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岄突然将酒碗撴在桌上,人随着清醒过来,琴声戛然而止,无为也睁开眼睛。清儿诧异地抬头看他,童岄忙将酒碗扶正,立时解释:“有些醉了,滑脱了手。”
清儿无奈一笑,似是看透了他,童岄对上她的眼颇为尴尬。无为此时亦有些醉了,倒未多思,不过心情比方才好多了,似将那旧事忘个干净,兴致阑珊又和童岄对饮起来,方饮到半夜凉风起,才罢杯。
头上高悬的月不知何时移到积云下,推着墨黑积云慢慢向西,清儿瞧着夜间怕是要下雨,遂将鹿赶回柴房,又把院子里的东西收到厨房。
无为在醉意下走路有些踉跄,眼看着要跌倒,清儿忙放下手中活计跑上前将他扶住。亦不知为何,清儿突觉无为单薄许多,腰背亦是伛偻下来,复又想起师父午间对她的成全,心中陡然一酸,便是红了眼眶子。
在清儿记忆中,师父高高大大,她须得仰头看他,才能看见他严肃面色。他虽整日肃着一张脸,可清儿功课做得好,他还是会摸着她的头面带笑意说“好”。他提着剑骑在马上,将她护在身前,马蹄踏起的尘土裹着他们满鬓如霜。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一路走,一路救人,一路见闻,无为一路教她读书习武。师徒二人夜宿山林,晨饮清露,打猎采菜果腹,白日行在路上,从南到北,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停留几日,不过他们不敢行官道,从不住舍驿,清儿小时不懂,如今想来倒是想出些意味。无为心中压着一块大石,清儿虽不知为何,但隐约觉得这块大石太过沉重,若不从师父心中移开,他是不会安心的。
清儿将无为扶进屋里,无为倒在榻上便睡过去,清儿倒了解酒的茶水放在他伸手便能拿到的地方,关好门窗才放心出来,又去顾童岄,却见他立在檐下愣愣瞅着鹿璃山山脊发愣。
“瞧什么呢?”清儿话问罢,二人便相视而笑。童岄想起他拜师那日,那个清冷的小师姐亦是如此问过他,他未答她,如今……童岄伸手将清儿揽到身边,把她拉进怀里。她巴掌大的小脸正好贴在他胸口,听他心跳有力的砰砰锤着。
“起初我想,鹿璃山这么高,又有谁能爬上去亲见那白雪为何不化呢?”童岄紧紧搂了搂清儿,抚着她的发,闻她发上的香,那是让他安心的味道,而这一刻,亦是他梦中梦了无数次的场景。童岄整个人,素日紧紧绷着的一颗心似都柔软下来,轻声道,“如今我想,我竟是爬上去了,立在山顶取雪,那里又冷又喘不得气……”
清儿伸手环抱住童岄腰身,淡然一笑:“并没什么。”
“是啊,并没什么。”童岄环抱着清儿,如同抱着一件至宝,他偷偷吻着清儿发髻,这一切如此真实,原来自己并不是做梦。
童岄将深衣脱了,披在清儿身上。他们互相依偎在檐下站了许久,聊了许多,才依依不舍各自回屋睡下。这一夜,童岄整个梦境都变了,睡地极熟,而清儿却多了心事,听了一宿大雨倾盆。
童岄喝多了酒,又和清儿聊得晚些,遂起晚了。他推开门出来,见无为正在打扫满地落红,而厨房炊烟早起,那只鹿慵懒地趴在院门口看蝶飞莺舞。童岄忙上前接过无为手中的扫帚:“师父,您歇着我来。”
无为也就顺势将扫帚送了出去,可他似是歇不住,又去菜畦锄草,童岄便也随了师父。童岄将院子里外收拾干净又去厨房帮忙,师徒三人吃过早饭,童岄和清儿上山打猎,无为便去学堂。这些年,无为除了清儿和童岄对他心有抚慰外,还有鹿璃山这些孩子,看着这些孩子他便恢复到那个避世洒脱的无为。
无为下了学堂还未及看孩子们功课,便开始翻阅黄历,一个月后,天气最热间确是极好的日子,无为慨然一笑,便将这日子挑出来让他们成亲也好,免得生变。对于西越女子年满十七必嫁的严令他不是没有耳闻,只是不能让清儿为了嫁而嫁,如今即有好归宿,他纵使万般不舍,孩子大了,终究是要出嫁的。无为想到这里只觉眼眶子发热,心里怪不是滋味,这些年亏得有清儿照料陪伴,他们虽为师徒,他却早把他当女儿待了!
待清儿和童岄打猎回来,无为将他们叫到书房,将选好的日子给他们看,鹿璃山简陋比不得外面,便是简单拜堂写婚书,吃个团圆饭便罢。童岄眼睛一亮,喜不自胜,即刻拉着清儿同无为行礼。
清儿先前惊喜,随后便整个人颓下来,嫁给童岄为妻她自是欢喜,可心头总觉有些慌,好像明日,明日就要离开师父似的。清儿心内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排解,只得躲进厨房,坐在灶台下假装择菜,心里却越发难受。
她自知自己身份爱上不该爱的人时,挥剑斩情丝她没有害怕。她了解童岄处境,知未来渺茫,济城凶险亦是义无反顾,怎么,怎么如今都要成为他的妻子了,她反而怕起来,清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
童岄方才就见清儿脸色不好,如今看她独坐厨房发愣,手里虽拿着菜,却动也不动。他心中诧异不安,怎么与他成婚她不欢喜吗?不管是何原因,总之他见清儿不好,心里便不好受,不忍她独自伤怀,便追去厨房。
“怎么了?”童岄俯身去瞧清儿,却见她已是眼泪莹莹。童岄心口一紧,蹲下身握住清儿的手,“你怎么了?缘何如此伤心?”
清儿抬起眼眸摇摇头:“我并无伤心,只是不舍师父……有些害怕。”
“啊。”童岄恍然大悟,陡然放下心,原是这新嫁娘要嫁人心里忐忑,恋家不舍罢了,并不是不愿嫁他。童岄握着清儿的手柔声安慰,“有我在,甚也无需怕。你放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日后我们两个一同照料师父岂不更好?”
“你知道?”清儿恍然抬起头,惊讶地瞧着童岄。
“为人子女,我当是知道。”童岄浅笑,“都要做我的新娘子了,自是高兴的事。”童岄安慰好清儿,他脸色反而颓下来。
清儿察觉童岄异样,不禁反问:“怎么了?”
“让你如此嫁我也太简陋些,若在邳州……哪怕在济城,我亦是要遍发帖子,高车迎你进门的。”
“噗嗤。”清儿破涕为笑,玩笑道,“纵使你高车迎我,我亦没有十里红妆啊?”
“我不在乎的,真的不在乎。”童岄方张嘴要说话,便被清儿堵了回去,“只要这个人是你,那些不过身外之物罢了。”
童岄微叹口气,摇摇头:“纵使如此,我亦不能委屈你的,他日若归济城,我必要宾客临门,热热闹闹迎娶你。”
“噗嗤。”清儿摇头嗤笑,也未当真,也不去驳他,顺势将菜放到童岄手里,“帮我择好洗好,我去烧水给师父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