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145、艺术哲学--傅雷译

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的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

我唯一的责任是罗列事实,说明这些事如何产生。

艺术家这种过分正确的模仿不是给人快感,而是引起反感,憎厌,甚至令人作恶。在文学方面亦然如此。

艺术应当力求形似的是对象的某些东西而非全部。

文学作品像绘画一样,不是要写人物和事故的外部表象,而是要写人物与事故的整个关系和主客的性质,就是说逻辑。

艺术的目的是表现事物的本质。

艺术的真正的定义,我们要强调并且明确的指出,什么叫做主要特征。

法兰德斯人的气质的确是在富足的生活与饱和水汽的自然界中养成的。主要特征后果深远,连城市的面貌都受到影响。

所有这些日常生活的细节,心满意足与繁荣日久的标志,都显出基本特征的作用:而气候与土地,植物与动物,人民与事业,社会与个人,无一不留着基本特征的痕迹。

艺术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个特征表现得彰明较著;而艺术所以要担负这个任务,是因为现实不能胜任。

研究部分之间的关系是要使一个主要特征在各个部分中居于支配一切的地位。艺术品的目的是表现某个主要的或凸出的特征,也就是某个重要的观念,比实际事物表现得更清楚更完全;为了做到这一点,艺术品必须是由许多互相联系的部分组成的一个总体,而各个部分的关系是经过有计划的改变的。

不论建筑,音乐,雕塑,绘画,诗歌,作品的目的都在于表现某个主要特征,所用的方法总是一个由许多部分组成的总体,而部分之间的关系总是由艺术家配合或改动过的。

有一种精神的气候,就是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和自然界的气候起着同样的作用。

群众思想和社会风气的压力,给艺术家定下一条发展的路,不是压制艺术家,就是逼他改弦易辙。

艺术家的本质越强,那些印象越加深他的悲伤。他之所以成为艺术家,是因为他惯于辨别事物的基本性格和特色;别人只见到部分,他却见到全体,还抓住它的精神。

观念的成熟与成形也需要周围的人在精神上予以补充,帮助发展。

一个人所了解的感情,只限于和他自己感到的相仿的感情。

艺术家从事创作必然希望受到赏识和赞美;这是他最大的雄心。

总是环境,就是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决定艺术品的种类;环境只接受同它一致的品种而淘汰其余的品种;环境用重重障碍和不断的攻击,阻止别的品质发展。

从发展的普遍看,哥德式建筑的确表现并且证实极大的精神苦闷。

艺术家的全部工作可以用两句话包括:或者表现中心人物,或者诉之于中心人物。

不论你们的头脑和心灵多么广阔,都应当装满你们的时代的思想感情。

意大利文艺复兴期的画家却创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种族,一批庄严健美,生活高尚的人体,令人想到更豪迈,更强壮,更安静,更活跃,总之是更完全的人类。

到1550年为止,英国只有猎人,农夫,大兵和粗汉。

欧洲在几百年内文明飞速发展到工业时代,而我华夏则几千年停滞。

德国是一个创立形而上学和各种主义的国家。

在巴黎,人的头脑是不是处于正常和健全状态,而是过分发热,过分消耗,过分兴奋;脑力活动的产品,不论绘画或文学,都表现出这些征象,有时对艺术有利,但损害艺术的时候居多。

一个城市是社会的精华所在,不像我们这儿是一大群普通人。

要绘画发达, 土地不能荒芜,也不能耕耘过分。

他们会选择形象的要点,并不苦苦追求细节。

人身上还有比观念更重要的东西,就是他的结构,也就是他的性格,换句话说是他天生的本能。总之是他内部动力的大小和方向。

要产生伟大的作品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自发的,独特的情感必须非常强烈,能毫无顾忌的表现出来,不用怕批判,也不需要受指导;第二,周围要有人同情,有近似的思想在外界时时刻刻帮助你,使你心中的一些渺茫的观念得到养料,受到鼓励,能孵化,成熟,繁殖。

拉丁名族最喜欢事物的外表和装饰,喜欢形式。日耳曼民族更注意事物的本质,注意真相,就是说注意内容。

在德国,纯粹观念的力量太强,没有给眼睛享受的余地。

天空的现象非常丰富,流动,能使地面上的色调互相配合,生出变化,显出作用,那当然能养成一批长于着色的画家了。这儿和威尼斯一样,艺术追随着自然界,艺术家的手不由自主的听从眼睛的感觉支配。

风土的共同点给威尼斯人和尼德兰人的眼睛受着相同的教育,风土的不同点又给他们的眼睛受着不同的教育。

画家对这些细腻的景色非常敏感。

所有的艺术中以建筑为最能表现民众在幻想方面的需要。

艺术的价值就在于人体本身,凡是显出个性,职业,教育和地位的特征,一律割弃;他们所表现的是一般的人而非某一个人。他们画面的特色是没有时间性,没有地方性。

他不仅爱好人的世界,还爱好一切有生物与无生物的世界,包括家畜,马,树木,风景,天,甚至于空气;他的同情心更广大,所以什么都不肯忽略;眼光更仔细,所以样样都要表现。

一个民族的特性尽管屈服于外来的影响,仍然会振作起来;因为外来影响是暂时的,民族性是永久的,来自血肉,来自空气与土地,来自头脑与感官的结构与活动;这些都是持久的力量,不断更新,到处存在,决不因为暂时钦佩一种高级的文化而本身就消灭或者受到损害。

前人建立了一个世界,后人把那个世界的毅力与愿望表现出来,比原来的规模更大。

艺术的目的不在于改变现实,而在于表达现实;艺术用同情的力量使现实显得美丽。

个人的特色是由社会生活决定的,艺术家创造的才能是以民族的活跃的精力为比例的。

希腊人思想太明确,建立在太小的尺度之上。

与人如此相近的神明绝不会使造出神明的人精神骚动;荷马还任意支配他们呢;他动不动请出雅典娜来当小差使。

希腊终究沦于半野蛮的但是有纪律的民族之手,每个城邦独立的结果是整个民族受人奴役。希腊人设想的国家太小了,经不起外面大东西的撞击;它是一件艺术品,精巧,完美,可是脆弱得很。他们最大的思想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把城邦限制为一个五六千自由人的社会。

希腊人的精神结构把他们的欲望和努力纳入一个范围有限,阳光普照的区域。

希腊人心目中的天国,便是阳光普照之下的永远不散的宴席;最美的生活就是和神的生活最接近的生活。

希腊的庙堂不是会场,而是神的居室。

工业时代,因为制造出某物,就被迫营造出需求,而不是因为需求创造某物。

无论什么时代,无论什么国家,养成思想感情的总不外乎两种教育:宗教教育和世俗教育。

但丁以永恒的玫瑰象征极乐的灵魂,不断放出芬芳歌颂上帝。

苏格拉底对审判他的人说,死不外乎两种情形:或者是化为乌有,一切感觉都没有了;或者像人家说的,死是一种转变,是灵魂从这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的过程。假如死后一无所觉,好像睡着一样,连梦都没有,那末死真是件妙事。因为在我看来,倘若有人在他的许多夜中举出这么一夜,睡得那么深沉,连梦都没有的一夜,再想到在一生的日日夜夜之间,有过哪一天哪一夜比这个无梦之夜更美好更甜蜜的,那他一定很容易得出结论;我这么说不但是以普通人而论,便是对波斯王也一样。假如死是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的过程,而假如真像人家说的,那个地方所有的死者都住在一起,那么,诸位审判员,我们还能设想比死更大的乐事么?跟荷马们住在一起,试问谁不愿意付出最大的代价换取这样的乐趣?

无论什么时代,理想的作品必然是现实生活的缩影。

----艺术和历史为邻,离开历史,没有艺术。

多神教的起源是人看到生生不灭,生育万物的大自然以后所产生的感觉,这个感觉是永远存在的。

一个民族只要能在自然景物中体会到神妙的生命,就不难辨别产生神的自然背景。

希腊的神是地方性的;在希腊人心目中,他的城邦是神圣的,所有的神明和他的城邦是一体。

所以用人的形象来代表神,因为世界上没有比人更美的形式。

----------艺术和神性的纠缠。人性更接近本能,属兽性,即欲望。

艺术品的目的是表现基本的或显著的特征,比实物所表现的更完全更清楚。

艺术家根据他的观念把事物加以改变而再现出来,事物就从现实的变为理想的。

一个民族在长久的生命中要经过好几回这一类的更新;但他的本来面目依旧存在,不仅因为世代连绵不断,并且构成民族的特征也始终存在。这就是原始地层。需要整个历史时期才能铲除的地层已经很坚固,但底下还有更坚固得多,为历史时期铲除不了的一层,深深的埋在那里,铺在下面。

时间就是这样在无数的出版物中做着选择,把表现浮浅的特征的作品,连同那些浮浅的特征一同淘汰。

写出平庸作品的时候,作者只表达了一些浮表而暂时的特征,写出杰作的时候却抓住了经久而深刻的特征。

艺术家很幸运的找到了一个经久的典型,每个读者在周围的环境中或自己的感情中都能发现那个典型的面貌。

鲁宾逊漂流记,堂吉诃德,两部作品所以能传世,首先因为鲁滨逊是个十足地道的英国人,浑身的民族本能至今可以在英国水手和垦荒者身上看见。这样一个人物除了民族性以外,还代表人生所能受到的最大考验,代表人类全部发明的缩影。堂吉诃德里,你们看到一个骑士式的,精神不健全的西班牙人,就像八个世纪的十字军和夸张的幻想所造成的那样;但除此以外,他也是人类史上永久典型之一,是个英勇的,了不起的,想入非非的理想家,身体瘦弱,老是挨打;而另一方面,为了加强我们的印象,他又是一个有头脑,讲实际,鄙俗而放荡的粗汉。

一朝描写他自己,写出他快活的心情,花样百出的手段,玩世不恭的态度,伶俐的口齿,写出他的勇敢与仁厚的本性,无穷的生气,他就不知不觉的画出了真正法国人的肖像,而他自也从小名家一跃而为天才。

倘若浏览一下伟大的文学作品,就会发现它们都表现一个深刻而经久的特征,特征越经久越深刻,作品占的地位越高。那种作品是历史的摘要,用生动的形象表现一个历史时期的主要性格,或者一个民族的原始的本能与才具,或者普通的人性中的某个片段和一些单纯的心理作用,那是人事演变的最后原因。

文学作品以非常清楚非常明确的方式,给我们指出各个时代的思想感情,各个种族的本能与资质,以及必须保持平衡才能维持社会秩序,否则就会引起革命的一切隐蔽的力量。

神曲与浮士德,是欧洲史上两个重要时期的缩影。一个指出中世纪的人生观,一个指出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生观。两者都表现两个最高尚的心灵在各自的时代中所达到的最高的真理。但丁的诗歌描写人离开了短促的尘世,周游超自然的世界,唯一确定的,长久的世界。带他去的是两种力量:一种是狂热的爱情,那在当时是支配生活的主宰;一种是正确的神学,那在当时是支配抽象思维的主宰。他的梦境忽而可怖至极,忽而美妙至极,明明是一种神秘的幻觉,但在当时是理想的精神境界。歌德的诗篇描写人在学问与人生中受了挫折,感到厌恶,于是彷徨,摸索,终究无可奈何的投入实际行动;但在许多痛苦的经历和永远不能满足的探求中,仍旧在传说的帷幕之下不断的窥见那个意境高远的天地,只有理想的形式与无形的力量的天地,人的思想只能到它大门为止,只有靠心领神会才能进去。

莎士比亚,最大的心灵创造者,最深刻的人类观察者,眼光最敏锐,最了解情欲的作用,最懂得富于幻想的头脑如何暗中酝酿,如何猛烈的爆发,内心如何突然失去平衡,最能体会肉与血的专横,性格的左右一切力量,促成我们疯狂或健全的暧昧的原因。

堂吉诃德,老实人,鲁滨逊漂流记,都是同样重要的作品。这类作品比生产作品的时代与民族寿命更长久。它们超出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一个会思想的头脑,就会了解这一类作品;它们的通俗性是不可摧毁的,存在的时期是无限的。这是最后一个证据,证明精神生活的价值与文学的价值完全一致,艺术品等级的高低取决于它表现的历史特征或心理特征的重要,稳定与深刻的程度。

一件造型艺术的作品,它的美首先在于造型的美;任何一种艺术,一朝放弃它所特有的引人入胜的方法而借用别的艺术的方法,必然降低自己的价值。

越是伟大的艺术家,越是把他本民族的气质表现得深刻。他提炼出肉体生活的要素,加以扩大。

最高的艺术品所表现的便是自然界中最强大的力量。

在历史上,在人生中,我们最钦佩的是为大众服务的精神。

他们都表现人与自己的冲突,与社会的冲突,表现某种情欲或某种观念占了统治地位。

因为缺少智慧的控制,这些力量把人物引上毁灭自己的路,或者发泄出来损害别人。

这些是最深刻的文学作品,把人性的重要特征,原始力量,深藏的底蕴,表现得比别的作品更透彻。我们读了为之惊心动魄,好比参透事物的秘密,窥见了控制心灵,社会与历史的规律。

我们没有进入书本以前只从表面看事物,漫不经意,心中很平静,有如布尔乔亚看一次例行的单调的阅兵式。但作家搀着我们的手带往战场;于是我们看见军队在枪林弹雨中互相冲击,尸横遍地。

高度的文化,完全的发展,殚精竭虑的精神活动,不能同一个擅长运动的,裸露的,受过完全的体育锻炼的身体合在一起。

在伦勃朗心目中,一幅画的中心不是人,而是明暗的斗争,是快要熄灭的,散乱的摇晃的光线被阴暗不断吞噬的悲剧。

巴尔扎克长篇累牍的描写与议论,叙述一所屋子,一张脸或一套衣服的细节,在作品开头讲到一个人的童年与教育,说明一种新发明和一种手续的技术问题,目的都在于揭露人物的内幕。他的才能始终在于把构成人物的大量原素与大量的精神影响集中在一个河床之内,一个斜坡之上,仿佛汇合大量的水扩大一条河流,使它往外奔泻。

三种力量(人物,情节,风格)集中以后,性格才能完全暴露。艺术家在作品中越是集中能产生效果的许多原素,他所要表白的特征就越占支配地位。别的方面都相等的话,作品的精彩的程度取决于效果集中的程度。

一切有益人类的威力都变成高尚完美的形象,在荷马的诗歌中高踞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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