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你正年轻


那一年,Y2K,世纪之交,新千年伊始,注定要在记忆里留下一些不平静的注脚。

在芝加哥度过的第一个春天,一切都是新鲜的。临着明澈的密西根湖,春风和春雨也格外温润含蓄。三月过半的周日,阳光极好。窗外,柳条款舞,树下的雁巢里填了新卵。屋里,乐声轻漾,一派岁月静好的样子。一如每一个平常的周日傍晚,我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晚餐,心绪无波。

电话铃响,搅乱了春天的寂静,是父亲。在网络尚未四通八达,没有手机没有微信的年代,长途电话是我和家翻越国界时唯一的联系。父亲的声音比往日低沉了几分,好似患了感冒。还是他一贯的言简意赅,却一字一句重比千钧,让我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无力重拾那一刻的记忆。妹妹夫妇出了车祸,不是剐蹭不是追尾,是车毁人伤,是几可夺命的灾难。当地小医院无力救治,妹妹已被急救直升机送往省府,父母双亲也在驱车赶过去。

放下电话,我是失了魂的,并不似文艺作品中描写的如雷轰顶惊惧失措。只是觉得冷,冷得手脚冰凉,抖如筛糠,冷得仿佛春去了冬回,而我就曝露于零下四十度的风雪中。那一刻,没有哭,也没有泪,只是等待,无边而无助的。心里有一道堤坝,坝后蓄着泪而不自知。两天后,母亲传来平安信,手术顺利,危险已去,年轻的生命注定比死神技高一筹。心定的一刻,决堤,泪涌,感念上苍。

父母说有他们照顾着,我可以放心,不必放下刚刚投入的第一份工作飞回去。从小就很听话的,依然听话。也许,是借了“听话”的口,我只是不敢回。怕被手术室外揪心的等待纠缠,怕看到病床上孱弱的你,更怕面对你醒来时迎视我的目光。我从来就胆小,不是吗?你知道的。小时候你磕破了眼角在门诊缝针,我只敢躲在走廊里呜呜哭。

接下来的日子,你辗转于医院之间,经历数次手术,从脑部到腿部。有一个字,横亘于阴阳之间,我是从不去想的。我相信,你会回来,你会无恙。再见你时,你依然会巧笑嫣然,眸如星子。果然,我是对的。据称那场车祸的目击者曾憾言你若能生还,必是奇迹。我固执地相信奇迹,相信命运的慈悲,相信生命的坚韧。果然,我又对了。你,不仅生还,还痊愈如初。只是短短不足半年后,你就飞来了芝加哥。密西根湖畔,你身着长裙,笑若夏花,玉树临风。自那之后到今天,走过青春,步入中年,二十年就这样过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始终有大难后的福报与你相随。

那一年,无论是年初初入职场的快乐,亦或年底将为人母的惊喜,都远不及三月带给我的“惧”强烈。那个春天里,我们几乎失去了你。

年轮平稳地在天地间画着圈,千禧年已远在二十年前,此刻已是二零二零的春。这个世界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而躁动焦虑着,痛失所爱的悲剧正在世界的许多角落上演。每一个被灾难击中的人,都是一个家庭血肉一体的挚爱。人走了,家就残了。人走,茶会凉,亲情不会。残缺的亲情是一道不会愈合的隐形伤痕,疮疤好了,依然惨痛。

回望二十年前那一场与你,与这个家擦身而过的灾难,心悸犹存,惊惧尚在。我们,与芸芸众生,虽都注定是这世界的过客,却正因平凡,我们才有最朴实的关于一生的期望,平安而已。

春华又秋实,夏雷复冬雪,去日苦多,所幸我们还有长长的几十年可以一起走,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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