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和暴风雨
>> 平静的正月。墨田区Y镇的天空是一望无垠清澈的蓝。
>> 国政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一想到自己是被可怜,就怎么都睡不着。不知道源的年节菜都有些什么,我喜欢小鳀鱼干……脑海里的想法不断膨胀,结果在依稀听到除夕钟响之前,国政一直在翻身。
>> 我的人生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为家庭、单位工作了几十年,人过七十,剩下的就是十张都不到的贺年片(还是碍于情面)吗?我好歹写了三十张贺年卡,还都是手写的。
>> 就算披着大衣、围着围巾,北风依旧吹得人脸生疼。国政一边走一边看天,晴空万里无云,他心想,原来现在的孩子不怎么放风筝啊。
位于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里飘溢着红烧菜和杂烩粥的香味。好温馨。打开因蒸气蒙上一层水雾的推拉门,就听到吉冈彻平热情的招呼。“新年快乐!”
“新年好。真早啊。”国政脱下鞋子,从土间走向茶室。
“嗯,我昨天也睡这儿做正月的准备来着。”彻平得意地指着矮桌上摆放好的料理。
多层漆饭盒里精心摆放的年节菜和盘子里的红烧菜。身为源二郎的徒弟,为了让师父能开开心心迎接新年,彻平也是尽了全力。
>> 彻平站在楼梯下面朝二楼喊:“师父!你要吃几块年糕?”远处传来了含混不清如猛兽梦呓似的声音。彻平应了一声“好的”,急急忙忙干起了活——把年糕放到烤炉里,把年糕汤加热好,再从冰箱里取出鱼糕和醋拌菜丝。
>> “早啊,政,今年也请多关照。”源二郎爽朗地笑了笑,稍微整了整敞开的浴衣,在国政旁边坐下。
>> “麻美这次染得也很帅哎。就像是动画里的坏长官。”
你师父像动画你高兴啊,国政刚想要驳回去,看看彻平,还真的是乐乐呵呵的。
>> “既然这么难得,大家不妨来说说自己新年的抱负?”
国政不停地夹小鳀鱼干,心不在焉地应道:“你跟我只剩下死了吧。”
“练练你的腰吧。”源二郎一脸“你说什么丧气话”的表情,“那样说不定还能再混出个什么来呢。”
“算了吧,麻烦死了。”
>> 正月的浅草寺去了也只会累。被人群挤来挤去,猝死也不是没可能。明明是去拜神的,搞到最后变成被人拜就真的有点得不偿失了。
>> “所以?”源二郎突然搭了话。
国政还以为他在打盹,没想到下一秒他就眯着眼睛看向自己。
“什么‘所以’啊?”国政问。
源二郎单单靠着腹部的力量就爬了起来。“那个……你表情很难看不是吗?正月一大早过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敢情你还在别扭啊。又要说闺女和老婆正月都不喊你了吧。”
国政被源二郎说中心事,一阵紧张。
“我又不是小孩子。”国政故作镇静。
“是吗?”源二郎嬉皮笑脸地挠了挠下巴,“你做的叉烧很好吃哎。”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心中故作平静的壁垒就这么轻易崩塌了,“你知道是我做的?”
“谁叫有你做的菜的味道呢。”
说是闺女做的,这种无谓的虚荣心在发小面前似乎有些多余。被源二郎轻易识破,国政感到非常屈辱。
“我回去了。”
国政刚起身,源二郎就拦住了他。“好啦好啦,我们也去参拜吧。”
>> 看着国政这样,源二郎一脸像是在忍喷嚏的表情。想笑却不笑,就会变成这样的表情吧。
>> 天神神社热闹非常。
狭窄参道两旁是建好的流动棚子,队伍从前殿的香资箱经由鸟居一直排到道路尽头。看样子还要等很久才能拜神。国政和源二郎排在了队伍最后。
队伍前进得很慢。前面正殿挂着的铃铛一直在响。
>> 源二郎果然不能乖乖排队,把去年的破魔箭供奉上去后,又跑到社务所买了新的,顺便只买了自己那份苹果糖,舔个不停。国政这会儿则还在站队等待,被人挤得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你要不要也去摊子上逛逛?”源二郎终于回来了,舌头被苹果糖染成了红色。
秃了一半的头,蓝色的头发和鲜红的舌头,跟妖怪基本无异。国政不希望别人觉得自己认得他,继续装作无视。
>> “我和我老婆在一起快五十年了。加上有了孩子,我才那么拼命工作的。每天对上奉承拍马,还要帮不中用的下属擦屁股……结果倒好,老婆闺女到现在都还无视我。你一直吊儿郎当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又怎么能了解我的心情!”
说着这番话的同时,国政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过分了。一狠心全盘托出后,这回他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源二郎。源二郎把双手揣在怀里,一直盯着地面。队伍前面的人应该也注意到这场争论了吧。他们转过头微微一瞥,脸上写着担心。
“你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源二郎小声嘟囔着,“但是大过年的,我们还是不要吵了。”
两个人一言不发,默默等待着队伍慢慢缩短。
仗着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一下子说了些过分的话,国政有点后悔。站在一旁的源二郎虽然说了“不要吵架”,但多少怒气未消。可能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他的体温也好像上去了几度。虽然说这也能御点寒,不过看到他那失落的样子,就算想道歉也很难开口。
>> 从屋后流过的河道像是在冲洗着岸边。遥远的海上传来汽笛的声音,睡得迷迷糊糊的海鸥沙哑地叫着。
>> 难以入睡的夜晚,国政终于抓到了睡魔的尾巴。
>> 源二郎端坐在榻榻米上,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扭扭捏捏地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什么啊,我很困哎。”
“不好意思啊。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说呗。”
“是这样的,我有了喜欢的女人。”
听到源二郎的话,国政透过帐篷看向天花板。“又来啊。”
“不是,这次不一样,我是真的爱上她了。”
“你每次不都这么说……”
源二郎向来很容易陷入爱河,也把自己正在交往的女人介绍给国政过几次。交往几个月厌了就会带别的女人过来。有一次,一个女人拿出菜刀,又是要分手又是不要分的,源二郎慌慌张张逃到国政家,国政还收留过他。
>> 每天靠着野生动物般的本能和生命力度日的源二郎,只有睡了人家,脑子才能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这样还有女人靠过来,只能说“野生动物”确实非同一般。
>> “现在想来,这就是命运吧。”源二郎充满感慨地说。
他铺开染得很漂亮的布,让它们顺着江风飞扬。这时,一条锦鲤图案的手帕飞了过来。
靠着天生的反射神经和跳跃力,源二郎抓住了快要掉进江里的手帕。回头看向堤坝,一个穿着嫩绿色连衣裙的女生正在挥手。
“谢谢。那个手帕是我的。”她迈着让人心惊胆战的步子走下堤坝。走近一看,少女身材苗条,个子高挑,五官也很好看。
源二郎被女孩的气势压倒,默默地递上了手帕。女孩又道了一次谢,用取回的手帕遮住了脸。
>> 爱恋让源二郎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花枝身上,被爱情捆绑,无意反抗,像忠犬一样跟在花枝身后。
>> 有一次源二郎忍不住,把花枝拖到枝繁叶茂的樱花树下,半强迫地吻了她。抱在怀里的花枝的身体非常柔软,好像一点都没有使力。
>> 源二郎放开她的唇,看着她的脸。花枝瞪着大大的眼睛。
“喂,没事吧?”源二郎担心地问道。
花枝终于回过神来:“我被吓到了。”说完低下了头,“我们必须结婚。”
>> 源二郎就怒吼道:“你个白痴!为什么放弃得这么快!”
>> “也许是有点奇怪,但花枝是个好女孩啊,不经世事又开朗,还是个美女。如果不负责任跟她结婚的话,我作为一个男人也太丢面子了。”
“不经世事、性格开朗、长得漂亮又不奇怪的女孩多得是。放弃吧,那么多事。”
再说,什么“责任”啊。不就接个吻嘛,傻啊。
>> “‘负责’这件事,不是指你跟她结婚就好了,而是要跟对方一起共度幸福的一生。”
>> “那个……政,战争时父母、兄弟兄妹都死了后,你知道这十年我都在想些什么吗?”
国政看到,在台灯光线打出的阴影里,源二郎脸上的表情消失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没有死。”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平静到根本不像是平时的源二郎。国政感到有些害怕,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从死者国度传来的低声呻吟。
>> “没关系。有点怪也没关系。”源二郎微微笑了笑,“我爱上她了。”
>> 两人在一起度过的时间越长,源二郎和花枝就爱得越深。他们总是看着对方笑,偶尔拌拌嘴,看向对方的眼神里写着诚实。
>> 院子里种着树形姣好的松树,秋田犬小绿和一只大型犬威严地守着门口。
“有人吗?”国政在门外喊道,“有——人——吗?”
>> 国政趁机蹲了下来,装着用自己的手帕擦鞋子上的灰,又趁她不注意,把手伸到小绿面前。
一开始就启动战斗模式的小绿这下受了惊,条件反射地咬上来,正好咬到拇指和食指中间柔软的虎口。国政因为这超乎意料的痛,“哇——”的一声叫了出来。他心想,我的手不会被咬断吧。
>> 看到走下台阶的花枝,国政这才恍然大悟。清新秀美的长相,加上生性开朗的性格,果然是源二郎会喜欢的类型。
>> “你怎么看源呢?你相信他是真心的吗?他可是没得到你父母允许就强行想跟你结婚的男人哦。”
“我们已经结合了。”毅然决然的语调。
国政一时忘了手痛,张开口想要说点什么,又沉默了。“不好意思,但不是我泼你们冷水,只是接吻根本谈不上什么结合。”
“咦?是这样吗?”花枝探出身子,眼睛里满是好奇。
“是的。所以我觉得你是不是应该再好好考虑一下……”
“劳您操心……”花枝用带着感谢的口吻说,“但是我的灵魂已经和源二郎结合了。”
说着这话的花枝带着神圣的光辉。这就是处在爱情最高点的人的姿态啊。国政像是被彻底打败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哪里哪里,用不着登门道歉啦。”国政一口回绝了花枝母亲的提议,逃一般离开了花枝的家。
走的时候国政还在想,要是他们不训小绿就好了。
>> 国政终于忍不下去,他决定把自己那丁点骄傲丢一边,向源二郎道歉。
“那个……源……”
“什么事?”国政在源二郎低沉生硬的口吻前泄了气,无言以对。一想到打生下来开始的缘分就要在今天画上休止符,国政有点无依无靠的感觉。
又一阵沉默袭来,国政耐不住这气氛,斜着眼瞅站在一旁的源二郎。源二郎好像还是很不爽。没有比紧闭双唇、冷冷背过脸去更能传达“我不想跟你说话”这层意思的了。
国政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来回送了好几回视线,想要抓住两人和好的契机,也一直在找机会看能不能搭得上话。而这些,源二郎应该都已经察觉到了。尽管这样,他也想把“冷战”进行到底,可见还是孩子气。这是七十多岁的男人会做的事吗?
>> 寒气沿着石头堆的参道爬了过来。国政轻轻地跺了跺脚,回过头看刚刚穿过的鸟居。新年伊始,前来参拜的游客络绎不绝,队伍甚至排到了神社门外。
>> 哪有人会无视休战的白旗跑去厕所?现在是尿尿的时候吗?他想问问源二郎。
>> 他想起很早很早以前自己也曾以同样的心情等待过谁。
>> 那晚的月亮很漂亮,虽然是深夜,天气却很闷热,黑色的江面像油般光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堤坝上的草看上去也很沮丧。
>> 国政安慰起源二郎。“你的心情我懂,但你先淡定。首先第一点,我为什么必须得跟你一起去接她啊?”
“不要说那么无情的话嘛,我们不是发小嘛。”
我这个发小做得已经够尽职了好吧。
>> 这期间国政坐在河岸边,闲得无聊往河里丢小石头,看波纹扩散开的样子。源二郎跟注满了鸡血一样,往马达里注油注到马达快空转了,扫帚挥舞得那个激烈,船底都快要磨损殆尽开个洞了。
源二郎做完手上的活,在国政身旁坐下。刚以为他能歇歇了,下一秒他又站了起来,脱掉身上藏青色的浴衣,只穿着一条兜裆布。国政一惊,抬起头看源二郎,这货又想干什么?源二郎昂首挺胸地迈着步伐走进荒川,朝着对岸游起了泳。
国政呆呆地目送源二郎。当时公害这个词还很耳生,荒川的水也很清澈,但是水流也不负其名、湍急汹涌。源二郎被下游的水一点一点冲着游到对岸。休息了没多久,他又纵身跳进河里,用胳膊劈波斩浪游了回来。
>> 你在干吗啊?”国政惊讶地问道。
“没办法静静地待着。”源二郎答道。
国政心想,敢情有源二郎这体力,船也就是个摆设。让花枝坐他肩上游回Y镇不就好了嘛。
>> 源二郎穿着一条兜裆布,在河岸一骨碌躺下,完全不把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头当回事。从仰卧到俯卧,再从俯卧到仰卧,不断改变着身体姿势来烘干湿透的身体。
>> 你就没有件像样的衣服吗,我好歹都穿着一件干练紧致的白衬衫,你一个新郎官穿件浴衣是要怎样?
>> 小船停在岸边,江面传来细浪敲打船头的声音。偶尔能看见鲫鱼或别的鱼跃出水面,月光下鳞光闪闪。
>> 就在国政和源二郎拌起嘴时,一声和深夜不搭的朝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久等了,晚上好。”
抬起头一看,花枝就站在堤坝上面,开心地笑着,朝国政和源二郎挥手。月光下的花枝看上去很美。也许是因为一路跑到江边,她的双颊泛着淡红色。白色半袖T恤微微发光,长而有光泽的头发就像是夜色一般乌黑。
国政呆呆地站在岸边,有种看到仙女降临的感觉。花枝走下堤坝,藏蓝色的短裙下摆一晃一晃。走路的样子令人胆战心惊。
>> 国政用胳膊肘戳了戳呆立在旁的源二郎的侧腹。源二郎像是突然从昏厥中苏醒过来一样,“啊”了一声,走向花枝,步伐就像是梦游患者。看到花枝在深夜绽放的明媚表情,源二郎默不作声地取过花枝带来的包。是个四方形的小旅行包。很难想象,那样一个包,里面竟然能装下所有生活用品。花枝真的是像说的那样,只身就来到了源二郎的身边。
单单是因为相信爱。
察觉到花枝的真心,国政心里涌出些别样的东西。一想到发小被一个美女发自内心地爱着,国政觉得又羡慕又自豪。
>> 源二郎的小船慢慢地劈开荒川前进。圆月将银光洒向水面,就像是渡过梦中的河川。
>> 两个人面面相视,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说着两个人之间的爱情;说着抛弃家人的痛苦;说着丧失双亲后渴望家人的彷徨;说着今后等待着两人的、充满希望和幸福的生活。
也许是受了两人炙热的视线影响,就连荒川也沸腾了起来。国政“哎呀呀”地摇了摇头,又把脸别了回来。说到底,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么大个电灯泡。
>> 在没有人影的夜路上,归家的国政的影子拉得格外长。
>> 当时小绿也曾一起乘着船来花枝的新家玩。虽然每次它都会因为晃动的船而感到不安,但一看到站在岸边迎接它的花枝,它就会像螺旋桨一样转着尾巴飞扑过来。
>> “国政,不好意思啊,还在你面前吵架。”花枝害羞地笑笑。
“我还真是讨了个不讲道理的老婆。”源二郎看上去也没有那么不耐烦。
花枝因病倒下的时候,源二郎拜托买细工花簪的顾客帮忙引荐,让花枝住进有好医生的医院,从不放弃让花枝接受所有能想到的、最好的治疗。他不再大手大脚花钱,拼命做簪子攒治疗费。
那个时候做的簪子骨子里透着股凄美,其中亦有不少是源二郎的代表作。那些插在舞伎和文乐木偶发际的簪子如地狱之火般绽放着美丽的火光,在黑发的映衬下洋溢着生命的朝气。这些簪子就像是吞噬了源二郎的灵魂,甚至像把花枝的生命都夺去了一样。
>> 国政看着他们的侧脸,那是他从未看过的充满爱与信赖的眼神。源二郎和花枝的心从坐船横渡荒川那晚起就丝毫未曾变过。不,应该说是变成了坚硬而清透的结晶。
那天晚上,他像对待宝物一样让花枝坐上船。他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像是捧着什么重要的东西。这双手写满对两人未来的寄望,也将指引他们彼此的未来。
国政目送两人远去的背影,感觉自己像是偶遇了一场奇迹。
>> 就在这时,轮到他们参拜了。源二郎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用力摇了摇铃,往香资箱里投了枚五日元的硬币,又“啪啪”拍了两下手,力度大到手掌的皮好像都要被磨破。
“参拜时不能小点声啊。”
听到国政小声的抱怨,源二郎睁开一只眼。“神仙动不动就会打瞌睡哦。发出点大的声响,让他醒来再祈祷比较好。”
这又是什么话。国政一狠心往香资箱里投了五百日元,接着双手合十闭紧双眼。他寻思了会儿要祈祷什么,但也没想起什么,最后跟神谢个了罪:“对不起,源这家伙闹这么大个动静。”就结束了这场参拜。
>> “不过,你还是去见一次你老婆吧,分居都这么久了。也许你觉得见不着省心,但说不定她正等着你去接她呢。”
>> 也许是因为戴上老花镜也看不清纸面上的字,源二郎的脸和报纸间的距离就像是月球和地球那么远。
>> 父母的借口、父母描绘的安稳生活虽然和无聊相差无几,但他心里也清楚,这确实是最实在的东西。
>> 国政心里有数:我和源二郎不同,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一型。只能从属于组织,朝着安稳迈进,不然活不下去。那样也合乎自己的性情,他心里非常清楚。
>> 相亲安排在东京的宾馆。宾馆里有宽敞的和风庭园和举办小型宴会的日式房屋。国政和清子面对面坐在那个屋子里。房间约十五平方米,日式风格,壁龛挂着一幅胡枝子花的画。在隔扇敞开的外廊,可以看见庭院的池塘。整个相亲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画里画的一样。
媒婆好像是母亲的远亲。两方母亲和媒婆跪坐在榻榻米上,相互不停地寒暄着。国政隔着闪烁着黑色光芒的硕大矮桌,偷偷看对面正坐着的清子。
清子穿着一件轻薄的水蓝色长袖和服。和服和腰带上都绣着华丽的刺绣。和稍微瞥过的照片上一样,是个皮肤白嫩、有点婴儿肥的女子,看上去很讨喜。年龄大概是二十来岁吧。清子注意到国政谨慎的视线,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不愧是母亲打过包票的,清子看上去既老实又脾气好。
说得不好听,就是个平凡无趣的女人。国政心想,外貌和花枝比就是月亮和鳖的距离。但也就这样了,好歹不是个会让人笑出声的胖丑女,这程度该满足了,定下来才是上计。
>> 清子细细品味着端上来的菜,一股要全部都吃光的架势。有食欲是身体健康的证明。但是不是因为她一直都把菜吃得干干净净,才会这么丰满?
国政担心地盯着清子用筷子的手。清子的筷子在嘴巴和盘子之间划出好看的轨迹。国政意外发现她的手很小,手背因为有肉看上去胖乎乎的,手指却很纤细,形状也很漂亮。指甲剪得又短又平整,就像樱蛤一样。
好可爱啊,国政第一次对清子有了正面的好感。清子用指尖抓起烤鱼盘子里的生姜,“嘎吱嘎吱”咬了起来。和国政对视后,她像是恶作剧被抓到的孩子般羞得无地自容。
>> 我们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诚意才结合的,我们肯定会成为相安无事的一家人。
>> 国政母亲把自己那套叠衣服的方法教给了清子,说是什么“有田家是这么做的”。清子跪坐在榻榻米上,满脸真挚地点着头,一下就把这套方法学会了。国政的父亲很喜欢清子泡的茶,说是温度和浓度都刚好,每次在外廊下围棋的时候,都会叫清子给他泡茶。清子总是不厌其烦地听他说那些陈年往事,看他琢磨怎么盘活棋。
国政从银行回来时,清子会到玄关迎接他,用那双小手接下他的外套或大衣。纤细的手指埋在厚重的布料之下。
>> 但是不管他几点回来,他那份饭都热好放在那里,洗个手坐到饭桌前马上就能吃。
>> 不过,清子带来的图鉴却很有趣。不光是花草图鉴,还有昆虫和矿物石图鉴。问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书,她害羞地说是因为小时候喜欢抓虫子、捡石头。
国政心想,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话说回来还真是这样,清子总是出其不意地抓住趴在纱窗上的螳螂等虫子,把它们放回庭院内的草丛。
>> 他想要更多地去了解清子看到的世界、感受到的世界。每次知道清子重视的东西、喜欢的东西,他感觉自己对她的感情就更深。到头来,他承认这就是爱。
和诚意这种循规蹈矩的单词表达的感情完全不同。动情、敬爱和焦躁混杂成一锅大杂烩,那种想要一个人在房间里大喊“哇——”的无可奈何的心情,就是爱。
>> 妻子的所作所为就像是没有先兆就喷发的火山,麻烦至极。
>> “事情要是进行得不顺利,也别想不开跳江什么的啊。”源二郎补充道,“我在这儿等你呢,记得回Y镇啊。”
>> 国政悠然地泡在浴缸中,仔细地洗着身体。水面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如破碎流冰般锐利的光芒。
>> 那时,源二郎和花枝住在三丁目拐角的房子里,清子笑着看向国政的眼神里没有犹豫,也没有迷茫。
>> 国政一直以为只要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最后一定能过上安稳的老年生活。但他现在也不过是伫立在暴风雨之中。
闪耀的青春最终化作回忆,在国政记忆的彼方,如遥远的雷声般发出微弱的、持续的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