓷小猫……他没有回应,只是说,快到了,真的快到了,再等等,我知道你的地址,最中央的床铺,木色,床边是一台五斗柜,柜子上摆着雕花玻璃杯,对不对?对,可是你在哪里呢?他没有回答,只重复着,真的快到了。
她跑啊跑啊,直到脚印沾满了所有的空间,才终于确认这不是他的篮子。她担心时间断裂,遗失荒野,勇气随之流散,于是赶忙跳进另一个篮子里,一刻都不敢停留。依然不是,但这次她坐在河边很久很久,钻进壳子里,独自编织出一条无限漫长的绳索,系在腰间,将自己裹成蚕茧,然后缓缓蠕动,爬上云梯,旋转着解开,抛出去,拴紧篮边,跃下……绳子太长了,她飘荡了很久很久,差点和一颗星星相撞,差点掉进月亮的陷阱,在尽头,即将被甩出去的时候,她用小拇指上的红丝线缠紧绳索,才重回轨道,随着来自她体内深不见底的洞穴中的能量,曲折着飞翔,落进下一个篮子底部。还是没有找到他。
绳子越来越长,渐渐地,她不需要,也没了耐心解开绳索,她开始讨厌一次次地将自己包裹起来,那样会变成一只笨重的口袋。而只是在篮子和篮子之间,在它们绕着轴心旋转的轨道上,像最小的篮子,像两只无依无靠的眼球,漂浮,搜寻他的身影,她希望有一天,他也能举着网兜,将她捕捞,托在手心,让面庞浮现在漆黑的瞳孔。可她的目光愈来愈丧失了下降的勇气,她害怕所有的地方都没有他,永远找不到,最后连黑壳子都破碎,绳索断了,遗留身体无止境地游荡,在没有他的空间里,隐匿在暗淡夜色,再也看不见自己,再也看不见彼此……眼泪流进嘴巴里,和那天她躺在篮子底部,尝到的露水是同样的味道。也许那也是一个人的眼泪。
时间,雷雨,速度……让她的衣服一片片碎裂了,鞋子剥落,发圈断了,内衣撕扯开,她赤身裸体地张开毛孔,吮吸着风,雨水和光,它们浸透、腐蚀了她。她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夺走肉体,化成一颗清透的星星。而她只感到被撩起的欲望、平静,没有疼痛和恐惧。遗忘并非那么痛苦的事,因为最后一丝知觉还能朝向他行驶……永不停息。她试着张开双臂,想象自己长出了一对巨大的翅膀,覆盖住一切,那时,他会从羽翼之间,探出头来,说你好,我来见你了。她将手臂朝向两侧延展,指尖触碰着最遥远的天边,尽头,他所在之地,可她的手掌被困在了身体里。
*
螺旋桨“吱扭扭”地转动……他透过直升机的玻璃窗,张望,搜寻,很久很久以后,还是没能找到她的篮子。他曾花费漫长的光阴,找来最坚硬的木头做机身,最锋利的金属做螺旋桨,还有最鲜艳的油漆,在烈日下泼洒,亮晶晶的子弹,一颗颗坠落,在机身上炸开。最后,用刷子耐心地涂上一层透明的保护膜,它便像颗会发光的星星一样了。完工后,他钻了进去,发动引擎,飞出自己的城市,一个个篮子地经过,降落。每一次,都会有很多人跑来欣赏他的直升机,他很乐于带着一群小朋友去天上玩耍,他们清脆的笑声灌满他的耳朵,听觉被涤荡后变得更加灵敏,瞳孔在不断地张望找寻中,也更加明亮,但它们都捕捉不到她。她变得了无踪迹。
他仍会在壳子里和她说话,日复一日地说,如往常那般。可她的句子越来越破碎,最后只剩下一些小小的,裂开的标点符号。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似往常了,只好更加急迫地,让直升机在篮子间穿梭,螺旋桨发出刺耳的鸣叫。他忘了时间,忘了方向,她是唯一微弱的火苗,在无数个远方闪动,等待着他的发现,触及。
唯一一次,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是在一个深夜里,失去轨道的那些星星,掉进了声音河流,飞溅的水花,是无数清脆,低沉,嘈杂与悦耳的音节碎片,它们如回忆般腾空而起,他伸出手,攥住一块,放到耳边,温热的,感情丰沛的声音,她的声音。他仔仔细细地听着它的诉说,将它安放于心脏,汇成小小的湖泊。他的泪水坠落其中,叮咚作响。他想将碎片揣进口袋,可松开手的瞬间,它便隐没在滔滔的河水深处。那天,他找到了她的木床、书桌、陶瓷小猫,找到了她留在床单上的几根头发,还有隐约的气味。他从来没有闻过的香水味,沐浴液,身体乳,还有酒精的味道。他将头埋进被褥之间,呼吸,让她的身影在黑暗中汇聚,拥抱他,抚摸他脸颊,阴干他的眼泪,让头发缠绕她的指骨,就像那些用日复一日的思念编织成的绳索一样。然后他抬起头,确认她已离开了。他不得不再次踏上找寻她的旅途。
年复一年的飞行中,直升机比他更早地衰老了。他常在静谧的时空里,听到木头和金属的折断声,很轻,几乎被他的呼吸和哭泣掩盖。他越来越少降落,除非不得不修理直升机断开的羽翼,或者弯折的螺旋桨。他飞行的时间越来越长,像旋转的篮子那样飞,像星星那样飞,像拴在绳子上的她那样飞……
*
那是擦肩而过的时刻,转瞬即逝。她赤裸的身体,裹着一层露水,透明纱裙折射星星月亮的光,像是探照灯,熄灭的时候,她也跟着消失了。他握紧罗盘,盯着前方,只有余光瞥到了她,但他以为那只是一颗星或者一片雨,没有回头。机翼擦过了她的指尖,她的眼睛透过水雾,望向他的背影,破败的机身,剥落的油漆,还有一路洒下,坠入深渊的木屑,铁片……她想他快要像她一样,失去庇护了。飞机里一定也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什么的人吧,否则,他一定不敢让自己漂浮在这样冰冷,空无,望不见尽头的地方。那是不安、恐惧、肉眼可见的失去和绝望,再也没有机会了,永远没有明天。亲眼注视着自己的身体、毛发一点点剥落,皮肤变得脆薄,身体的容器磨损,透明,被照耀时,血管,内脏,神经,清晰可见,血液洒落无边,身体内部的通路一根根断裂,粘液淋漓而下。最后仅剩的一丛丛细微触角,被庞大世界中,最冰冷、无情的一切吞没、消化、一滴不剩。
他的直升机不知疲倦地飞翔着,放弃了降落,只是寻找,日复一日地,在时空的寰宇里,一步步向前,迷失,再鼓足勇气继续行驶。他不知道篮子为什么会动起来,沿着轨道运转,他相信是她,她的意念,主宰了一切的发生。她曾在壳子里接过他递去的绳子,告诉他她一定会找到他的。她说她想要将手指探进他的皮肤之下,将自己的温度,种植在他的身体里,她说她会放自己的耳朵到他的嘴巴里,让最轻最轻的叹息都被听见,震耳欲聋,鼻息缠绕交融,不分彼此。他相信是她引领他来到这里的,在荒漠之地,承担被腐蚀的疼痛,承担希望的到来,再一遍遍失去。
直升机羽翼擦过她指尖的一瞬,他脑海中正在呈现的景象是,她终于拥有了足够长的绳索,抛向空中,拴紧了所有的篮子,向中心拉扯。它们撞击一处,巨大的力量让它们碎成了粉末,那时,人群剥离开城市的保护和束缚,裸露出来。而他们,将在柔软的潮水中,凭借呼吸、脉搏、心跳、触摸,找到彼此的踪迹。就在这一瞬间,想象中的他们穿越人群,面对彼此微笑流泪时,直升机尾巴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擦肩而过,他们错过了这一次相遇。绳子快要断了,她听到了告别的声音,从体内流泻至于寰宇,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