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水在一条宽阔的洞穴里。火把的光芒投射在水花中搅碎,在洞壁上映出一片流淌的光。我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让我们担惊受怕这么多时日的怪物就是它。水流急促,但并不深。如果不是在山里面,也就是一条普通的河而已。不知道它的声音是怎样穿过这么远的路,一直传到狮子洞口的。否则的话,同一个当我们也不可能连上两回。陈金发嘴里咒骂着,瘫坐在地上。“这下好,辛辛苦苦钻山洞,找到一条河。”他抱怨:“赶紧都来喝口水、洗个澡,不然这辛苦算是白费了。”
“你这小子就是不知足。河水总比怪物好吧。再说了,不搞清楚这是条河你睡的安稳吗?”河水声音很大,刘政委不得不用烟熏的哑嗓门大声喊。
“本来就没睡安稳过。”陈金发将火把交给我,真的爬到河边,捧水洗起脸来。
“刘政委,你不是说这里有别的出口的吗?”我想起这里的山洞都是相通的传言,我们来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探查怪声的来源。
“嗯。到这里,再想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我们干脆沿着河水再找找,说不定还有出路。”
我望着隆隆作响的河水互相推搡着流过。这片山太大太宽广,树木和岩石下面隐藏了太多的秘密,让人难以亲近。即使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的山民,恐怕也难以说自己熟悉它。而我不过才十几岁,早就对它产生了厌倦。我之所以当兵,不仅仅是因为不愿务农,更是希望有一天摆脱这里的一切。
“不知道是往上游走还是往下游走。”我说。
刘政委也在观望两边,拿不定主意。陈金发洗完脸,喝了几口河水。之后他要我手里的火把。他拿着火把对着河水照来照去,不知在搞什么名堂。最后他说:“该往下游走。”我追问在三,他才把道理告诉我。河水十分清澈,里面连细微的杂质都没有,不太可能是从外面流进来的。而且水相当清凉,应该在地下流过很长一段了。刘政委说:“还是你小子鬼主意多。我们就往下游走。”
走不多远,河水变得宽阔,两边的“岸”越来越小,很快,我们就只能在水里趟过。水不深,才过膝盖,但水流有些急。而且光线昏暗,水下的情况看不清楚,我们只能相互搀扶着前进。唯一幸运的是我们是往下游去,要是逆流而上非得累死不可。
走出很远,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两侧洞壁明显比顶上的光滑,看上去像是水流长期冲刷造成的。而且洞壁上有一条分界线,上面是浅色,下面是浅色,像是才退却不久的水位线。我把这些发现指给他俩看,他们的脸色瞬间都阴沉下来。刘政委说:“这下危险了。”我说刚进来的时候只注意到河水,并没有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况。陈金发说:“这确实是水位线。我说刚来的时候地上怎么湿乎乎的。还以为是山洞深处潮气大。这条河的水位随时都可能涨上来。”也许我们早该想到,这么一点河水怎么能迸发出巨大声响,搅得我们日夜不安。这一阵可能雨下小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让水位暂时退却,有意无意间给我们设下陷阱。然而为时已晚,且不说我们还能否找到回去的路,就是逆着激流退回原位也是不可能了。我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前进前进再前进。
我们的步伐明显加快了。仿佛脚下不再是河水,而是一锅越来越热的汤。比一锅汤更令人绝望的事,河水连绵不绝,毫无看到尽头的希望。我们不说,心里都在犯嘀咕:会不会是走反了。河水是从容不迫的肉食动物,正等着我们耗尽精力。
果然,它开始迅速上涨,我们死死拉住彼此,拼尽全力不被它冲走。眼看水没过腰,刘政委说:“没用了。赶紧顺着水漂吧。”我们脚上还不敢松劲。正在这时,一个大浪打来,一下子就将我们卷起,脚离了地,手也松开了。陈金发的火把掉进水里,黑暗伺机成了吞没我们的同谋。奇怪的事,我并没有像先前那样对这浓厚的黑暗感到恐惧,可能是我根本无暇感到恐惧。我像小虫子一样在水里忙着扑腾,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也许我早就沉到水底了,也许我还在水里浮浮沉沉。虽然我小时候经常偷偷跑到村口的水塘和附近的小河里玩水,可那点水性在此刻毫无用武之地,更何况我身上还背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老人们从小就讲,水火无情,不让我跑去玩。早知道日后有这么一劫,还不如索性放开在水里操练,免得像现在一样只能听天由命。说是听天由命,其实我明白自己肯定死定了。
“可您一直活到了现在。虽然伤了一只眼睛。”他的假眼闪烁出一种愉快的神色,所有没能致命的致命危险最终都变成了一种小玩笑。
“是啊。在那种情况下,能保住性命就已经是奇迹了。但更神奇的是,我们三个人都毫发无伤。”
“多亏我求菩萨保佑。你俩还不信。幸亏菩萨心肠软,气量大,也不计较这些。否则我们三个今天铁定归西了。”陈金发事后说。
他说的很有些道理,连刘政委都无法开口反驳。如果不是菩萨保佑,该怎么解释我们顺流而下几百米,又从数十米高的瀑布落下,最后竟然全都毫发无损呢。
当然,那些都是后来的事。在此之前,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够活下来。在水里扑腾了好久,我觉得自己有一部分已经先离我而去了。我渐渐感觉不到四肢的酸麻和肺脏的刺痛,我的目光游移到高处,冷冷看着这一切。仿佛不是自己在扑腾,而是一个别的人在扑腾。这个陌生人马上要筋疲力竭淹死了,而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突然想到,我是怎么能在漆黑一团中“看见”的?视觉一下子就回到我身上,透过朦朦胧胧的水花,我看见上面有一个发光的蛋。它抖抖索索洒落很多亮晶晶的蛋壳,也在它旁边漂着。正是它的光,照亮了我两条瘦弱的胳膊。此时,它们像蚂蚱腿一样还在乱动,奋力保住了我的小命。我还没来得及纳闷发光的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吸力将我拖拽过去。之后的事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陈金发在摇晃我。他在叫喊,但我听不见,而且我眼皮沉得很,令我十分不耐烦。之后他头发上的水滴在我脸上,我这才清醒了点,问他:“别瞎嚷。轮到我站岗了?”我还以为自己在狮子洞里睡大觉呢。陈金发愣神了,之后回过头和谁相视笑了一阵。听这笑声,竟是刘政委。我周围是湿漉漉的草地,阴沉的天上还在胡乱落下雨滴,分明是在野外。我渐渐想起先前的经历。怪声,洞穴侦察,石桥,悬崖,佛像,地下河,溺水。我是怎么到了外面的?还是我已经淹死了?
陈金发似乎看出我的疑惑:“银娃,你上辈子积德了。一条小命还在。”我坐起来,想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才开口,就哇地吐出许多水。陈金发一边用力拍我的背,一边告诉我来龙去脉。原来地下河连着瀑布,我看到的发光的蛋正是它的出口。水涨起来的时候,我们离出口已经很近了。我还将信将疑,陈金发说:“你难道听不见它的声音吗?”于是往我身后指了指。我看到一个足有十米高的瀑布飞流直下,水落到深潭里,发出巨大的声响。难怪他一直扯着嗓子喊我都听不清他的声音。陈金发说我们之所以得救,最要归功于他求神拜佛,不然,凭他水性再好,也不能保证落下时安然无恙,而且还能把我和刘政委救上岸。我心想这么说来,我到底是应该感谢菩萨还是应该感谢你。刘政委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同样不作任何评论。他从口袋里摸出湿透了的烟,叶子泡涨开来撑破外面的纸。他把这些无用的东西统统扔到地上。“这瀑布我认识。它叫猫耳朵眼。从前反围剿的时候,老百姓这么叫它,我还搞不懂是为什么。原来这后面真有个眼。”
“什么猫耳朵眼。明明是狮子的腚眼。我早就说会给狮子拉出来。你们还不信。”
我说自己的包袱不见了。陈金发指指我身后的草丛,原来它也被打捞上来了,还在淅淅沥沥往外淌水呢。各自清点下随身的物品,绝大部分竟然都还在,我的弹弓不知去向,吹箭还好好的包在层层破布里。就是枪支弹药全都泡汤,菩萨再怎么神通,也不能保你实施顺心。
话说猫耳朵眼甚至都不在狮子山的背面,而是跨越了两座高大的山峰——后面的故事还要讲到它们。不知不觉,我们竟然在地底下走出这么远。要知道,这段路从地面走万分艰难,且不说小道全都被荆棘塞满,光是其间的崖壁和沟壑,不耗费几天几夜休想翻越过去。日本鬼子还在狮子山西面活动呢,应该还到不了这里。于是我们放松下来,好好休憩。
在大别山区,难得一见这么雄伟的瀑布。最神奇的是,瀑布的水不止一个源头。在最高处,一条浅溪轻轻垂下,成为薄薄的纱帘。而在中途,暗河的水汇入其中,让它向外急转,变得层层叠叠。但不仔细观察,还真发现不了其中的巧妙,只当是岩石阻隔引起的。其实那些凸起的岩石只是耳廓,中间隐藏的耳洞才是关键。一定是哪位山民偶然发现其中的奥妙,才将这个命名口耳相传下来,不过后来的人早忘了其中包含的意思。猫耳朵眼下面是一口极深的潭,颜色墨绿墨绿的,说明这瀑布水量充沛,而且存在很久了。但暗河的水也可能是雨季才有。我们正说着这些,巨大的水流从中间的洞穴里涌出,几乎要落到水潭外边,飞溅的水花明显压过了小雨,让我们不得不挪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们混身透湿,又冷又饿。陈金发说:“呆在这里淋雨也不是办法,我们要赶紧找个能安顿的地方。”
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不知道附近有村子没有。”
刘政委说:“顺着山坳子下去倒是有个湾子,现在那里是顽军的地盘。我们贸然进村肯定不行。”
陈金发说:“看我们三个,落拓得像要饭的。兵荒马乱,谁敢收留。”
我说:“要不我们先靠近村子,侦察侦察。”
刘政委说:“不用。附近的山上有座庙,里面的主持和我是老相识,不知他人还在不在。我们先去那看看,了解下情况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