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烂好人

01

新学期,新起点。阿冰下定决心,今后一定要让自己掌握生活主动权。

开学第一天总是繁忙而疲惫的,经历了一天的舟车劳顿后,阿冰终于抵达了西江。这是一座陌生且遥远的城市,如果不是高考不如意,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和这座城市打上交道。

西江位置偏僻,地广人稀,经济水平落后,社会治安较差,最关键的是,西江人性格刁钻不好相处,在全国是出了名的。可那又能怎样呢,阿冰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两年了,发现那些传闻也不全是真,也倒不很假,总之西江对阿冰来说就是像一杯白开水,索然无味,平平无奇。

学校在郊区,距离机场要一个小时的车程。阿冰向来有晕机晕车的毛病,加之开学不可避免的郁闷心情,返校总是要比回家的路途更加难受些。

阿冰右手拖着行李箱,箱子上放了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了两双沉甸甸的棉鞋。左手提着两个布袋,各种稀碎的生活用品在里面叮叮当当地碰撞。肩上背着装满知识的行囊,厚重的书本压得她弯了腰,而胸前的挎包正如铁链般锁喉,将阿冰彻底窒息。

阿冰汗如雨下,在机场的到达层四处找车,粘稠的汗液和萧瑟的秋风夹在一起忽冷忽热,书包的背带在她一尺宽的小肩膀上勒出血痕,手提袋不由分说地和两条大腿打架,行李箱的四个轮子在水泥地上跳多人芭蕾,安保人员不住地拿着喇叭请求无关人员尽快离开。

“叮——叮——”

“该死。”阿冰咬牙,手机里的消息提示音却不停地添乱。

阿冰将手里的东西一甩而下,心烦意乱地从胸前的挎包里掏出手机,包里的纸巾和头绳散落出来,被风吹得在地上打滚儿。

“宝贝,快到学校了吧?”是阿金的消息。

阿冰闭眼深吸一口气,想要压住心中正莫名燃烧着的一团东西。

阿金是阿冰的室友,是地地道道的西江人,是宿舍里的东道主。刚入学那会,阿金是宿舍里最热情的那个,给大家发月饼,晒衣服,不论谁说话她都想着插一句。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拉拢人际关系的一种手段,因为在那以后,阿金就性情大变了。

一样的是,阿冰也曾为自己的人际关系付出了不少努力。

记得刚认识了一段时间后,同宿舍的阿如问:“你们谁愿意帮我到下面拿个快递?”宿舍一片寂静,阿金回过半张脸来又若无其事地回过去。

阿冰向来看不惯这种尴尬的场面,然而阿如又通常独来独往,难得提出这样一个请求,想必定是真的遇到困难。

正当阿冰要开口的时候,阿如似乎也觉得气氛有些凝固,便低声地自言自语道:“我自己一个人拿不了。”

“我跟你去吧。”阿冰立马站起来走到门口。

就这样,五层的楼梯,阿冰陪着阿如来回跑了两三趟。阿冰原本就身材瘦小,体弱多病,遇上这种事情更是无故地冒虚汗,衣服湿了一层又一层。但这是阿冰心甘情愿的,本就没有理由不帮助同学啊,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情完了就完了,阿如什么都没说。

“她就是那个性格,平常也挺孤僻,大概不好意思说。”当阿冰和家里提及此事时,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和父母。


02

两年的大学时光就在阿冰无止境地“助人为乐”中度过了,她不记得自己帮多少人搬过行李,在柳絮纷飞的春天,在艳阳高照的夏天,在落木萧萧的秋天,在寒风刺骨的冬天。有的甚至她都叫不上来名字,仅仅是一面之缘。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喜欢找自己帮忙,她想也许这是自己受欢迎的一种表现。

阿冰按下锁屏键,正要放回包里的时候,叮叮的声音又接连响了起来,像赶集似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宝贝晚饭的时候没事干吧?”

“我在家买了好多快递到学校,滞留好几天了呢,宝宝帮我取一下呗?”

“我很晚才到学校呢。”

阿冰深呼吸,长叹气,气息颤抖,心率上升,用力地按下锁屏键,将手机塞到包里。地下打滚的头绳和纸巾早已不见踪影。一滴汗液滴到水泥地上,圆圈里黑色的印记映着她铁青的脸庞。

数不清这是阿金的第几次求助了。自阿冰有印象以来,每次返校阿金的快递、行李和新教材都是由阿冰承担的。明明阿金就是本地人,家离学校不过是不到半小时的地铁,可每次都是行李最多、来得最晚的。

不管多晚,阿金总会给阿冰发消息:“能帮我下来拿一下东西吗?”起初阿冰总是很热心,但这种事情多了以后,阿金变得越来越不客气,请求从疑问句变成陈述句,从陈述句变成祈使句,次数也越来也频繁,阿冰也越来越烦恼。

“嘿,打车,走不走?”

“欸——走走走!”

阿冰坐上车后,终于得以一丝喘息的机会,脑门和鼻尖的汗珠不停往出冒,嘴角干裂的死皮和浮出的白沫看起来有些恶心。阿冰头靠车窗,闭眼思索。

“我还没回学校,回去再说吧。”阿冰思来想去,编辑好的文字在对话框里删了又写,最终回应了这么一句。

“我先把取件码发给你。”叮叮的声音尖锐又刺耳,阿冰皱着眉头盯着屏幕。不知道为什么,换做以前,阿冰会积极地回应,甚至不用别人开口,她就会主动提出帮助,可现在阿冰总是害怕看到阿金的消息,总是心口不一地答应,总是不情不愿地帮忙。她讨厌这样的关系,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我也有很多快递,等我回去看具体情况吧。”阿冰回复。心里早已结了一个结。

司机开得飞快,过往的街景都像马赛克一样急速倒退,影子越快,阿冰的心里越烦躁。照这个速度下去,不到一个小时就要回学校了,可说到底回学校也没什么不好,但就是打心底里有一种抵触,而究竟是什么在负隅顽抗,阿冰说不清也道不明,只是感觉那是一块不容让人触碰的禁区。不能再想了。阿冰的胃翻江倒海,眼前一片金星。

繁杂的进校手续办妥以后,阿冰拖着大包小包往宿舍楼走去。包里的叮叮声压着脚步的拍子响起,像是催命的亡铃,让阿冰心惊肉跳。

晕车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除,萎靡不振的阿冰摇摇晃晃,不适感随着乌黑的人群涌上心头,想到自己即将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阿冰就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

“叮咚叮咚叮咚——”没等阿冰走到楼下,电话就响了起来,不用看也知道是阿金打来的。阿冰心头一紧,心想:麻烦!

一个电话未接,另一个电话接着又响了起来,一路上的铃声陪阿冰走到了宿舍楼下,她衣服的肩部被磨出了一个小口,手掌之间都是深深浅浅的红色勒痕。阿冰一屁股坐在楼前的台阶上休息,灰尘和树叶在她的周边打转。

“叮叮叮咚咚咚——叮叮叮咚咚咚——”

是阿金的视频通话。

“该死,还真是不屈不挠。”阿冰愁容满面,心乱如麻,嘴里的几个词语急着往出蹦,却又说不出口。

阿冰接通电话,故作冰冷:“刚到。”

“咦,阿冰!你正好在宿舍楼下呀,那记得顺便帮我去取快递啊,给你发消息也不回我。”阿金的声音总是这么高亢,无不透着一种理所当然和义正言辞。

阿冰的恼火不止一星半点,但还没等到她开口,阿金就接过话:“好姐妹,mua!”

阿冰表情僵化,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挂掉电话,阿金妖娆的面容和扭捏的声音好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在她的浑身上下窜个不停。

“好吧。”阿冰挂掉了电话。

开学前立下的flag,还是没有原则地倒了。这真是个坏兆头。

阿冰把自己的行李放在楼下,大包小包紧紧挨在一起,把袋子结了好几个死结,才忧心忡忡地走了。

从早上六点到现在,阿冰一直奔波在返校途中,出租车、高铁、飞机、地铁、大巴,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坐了个遍,早已饥肠辘辘,口干舌燥,看着屏幕里自己双唇发青,脸色苍白,她想当务之急是买一瓶救命水,但阿金的电话一来,她便改变了注意,因为本来自己行李就多,帮阿金取了快递之后手中更是没有空余,此时若再来一瓶水凑热闹,那自己想要少跑几趟五楼的愿望就破灭了。

现在是下午五点左右,正是太阳西下的时候,迎面的夕阳和阿冰的愁容正打照面,不听话的汗珠肆意流下,和狂妄的秋风联手让阿冰打了几个喷嚏。

走进快递驿站,阿冰傻眼了。阿金的滞留快递有八个,每一个都是大件,大概是箱装的泡面、牛奶之类。阿冰精挑细选,把每个箱子在自己的怀里排列组合,选了四个能拿得住的回来。

一路上阿冰左摇右摆,最顶部的箱子遮住了她的视线,不稳的重心让她磕绊了几回,跌落的纸箱在众目睽睽之下滚得七零八落。阿冰的胸口好像被堵住的排气管,肿胀的愤怒就等一拥而上。

等回到宿舍楼下,阿冰已经面目全非,低头看到自己为开学准备的崭新白色衬衫烙上一条条灰色印记的时候,她彻底崩溃了。今天晚上不仅要连夜收拾好宿舍,还平白无故地要把衣服再洗一遍。

阿冰咽了口唾沫,干枯的口腔里散出苦涩的味道,不禁泛起一阵恶心。她一鼓作气,先把这几个万恶的快递箱子送到五楼,再打算返下来拿自己的行李。


03

就这样,阿冰带着恼怒和疲倦把自己安顿好了,手机显示此时已经晚上八点四十分了。阿冰依旧没有吃饭,准备先给家里报个平安。听到父母的声音,阿冰感到有些委屈,心里更加堵塞,犹豫了很久后还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父母。

“你在家里我们都把你当宝贝一样供着,什么都不让你干,你倒好,整天去了学校帮别人干苦力!你什么时候给家里这么尽心尽力过?!”

“你再不要跟我说这种事情,那都是你活该!”

……

阿冰早该猜到父母是这样的反应了。从小到大,发生在阿冰身上的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只不过那时候年纪小,又待在父母身边,所以显得不那么要紧。可现在自己成年了,一个人在外面该独当一面了,好像一切都变得斤斤计较起来。

起初父母对这种事的态度还很平和,他们说阿冰做得对,吃亏是福,助人为乐是应该的,但到了现在,父母的反应越来越强烈,每一次都把矛头对准阿冰,本想寻求安慰的阿冰总是惨遭一头冷水。她和朋友说,朋友也说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活该,可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吃力不讨好了呢。

阿冰的鼻头有些酸楚,不知不觉中眼泪已经溢出眼眶。她赶忙抽了一张纸抹去,咕咕乱叫的肚子仿佛也在责备她。

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肚子还没有找时间填饱,手机里的叮叮声又响起来了。

“宝贝我在楼下,下来帮我拿行李。”

阿冰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发誓这次绝对不会再帮阿金了。阿冰把卫生纸纸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咬牙切齿地将手机静音。

不行啊,待会阿金上来要是看到自己坐着,手机放桌子上却不理她,肯定要质问自己,到时候可难堪了。想到这里,阿冰立马站起来,把几件衣服扔到盆里开始洗涮,水龙头开到最大,假装毫不知情。

不出所料,阿金来了。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在,阿金却大步流星地走到洗漱台前跟阿冰说:“我本来想叫你给我拿行李呢,看你洗衣服,就算了。”阿金的语气难以描述,像趾高气昂的贵妇扔给拾荒者一枚硬币般那样云淡风轻。

讨厌一个人,是会连她的声音都讨厌。阿金的声音像麻雀一样叽喳不停,阿冰怒火中烧,但爆发对她来说比忍耐更难。阿冰轻轻出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阿金。

阿金自己将行李搬了上来,就当她收拾的空当儿,宿舍突然一片漆黑——停电了。

“怎么回事啊?”阿金问道。

“别的宿舍都没问题啊。”阿如说。

阿冰没说话,继续揉搓衣服。

“阿冰,你下去问问宿管。”黑暗中阿金面朝阿冰,语气中显然带了些不满。

“我?我这才洗到一半,还穿着睡衣。”阿冰说道。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是不能下去,我上下跑好几趟了,累死了。”阿金用手扇了扇空气,故意喘了几口气。“快去快去,我还没收拾完呢,耽误事儿。”

“我……”

“哎呀,你问一下又不会怎样!”阿金几近命令,盖过了阿冰发出的一切声音。

阿冰关掉水龙头,这一刻起,她彻底憎恨阿金,恨不得把她撕个粉碎。

但阿冰还是去了。

宿管翻翻账本,点点电脑,过了好久才说:“欠费了。”阿冰双臂交叉抱紧,黑夜里的凉风吹得她瑟瑟发抖,不得不连忙往宿舍跑。

下去的时候走得着急,宿舍门恰好没有关。阿冰走到门口时,听到阿金和阿如的声音。

“她又闲的没事干,还不乐意帮我搬东西,还不主动下去问宿管。”

“哪里,她就跟个傻子一样,别人叫她干什么她都会干的。”

阿冰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去。她不想面对这两个人,也不想让她们知道自己听到了这些话。她坐在楼梯上,就着寒风哭了好久,好久。


04

不知道还能跟谁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也不知道到底孰是孰非,但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阿冰讨厌自己,不亚于讨厌阿金。当父母朋友都不愿再听自己的倾诉时,阿冰也不愿再说了。她和阿金的相处变得别扭起来,谁也不会对谁怀揣一颗坦诚的心,但阿冰坚信,尽管所有人都指着自己鼻尖说自己不是的时候,阿金才是真正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许她想,自己可以尝试拒绝一次。

迈出这一步需要太大的勇气了。阿冰知道自己和阿金的人格是绝对平等的,自己没有理由有顾虑,但那句拒绝总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变得难以出口,好像考试收卷前几秒没有写完的题,或是大庭广众之下忘记演讲词,不是恐惧,不是担心,可总就是有这样一种窘迫的东西在关键时刻压着阿冰,让嘴边的“不”变成“好”。

阿冰决定,去找网上的树洞帮忙。阿冰把自己这些年的烦恼和遭遇告诉树洞以后,树洞只斩钉截铁地要求阿冰去拒绝一次。那,试试就试试。

能够拒绝阿金的机会太多了,因为阿金需要阿冰帮忙的时候也太多了。星期六的早上,阿冰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图书馆,阿金开口了:“周六,阿冰你要去哪?”

“图书馆。”阿冰不想和阿金有过多的交流。

“那我也去,你先帮我去占个位置,顺便帮我带上电脑和那几本书。”阿金趴在床上说。

阿冰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果然。近期各种等级考试和考研混在一起,图书馆的座位供不应求,同学们因为占座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只秉承一个原则: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阿冰不是没有帮阿金占过位置,而是每次阿金都是不见其人先见其书。每每有同学经过,都会问阿冰:“这里有人吗?”阿冰饱受冷眼面露难色,只得说:“有人,去上厕所了。”即使阿金来了,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半个小时,时间一到就催着阿冰离开。久而久之,阿冰自己也不愿去图书馆了。

“最近位置紧张,不好占座。”

“哎呀,我马上就起床了,你先去,我马上到。”

“我东西也很多,帮你拿不了了。”

阿金沉默了,深深地咽了口气。

“这么点东西又没多重,真的是,行,你不帮就算了,真小心眼。”

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阿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推门而去了。一路上,阿冰都忐忑不安,是不是自己做的太过分了?是不是真是自己太小心眼了?同学之间互相帮忙占座也是正常的吧?

……

进了图书馆,看到硕大的标语:“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阿冰觉得自己做错了。

余下的几天里,阿冰都在寻找各种小细节小机会去弥补阿金,表达歉意,但她发现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有时候阿冰在宿舍抛出一个问句,不会再得到任何人的回答;班级里的小组合作,再没有人和阿冰组队;学年助人之星的评选名单里,阿冰的那一栏清一色都是不同意。

不用问。阿冰知道这是为什么。


05

距离毕业还有一年的时间,阿冰休学了。学业和生活的双重压力让她不堪重负,在大学这个小社会里,没有人际关系寸步难行,社团活动、小组合作、宿舍建设……只管一个人蒙头做事是行不通的。

什么样的方法都试过了,然而至今,阿冰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但对她来说逃避比面对舒服多了。休学是背着父母决定的,这一年的时间里,她要自己静一静,等待那些人都离开这里,再安心完成自己的学业。

阿冰在外租了房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终日把自己关在这方小天地里,与人接触对阿冰来说成了一种赤裸裸的负担。

谁也想不到,往日里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如今成了自闭症患者,失去了交际和说话的能力。

她的眼睛只会从屋里望向窗外,幻想外面的世界是有多纷繁和多样,但她的脚步却只会圈在三十平米的空间,从这边走到那边,就是不会走到外边。

谁也不会看见,她不止一次在日记本里写道:“最初的最初,我只是抱着一颗纯粹的善心,真心实意地想去帮助别人。”


06

阿金毕业了。一年后,阿冰也勉强毕业了。她离开西江,在各方的压力迫使下找了一家公司上班。

新阶段,新起点。阿冰下定决心,今后一定要让自己掌握生活主动权。

实习的第一个星期,公司新来了一位与阿冰年纪相仿的实习生。女孩年轻气盛,八面玲珑,短时间内成为了办公室里的红人。有一天,她笑嘻嘻地对阿冰说:“我的好阿冰,今晚我有约会,老板布置的这些任务就拜托你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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