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桥的春雪可会亲吻山馆的桐花?
白居易还是时常想起他们一同题名的那年。
那是元和元年的肆月。
那样明媚的春日,被历代文人相互吟咏过的春日,他们一同登上慈恩塔题名,去皇子陂踏青访古,到唐昌观观赏玉蕊花,到崇敬寺观赏牡丹花。
年少不识愁,笑问愁何物,那时候他们相顾,总是一笑便可彼此忘忧的。
何况寻花伴,东都去未回。后来,他们也曾像少时般约定一同赏花,无奈朝来寒雨晚来夜风,却是待到杨花似雪尚未归来,独留牡丹于风中凋落。
彼时二人还是少年心性,于春日,他们便同去曲江寻春,春寒尚有些料峭,温润和煦的风吹开柳条间的柔枝,群峰如翠,柳絮如尘,草色烟光里,春雪还压着苑内几枝春梅。
宴饮间,他们吟咏唱和,调笑作诗,觥筹飞盏。
“乐天醉否?”
白居易笑着摇头,“不曾,尚不及微之半分。”
元稹于是笑着将宴上的牡丹簪入他鬓间,白居易颊上立刻浮起若有的红云,元稹笑着在他耳边道,
“乐天美甚,诸小娘子不及君也。”
白居易红着脸推开他。
后来的事已记不清,只记得醉后,他靠在元稹身上,
“微之,此生衹求与君同梦。”
元稹扶起他,月华洒落他们一身。
“衹求与君同。”
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白居易后来这样回忆。
就像顾况这样评价,那是少年人的诗,这也是少年人独有的意气与风发。
……
凝魂后,在斋中,白居易时常仰头静静地不言语地看他,元稹知道,他是想透过自己看到昔年元微之的些许影子。
“乐天,可我终究不是他……”
“微之,就像水中的鱼追寻的水月,又何必去追寻真假?”
白居易叹息一声,墨魂的力量来自于世人之念,记忆,来自于留存的文墨,那么,墨魂元稹,又有多少是来自于诗家自己的记忆?
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
……
后来,他们默契地都再也没有提起这样的话题。
就算不能分辩月亮的倒影,又如何?
月亮,还是那一轮月亮。
又是一岁的春日。
自元白二人归斋也是一岁有余,元稹还记得他归斋那日,在蓝桥春雪旁不知等了多久的那人,春雪飘飘絮絮,洒在白居易肩头,他看着他笑说,
“微之,这算不算雪满头了?”
元稹走到白居易身旁,眉间尽是春雪。
“你怎知我今日归斋?”
白居易轻轻一笑,
“自是因为,昨晚微之入我梦,良久不去。”
“分明你梦到我,又偏要说我入梦。乐天,怎么有这样的道理?”
元稹拂去衣上片雪,反问道,
“你不入我梦,又怎知我梦到你?”
白居易故意有些嗔怒地转过身。
元稹追上去笑道,
“乐天,你就当我托梦给你好啦。”
元稹有时也喜欢看白居易,但是和白居易不同,元稹想要看的从来都只是白居易。
白居易蓦地回首,正对上元稹一双热切的眸子。
眸中有期盼,也有凄切,白居易一时有些拿摸不定。
“微之……”白居易轻轻唤一声。
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口,“怎么了?”
元稹回神,看着他的口型摇摇头。
他们一同沉默着。
后来元稹轻轻道,“我只是有些惋惜……”
“微之?”
“没什么……”
元稹低下头。
我只是,只是怀念我们当年提名的意气风发,彼时年少春衫薄,
想和你轻蹄快马看尽长安花,想看你振袖落白雪吟鞭指天涯。
可是我不是诗家。
就连我自己的记忆都似幻似真,我又怎敢去奢求。
乐天,乐天。
元稹没有告诉他,其实凝魂后,墨魂元稹是见过诗家白居易的。
诗家元稹故去,妻儿将财产交给故友白乐天,白居易就将其都捐与了香山寺。
诗家晚年,孤独一人,平生故友寥落晨星,所念惟二三者耳。
待到刘禹锡也仙去,白居易终于放声大哭。
那一年的香山寺,下了很大的雪。
他将新写的诗稿为那人焚去,天地间茫茫,惟有屋前一点火光,诗家满目清泪如铅水。
他哭“呜呼微之。”
“梦得今岁故去,念汝与梦得平素交好,应共微之地下相游。”
“独余乐天一人耳。”
一人耳。
大雪覆了香山,为其缓缓铺上一层软絮。
有些凌冽的风吹散白居易的衣角,又缓缓放下,似是与诗家共情。
“微之勿念,料与君相逢无需多时。”
他轻声说,像是怅然若失,却仿佛又已经释然。
“念汝平生数十载,到而今,竟无人可语。”
“悲哉,微之。”
……
“惟余乐天耳。”
白居易颤着声又说了一遍,抬头望见远山,有孤鸿长吟一声,飞向远方。
山峦此起彼伏,茫茫沧海,萧疏天路,自己也不过一叶浮萍。
零落无草木可依。
墨魂元稹站在雪中,看着诗家抱着诗稿大哭,他本想上前抱住那人,却不忍惊扰他,恍然不得其所,他于是提笔落墨,在纸上写下微之顿首,乐天安好的字句,又隐于雪色中。
白居易回到屋内,纸上余墨未干,却不见那人踪迹。
来去匆匆。
“微之……?”
却无人相应。
他颤着手,将那纸上墨迹描摹,是那人的字。
他终于叹息着,将诗稿收入囊中,闭上眼,却依然是那人音容。
那人笑着唤乐天,伸出手。
……
白居易躺在榻上,一行浊泪缓缓划过。
诗家已经没有多少年岁了
那是会昌二年的冬日。
元稹从未提起这段往事,不想让他再如此悲痛。
那一晚,他们就倚靠在小筑的窗前听风。
先是细碎的虫鸣,接着便是清浅的马蹄声,仿佛踏在春日的落红上,风吹过花树,仿佛有人轻轻叹息着饮酒。
“这是长安……”
这是昔日的长安。
可是,他们的长安早就随着那四面燃起的烽火,被铁骑踏碎在了断壁残垣中。
恍惚间,仿佛有渔人的欸乃号互,这是元和年间的小调,凄婉悠长。
雨落了。
两位少年登上西楼,他们站在楼头听雨,襟边带花,身后是红烛罗帐,耳畔是花魁娘子的浅吟低唱。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长安是水中一轮破碎的月光,是被渔阳鼙鼓惊断的一触即碎的华美的梦,是望乡台上括碎的乡关。
杜宇声声迷远近。
接着是风吹过纸笺,哗啦一声掀起,仿佛没有吹远,有人落笔着墨,酣畅淋漓地写下不知多少首唱和诗。
悠悠的琵琶声传来,弦弦掩抑未成曲调,音色凄婉,是敷水驿血色的不甘,是浔阳江荻花的叹惋。
今日何夕,良辰欢宴。
明日天涯,君已陌路。
曲终收拨,无声间,岁月忽已晚,是绵密的碎玉声,有白发垂垂老者坐在墓前,任由漫天白雪落了满身。
他们从弱冠年华听到雪满白首,从相知相遇听到生离死别。
未了的心事,仿佛都被夜风铺散开来。
两人都没有言语。
诗家经历了无数次的擦肩与离别,一次次感叹着人见想见是何年,也同样相互期许着林泉相约岁晚青山。
最后也是两处茫茫。
不觉欲曙。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元稹记得白居易曾经这样写。
元稹记得他们离乱的那日,那是秋日,博山炉突然有异动,竟是生生和现世切断了联系。
他看着熟悉的友人一个个逐渐散去,他以为他会早于白居易离斋,却仍是在那人逐渐淡去的身影时,猛得想要抓住那人一缕衣袖。
却,到怀里,只剩下几张破碎的诗稿。
诗稿上是他最熟悉的词句,“每到……下……君诗”
原来一切冥冥中早就有结果。
他垂下手,诗稿如同秋日的落叶般纷扬落了满地。
元稹只记得最后他沉沉睡去。
耳畔是还未消散的蝉鸣,原来秋日已经十分浓厚了。
……
元稹再次归斋,白居易自是十分欢喜,就在小筑内略备薄酒。
那一晚,他们秉烛夜谈不知今夕何夕,只记得窗外的夜雪簌簌,落了小筑外满地,他们会心一笑。
“微之,微之紫薇要开了。”
元稹顺着白居易的手望过去,只见白居易一笑间,指尖触碰到的那株安然盛开。
“自从我归斋那么多时日,紫薇就一直没有开,或许是我昨晚托梦于它?”
白居易笑道。
“或许,就是昨晚落到我肩头的那株。”
元稹若有所思。
“那……等我梦中亲自去问它。”
“好。”
元稹背起白居易,月光洒落白居易一身,元稹自己却落入了夜色中。
回斋的路上,元稹遇到兰台。
“我与乐天,就是我与乐天。”
辞别兰台,元稹带着白居易回到广厦,白居易只记得沉沉睡去时,元稹在他耳边轻轻道。
“与君共白首。”
白居易此夜梦得乱,一会是他们初见那年的长安花,一会是他们分别在外山观里满地的桐花,一会又是在蓝桥驿分别时的秦岭秋风。
诗家,墨魂,到底记忆那些又是真?
满地的桐花与秦岭的秋风,最终都随着梦逝去。
又如何?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黄昏的风里传来不成调的歌,夹杂着稚子牙牙的诵声。
白居易忍不住也念出声,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萋萋满别情。
顾况当年的话尚在耳旁,
“道的个语,居即易也。”
这是少年人的诗。
耳语逐渐远去,留下那些不成行的昔日开篇。
寒来暑往,只有那依然萋萋的芳草,见证一岁又一岁的枯荣明灭。
野火烧尽,春风又生。
这是少年人的自信。
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仿佛一切都会如此顺意。
仿佛这样,就可以一眼万年。
可是,我再也写不出了。
轮回几转,他们不再年少了。
更化百代,这些词句仍被后人传唱,可又有多少可以长久留在世人记忆中?
……
只记得,梦的最后,他们携手共游,一同白首。
白首不相离。
白居易醒来,已是第二日的午后。
元稹坐在床边偏着头看他,
“微之?”
白居易坐起身,有些疑惑。
“乐天,你睡了很久。”
“啊……”白居易转过身,午后熹微的阳光洒入小筑内,又是一日。
他们真的再相遇了。
不是一触即碎的梦。
“你睡了这么久,兰台可是说了要戒你的酒。”
元稹笑着起身。
“唔……旧友归来,自是要好好喝上一杯。”
“兰台还和我说,我当年寄给江州的新醅酒,你送了人。”
白居易一脸惊讶,有些羞涩地低头,“她怎么和你说了这个?”
“乐天觉得……?”
“唔……该不会是因为伞坊没有人了?”
“哈哈,兰台问我,那壶酒乐天送给了王兄,可是因为,不愿自醉于过去的梦?”
“过去的梦么……兰台怎么会这样想?”
“你猜。”
“微之可知我昨夜梦到了什么?”
白居易突然郑重。
“可是问那紫薇娘子又讨了一枝?”
“不是……我梦到,蓝桥的春雪飘落了山观满地的桐花。”
“春雪与桐花?倒是好意境。”
“微之,蓝桥的春雪可会亲吻山馆的桐花?”
元稹却突然俯下身,在白居易发间落下轻轻一吻。
白居易蓦地睁大了眼,“微之……?!”
“好了,我只知道,元微之此生,只吻过白乐天一人。”
元稹轻笑道。
“乐天,乐天,此夕我心,君应知乎?”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