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果的记忆

                            一

        风儿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吹醒了昏睡的阳光,吹绿了灰白的田野。那是春天的风,那是生命的风,那是躁动的风。孩子们将厚厚毛衣扔给母亲,伸展着被束缚了一个冬天的手脚。鸟儿欢快的歌声在河谷里回荡,忽又掠过梯田,向群山飞去。嫩绿的草芽从干枯的稻茬中,从灰白的枯草中,悄悄地钻出来,然后疯狂地奔跑着。毛绒绒的幼鹅像小鸡啄米般歪着头啄食着青草,老黄牛呆呆地望着远方,像极了沉思的老人。

        清澈的溪水哗哗地流过长满青苔的石头,浅潭边,女人们举起高高的捣衣槌,“嘭嘭”低沉的声音便传了出来,木讷地小虾米不知道木槌的厉害,还成群的围在洗衣服的石头边上。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明媚的阳光里慢悠悠的晃荡着,手里的小小的编织袋随风飘荡。他们忽又停下,蹲下身来,眼睛闪着光,伸出小手把嫩白的植物小心的掐下,然后塞进编织袋里。脚有点麻了,眼里的光也渐渐地散去,于是他们便将小小的植物连根拔起,抖落几下,也塞进编织袋里去,但编织袋依旧在风里飘荡。

        阳光渐渐地暖和起来,晒得他们小脸红通通的。或许是有点累了,便坐在田埂的石头晒着太阳,但是想到母亲的叱责,蒸笼里青草的香味,只能站起身来,向另一条梯田荡去。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被长辈称为“艾”的东西,或许他们的父母也是不知道的,因为爷爷奶奶也不知道。但是,他们知道那种叫“艾”的植物可以做出一种叫“艾米果”的美味来,他们的父母知道从自己小的时候就已经是家家采艾,家家做艾米果了。

        一个中午就要过去了,小小的编织袋终于露出了半圆的肚子。他们望着自己走过的田野,一个身影正慢慢地挪动着,这令他们有些疑惑,也不免有些懊恼。跺跺脚,他们沿着溪边的小道向那长满红花草(一种可以用来当绿肥的植物)的梯田走去。那里的艾,更多,更壮,但那是别人家施过肥的。猫着腰,从田的一角闪入,半蹲着身子,拔起,塞进编织袋,连泥土一起,但叫骂声却忽然响起,他们只能如惊弓之鸟般逃去。

        太阳越来越辣,艾梗也越来越瘦,也越来越硬,最后竟开出了一朵朵黄色的小花。

                   

                              二

          早饭过后,母亲便提着筐艾草向溪边走去。洗艾草是一个极其细致的活,不但要把老梗和腐烂的艾叶挑出来,还要把艾叶上沾的泥沙洗掉。最后,当母亲一边捶打着麻木的双腿,一边艰难的直起腰来时,就意味着挑洗艾草这项复杂的工作完成了。

          当然,我们也不能闲着,大家分工负责。父亲从稻草堆里扯出一把干净的稻草在门口的石板上,用打火机点着,随着火苗慢慢地伸展着,一小堆稻草灰便呈现在我们的眼前。把稻草灰用清水进行冲洗,滤去杂质,剩下的水倒入锅中,这样便可以将艾草尽快煮烂。小时候,曾问过父亲为什么稻草灰可以让艾草更快煮烂,但父亲却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一直以来皆是如此。初中学化学后,才知道稻草灰是碱性,碱有使食物膨化易烂的作用。而我们仨更多是去菜园拔一把大蒜,将蒜叶去掉后,洗净剁碎,有时再切一条腊肉剁碎后加进去,那是再好不过了。我最爱的馅是干辣椒、腊肉、大蒜、春笋和莴苣组合而成,但能集齐这些的时候总是少数,这令我颇为不快。

          最开始这些细致而繁琐的事情和我毫不相干,一是我年纪尚小,二是奶奶尚在世,姐姐哥哥也未外出打工,家中人手充足,母亲看我碍手碍脚,便早早地把我轰出去。等到艾米果的香味已经在院子里弥漫的时候,才到家旁边的田坳上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后来奶奶过世,姐姐哥哥相继外出谋生,母亲也就不再嫌我毛手毛脚了。熬艾草、剁艾馅、炒艾馅、揉艾团、包馅,这些繁琐的活我也开始熟练起来。

        前期的准备工作不但繁琐而且漫长,午饭只能应付。下午两三点钟,桌上的箕里,一个个三角形的艾米果便整齐地摆放在那里。这时的艾米果却稍显丑陋,半青半白的外观,接口处还有着清晰痕迹。但是,我们却站起身来,伸个懒腰,打个长长的哈欠,因为到这里就意味着只需坐等吃了。将一个个艾米果放进蒸笼里,等上二十多分钟,揭开盖子,一笼浓绿便在水雾中若隐若现了,那绿,像是把一个春天的绿都汇聚起来了。夹起几个,用盘装好,放在灶神的前面,就算是敬过灶神了,神灵吃过,才能自己吃。夹起一个,轻轻一咬,那艾草的香味便和着腊味或是蒜香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这时,如果有人从家门口经过,便吆喝着进来坐一坐,端上一盘热腾腾的艾米果,递上筷子,爽朗的笑声又在艾米果的香味里飘荡开来。

                        三

        大学毕业之后,来到X县工作,回家的次数也渐渐地少了,但每年到了春天,菜市场卖艾草的人变多了起来。两块钱一斤,花上十块钱便能买上一大袋子。再买上几斤糯米粉和一些早米粉、一把大蒜、两个春笋,再把从家里带来的腊肉拿出来,做艾米果的材料便备齐了。虽然少了许多步骤,但是流程依旧繁杂,好在妻子从中帮忙,加上自己也舍不得这美味,每年倒也能尝上自己做得艾米果。

        老家的艾,是一种乳白色的,叶片上有一层细细的茸毛,而X县的艾则是翠绿的,像刚长出来芹菜,拿到跟前就能闻到有一股淡淡的苦香味,而老家艾草的香味则更淡一些,须得拿到眼前才能闻到一丝丝香味。后来,我才得知,老家的艾被称之为老鹰艾,而X县的才是真正的艾草。去年春节同妻子回娘家,发现岳父家门口田里,也是乳白色的老鹰艾,但妻子告诉我赣北的艾米果是没有馅的。细细想来,同样是艾,却有不同的品种,吃法也不完全相同,但每年清明前后家家采艾,家家食艾却是相同的。

      艾,在《诗经》中又有冰台、艾蒿等名称,在中国大部分地方都有分布。《本草纲目》记载:艾叶取太阳真火,可以回垂绝元阳,服之则走三阴,而逐一切寒湿,转肃杀之气为融合。由此看来,艾,其实是一味不可多得的中药。至于什么时候,这原本作为药草的艾,开始走上餐桌的却无从考证,有人说跟龙有关,有人说跟一个叫艾嫂的女子有关。但似乎从来没有人去关心这些,也无需知道,我的祖辈父辈是如此,我想我亦是如此,只要能在阳春三月,热热闹闹地做上一顿艾米果便满足了。

          回想起来,不在老家做艾米果已有几年了。每年春天,父亲照例打电话告诉我,说母亲已采好艾草,问我是否有时间回家去做艾米果。但算算时间,最终还是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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