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们儿几个,地图上标的线路早……就走过了,前边谁也没去过,想过没有,怎么过……去?” 我一脚深一脚浅的反复在齐膝的雪地里轮换提着双腿,说出来的话音抖得厉害,烧是已经全退了,现在是冻的,其他人的状况也都差不多。
“没……没……没他娘的想过啊,就你说走……走……走就跟来了。”二土匪的脸已经冻成了黑色,一块一块的斑驳,怕是要生冻疮。
从上次夜宿的“撮罗子”营地之后,我们就没敢在夜里再生过火,这里距离边境线不过七八十里,已经步入了边防线的常规巡守区。坐标北纬47°16′,回想起来这计算方法还是老疙瘩教给我们的呢,每每翻动地图或者拿出指北针,我总是能想起他和钱思婉,如果他在天有灵,希望能保佑我们这回能少遭点罪吧。
这里的气温已经超出了我们原来的想象。出发前是知道要去极寒地带的,每个人的装备都优先挑选了尽可能防寒保暖的,可是真到了这里,我们身上的那些大棉袄二棉裤,面对这样的雪山密林,跟穿了背心儿裤衩儿去看冰雕也没啥本质上的区别,小风儿一溜就透!
能用来包裹自己的衣服、毯子等物全都用上了,在这种高寒纬度地带,皮肤裸露出哪怕一点儿,要不了多久也是会冻伤的。再加上接连几天烤不了火,手脚根本就缓不过来,非常的痛苦。走路的时候,大腿根儿像是直接杵在了冰桩子上一样,几乎不能辨识到自己小腿和脚掌的存在。
“再挺挺,今天晚上咱们找个避风的地方,掏个雪窝子睡,到时候把衣服都脱了,舀点雪,搓搓手脚,要不明天估计你们都得跟我一样少条胳膊腿儿啥的了。” 霍老拐经历过朝鲜战场上的严酷冬战,曾经身着单衣困在雪地里跟敌人持续对峙了好些天,对待这种情况,还是心里有数的。
“大兴安岭……的边防,挺出名的,早先就听……说过咱黑河老八连,恐怕没那么容易让咱混过去的吧?” 常沈杰缩着脖子,声音像是从井里飘上来的那样沉闷。不是这样冷的地方,我还真没注意过他的眼毛生的挺长,转头看我们的时候,那上下两排齐整的白霜霜忽闪忽闪的,跟小河边种的柳树挂雾凇了似的。
“我和匪叔都有地质勘探队的证件,不过这玩意又不是介绍信和通关证明,应该不能好使……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两天我一直忧心的也就是这个事儿。
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线,要穿过的正是黑河八连的边防重点布防巡逻区域,这支1969年就建连的英雄作战队伍,早就作为边防精英楷模被广为传颂。面对这样一支被我们深深敬佩的钢铁战士连队,如今虽是迫不得已,但在他们的眼皮子地下偷越过境,这似乎是比追踪何立安和丘老九,到达雅库茨克更难。更何况我们已经历尽艰险好不容易来到这里,眼前却还是没有想好如何过得了这一关,这很让人头疼。
比起不能生火的难受,更要命的就是由此带来的不能加热食物。渴了倒还好说,可以直接伸手捞一捧雪放在嘴里嚼化了咽下去,吃的就很难办。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我们背囊里带的几块苞米面大饼子已经冻得跟石头一样硬,如果冒冒失失咬上去,牙齿恐怕都能崩掉,只能在想吃的时候,提前把这大苞米面冰坨子咬牙硬挺着塞进自己的衣服里,用体温慢慢化开再吃,这滋味儿,别提多难受了。
二土匪在上一个宿营点把放倒的那头老驯鹿的后腿割下来了一大块扔进背包,有肉,不能烤,实在是让他懊恼的很。我们曾经试过用匕首切下薄薄的肉片,带着冰碴儿放在嘴里嚼了咽下去,口感倒也还好,只是胃里觉得有些恶心——我们没有日本鬼子的脾胃,生肉,还是吃不惯的。
就这样,一行人在雪地上艰难地挪动着,估计这一下午也没走上多远,太阳就已经有偏西的意思了,不得不赶紧找地方按霍老拐的办法掏雪洞准备过夜,如果拖到了夜幕来临再动手,那急剧下降的温差会赶在掏出雪洞之前就把我们冻成冰雕!
冻成冰雕,原来只是我们挖雪洞的时候一个随口插科打诨的笑谈,但冰雕真的就这么突然的出现在了我们眼前——挖了半尺的雪壳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双硬壳皮靴!不光是皮靴,往里再探就能发现,有腿装在它们里边,再探,是个冻硬了的人!
是什么人被冰封在了这厚厚的雪层里?我们四个见状各拉锹铲,飞快的在周围挖着,翻找着……
整整五具尸体!各个身材高大魁梧,鼻梁高耸,眼窝深陷,五官十分突出,其中一个睁着眼睛的冰尸,瞳孔虽已扩散但依然不能掩盖眼底那层淡淡的青蓝,这是五个外国人!!
他们都穿着统一的制式雪地作战迷彩军装,白灰波纹相间的防水布料,十分厚实,身后还都背着大大的突击背包。看这五人的配备,这应该是一支境外渗透过来的小队啊!可是我们仔细的挖过了周围不小的一块区域,并没能搜找出任何的武器,哪怕是几颗子弹,一把小刀之类的都没有,更别说枪械什么的了。
重新查看他们的背包,虽然它们还牢牢的挂在尸体肩上,看起来他们就像走累了山路,靠在这雪窝子临时修整一样,但再细一瞧就能分辨出,这些背包都被人打开过,绳扣都是开的,有什么东西被人取走了,他们还有同伙!而且极有可能还活着!
我和常沈杰想到这里,同时从腰间摘下匕首,紧张的向四外的林中望去。
“别瞎找了,有人现在也早不在附近了,看这周围的雪层已经被风吹的连成了一体,按这两天儿的天气,至少也要是一天前被埋在这里的……” 霍老拐沉稳的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放松些。
二土匪已经去拽那几具尸体的背包了,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证明身份或者其他对我们有用的东西出来。霍老拐走到尸体旁边,挨个仔细端详,摘下了手闷子一具一具的摸着。
“这几个人都有伤,枪伤!但是死因应该不是这个,没有一处是在打在要害上毙命的,而是枪伤处的大块冻疮让伤口无法愈合,内部组织破坏才伤重不治死的。看弹痕,大概是半自动步枪的弹洞,不是猎枪。”他把一具尸体的衣角重新合上,盖住了腰腹里那乌黑中泛着白霜的骇人创口。
“匪叔,背包里有什么东西没有?” 我见二土匪起了身,忙问。
“这些人的装备,药品之类的,都还在,不知道为什么受了伤却没有使用过这些。但这一群洋鬼子,跑到咱们国家的大林子里,想必也他娘的不是什么好鸟儿,我还翻出来了一些这个!来,接着,接着,接着,好东西吧?!” 三盒写着俄文的绿皮罐头分别扔给了我们,这可是眼下最实惠的东西。
这些罐头封装很好,顶盖上边都夹着一把铁钥匙,专门用来顺着卷边打开封口使用的。刚一卷开我们就乐了,满满的一罐牛肉罐头啊!里边连肉冻儿带肉块儿,闻着就打鼻儿香!哎呀吃的这个过瘾!说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点也不为过,好几天没吃上正经扛饿的东西了,冻硬的苞米面干粮磨得人嘴唇子都要生了茧子。
“留点,留点,咱还得走挺远的道儿呢!”二土匪两罐儿下了肚,又伸手去掏下一罐儿,我怕他都吃光了往后又得抓瞎。
“留啥呀留!可劲儿造!没事儿,这还不少呢!我看啊,他们这几个人他娘的是打算过了境要待挺长时间的,每个人背包里,差不多一半儿是口粮,啥样式儿的都有,来来,你们再尝尝这牛肉干!真他娘的够劲啊!” 二土匪又划拉出来不少好吃的,风干肠牛肉干都有,他掏兜儿的那架势,跟从自己家开的铺子货架底下往外拿一个样儿,自然又大方。
“我们就这么当着这几个死人吃他们的东西,好么?” 常沈杰看了一眼旁边被二土匪推的东倒西歪的尸体,觉得有点咽不下去。
“唉!你管他们干啥啊?能吃吃,不愿意吃没人稀得搭理你,刚不说了么,这些肯定也他娘的不是啥好人,你还以为苏共来咱们这儿支边呢啊?人家于征早告诉我了,苏维埃政府早他妈的倒台了。现在人家叫俄国,早就不是咱共产主义小伙伴儿了,该造造,可劲儿造!” 二土匪嘴里叼着半根红肠也不忘挤兑常沈杰两句,把他好不容易领悟的那点国际认知全叨吧了出来。
“不过,常叔说的也是,这几个人咋弄?咱再给埋回去?” 我停住了咀嚼。
“扒了,能用的全都带上,咱们换装。” 霍老拐的语调冰冷。
“咳咳咳!扒了?我说老爷子你够狠的啊?” 二土匪被他的话冷不丁呛住,连连咳嗽。
“你看看咱们身上穿的,再看看他们,咱们再往前这么走,不用枪伤,下场也得跟他们一样!” 霍老拐继续沉沉的说。
他说的是事实,我们几个身上穿的,什么样的衣服都有,棉裤、棉袄、毛线围脖儿,特别是几副粗布棉手闷子,想用手干点精细活儿都得先把手套摘了,非常不便。没有对比还不觉得什么,这回出来可不是109就啥啥都给置办齐了,农村里能找到的御寒穿戴也就是这样儿了,加上林场里带出来的毛毯和皮件儿,离远看像是进山的猎人,离近了看跟落魄的山贼打扮也没啥区别,不论是雪地保暖性、隐蔽性还是活动便利性都完全比不过眼前几具尸体身上的穿戴。
这真是从里到外的换装啊,眼下的情况,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吃得饱穿得暖才是硬道理。最后留在地上的是四具赤条条的光板儿白尸,我们看着觉得有些不人道,就又把我们身上原来穿的给他们草草的套了上去。尸体有五具,我们留了一个没有去动。这些洋人身材高大,我和霍老拐身形较小,穿上他们的衣服不得不挽起裤脚和衣袖,另外两人倒是穿的很合身,连黑皮军靴的码儿居然也正好,特别是那几副黑毛线面罩,里边贴绒儿非常暖和,只露了口鼻和眼睛几个小洞,比起原来左缠右裹的累赘围脖儿好上太多了。
全都穿戴整齐之后,把我们背包里的小铁锹、地图、指北针、绳子等物填塞进那几个人的背包里,又重新归置分配了一下装备,合成了四只包裹,各自背在了身上。现在再彼此看去时,已经显得这个草台班子非常的专业和干练了,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我们把那五具尸首并排摆好,靠在一棵大树下边,没有再用雪埋上,而是在树上高高的系了我那条花色大围脖儿,那是宁婶儿用曲三子旧毛衣拆了织的,接着,再用匕首挂去一块树皮,刻上:“地勘109队,发现五人尸体,任务需求取用装备四套。”的字样,希望以后边防部队经过此处的时候能及时发现,采取相应的措施。表明了我们的老身份,是想让来人知道并不是对方又有同伙回到了此处,徒添麻烦,至于暴露我们的行踪与否,更是不用顾忌的了,如果我们能出去,短时间内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还两说着,就算是回来了,也总有一天会被人知道这一切,还不如直接了当的说了心里坦然。
骨子里,我们只需要考虑对不对得起自己的子弟兵,能不能为他们提供些力所能及的方便,并不用考虑这几个躺尸的俄国佬儿,所以也并没有像在滇南掩埋敌人尸体那样,还感觉心情沉重,这次连替他们叨咕两句,说声“谢谢借我们装备”之类的话也没有,估计说了他们也听不懂。
忙活完这一切,耽搁了不少时间,我们趁太阳还在坡上匆匆收拾了东西,往前又探了一段距离,重新选了一处背风的石坡窝雪处掏了个大雪窟窿,作为今晚的住所。
也不知道是霍老拐说的用雪搓手脚和身体这招儿好使,还是新换的这身行头保暖好,这一夜几个人睡的都很舒坦。肚里有食儿,身上有毯子,四个人挤在雪窝子里还真就捂出些暖和气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