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那片大草地上的马群曾经是自由的。黄羊也是自由的。狼们妄想了千万年,都没有剥夺它们的自由。”严歌苓的《陆犯焉识》,开篇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这片以往以动物为主宰的广袤土地,随着囚犯与看守人员的到达,彻底易了主,换了天地。
自由与禁锢
从到达大荒草漠上,陆焉识这个名字被编号所代替,进而又有了“老几”、“老陆”的称谓。老几的编号从刚抵达时的2868号到五个月后的1564号到三年后的278号。消失的号码基于多种原因,有高原反应、饥饿、劳累、寒冷、还有因逃亡被当场击毙的。更多的死亡原因是档案里冰冷的“待查”。
在这个大自然的死亡牢狱里,老几靠着自己的小聪明装结巴,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进而经历困苦折磨,也勉强熬到了特赦,能够回归故里。
彼时意气风发一教授,归来谨小慎微一老头。
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的浓缩,不是个例,却是伤情。
年轻时潇洒帅气,会四国语言的留学博士,因不懂时务屡屡被挫磨。一生追求自由,却也被禁锢于家庭、禁锢于战争,禁锢于牢狱而不得自由。
被继母所迫娶了不喜欢的人,失去了爱恋的自由。留学归来自我的责任约束,放弃了奔放的自由。中年因战争与亲人分离,遇到红颜,红颜为救他尽心尽力,却看透人心,洒脱离去。在大漠草原的监狱越过生死,度过了漫长的20多年,却醒悟到爱情的真谛。得特赦却因儿女的阻拦一直不能回家,终于归家了,那个视他如月如光的人却失忆了。
好在他还陪伴妻子,用五六年的时光弥补了前半生的遗憾。晚年他不求自由想要追索温暖,却被现实打败,只能追寻他一生孜孜以求的自由而去,带着妻子的骨灰盒,也算携爱同行了。
想起了我的伯父。风华正茂的年纪,村里有名的“秀才”,当地最好的高中毕业,正是要大展宏图之际,响应号召去支援边疆。却在工作中被倾倒的水泥电线杆砸中腰部。不只是脊椎受伤,并发症频发危及生命,其后数年,辗转北京上海数次大手术,也只是遏制了病情的恶化,自此瘫痪于床。其年28岁。
我不知道最初的时光他是怎么度过的,从我有印象时他就一直是温润平和的,尤其对我们这些孩子。童年的很多时光都是在伯父的床边度过的,有书有故事,有别的地方没有的小物件,比如笔筒、小的摆件,在农村还是很少见的。他的书籍一本本都流转到老大和我手里。在偃师上班期间,每次回去我都在图书馆借书给他带回去,再把上次他看过的给还回。
他躺了近三十年,在千年的时候离开了这个人世。其时我父亲正做手术,我们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他这一辈子没有结婚,初时大家庭还有兄弟们相帮,等兄弟们一个个成家分了出去,就是年迈的爷爷奶奶在照顾他。
我经常会想,他心里是怎样的苦楚呢?如果没有这运动,他就不会去支边。如果不去支边,就不会有这意外的发生。他会正常上大学,然后工作、娶妻、生子。平平常常的人生,却是难以企及的渴望。他却从未提及,哪怕数十年卧床褥疮反复发作时,哪怕便秘折腾得死去活来时。
只是他静默时看着窗外的目光,听我们谈及外面的事情时的兴致盎然,甚至我特意买了冰淇淋用保温盒带回去,他很觉新奇,“这就是冰淇淋?”这一切都暴露出他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一台小的黑白电视,一间小屋,一张床,就是禁锢了他身体和自由的全部世界!
2002年,有新疆的电话辗转打到了村部,是当年伯父的几位同事退休了想要来看望一下。我很遗憾伯父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不然该多少抚慰一下多年困苦的心灵!
爱与被爱
初时不识爱情的滋味。婉喻曾是陆焉识寡味的开端,他认定她是继母继续掌控他的一个工具人。但在20年的牢狱生涯中,他在回忆里逐渐认识到她对他的喜欢,他对她的误会。无尽的岁月里肯定也有美化的成分,她成了他美好向往的归宿。
为了这份错误的认知,他骨子里浪漫主义又开始涌动。他决定越狱回去见婉喻一面。遗憾的是他和婉喻并没有真正见面,他跟在婉喻身后三天,看到了女儿,儿子以及所有的家庭成员。为了不影响不连累家人,他选择了自首。
说这是一部有关爱情的小说吧,有点狭隘。但这确实是一段特殊历史情况下的爱情。是跨越几十年的牢狱生涯与备受歧视的家属生活相隔离开的爱情。老陆最终还是亲手切断了这份联系。他提出了离婚申请,也结束了他每天对于生命终结的担忧。常年累月的担心自己命不久矣,在那样的环境下,他没有崩溃,我觉得也是个奇迹了。
而在婉喻眼里,曾经的光照亮了她的天地,他的冷漠无视都可以被她曲解为他的好,她怎么会感知不到他的尾随呢?她于不动声色间带他走过她工作的地方,生活的地方,带他看望他的儿女,他的孙辈。如果这些是他的渴望,她来替他妥当安排。就像探监时的蟹黄,就像腌坏的鸭蛋,她的深情于无声中缓缓流淌。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婉喻虽然老年痴呆了,虽然不认识陆焉识了。但骨子里的深情还是令她莫名的对这个陌生的老头产生了好感与依赖,进而终于能够如陆焉识所愿而复婚。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无疑是幸福而满足的,平实的相互陪伴,沐浴在爱的光辉里的时光。
妻子悄悄问,“他回来了吗?”/丈夫于是明白了,她打听的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虽然她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叫陆焉识。/“回来啦。”丈夫悄悄地回答他。/“还来得及吗?”妻子又问。/“来得及,他已经在路上了。”/“哦,路很远的。”/婉喻最后这句话是袒护她的焉识,就是焉识来不及赶到也不是他的错,是路太远。
亲情的羁绊
陆焉识归家后提到他在科教片子里看到过当年最疼爱的小女儿丹钰,没人问过在那样的环境里他为什么能看到,自然也没人在乎他究竟在怎样的情形下看到的。
他当时为了这看一眼的机会,耗费了多少精力,甚至冒着被警卫打死的危险去争取这个机会。在看管有了动摇时,用身上唯一值钱的欧米茄手表贿赂邓指,大雪地里来去行走二十公里,只赶上看结尾的5分钟,终于看到了女儿的影像。
这一眼千里的牵挂与念想!这一眼奢望的满足!这一路艰辛,汗与冰的结合生生剥了他一层皮,为了这一眼。
而生活中的儿子一直怨恨他的拖累,逃狱时接电话的女儿要他自首。亲情对于这些备受连累的亲人来说,是避不可及的。特赦后两三年他因为儿女的阻挠回不了家。父母对子女,子女对父母从来就不是对等的关系。他回到了家却成了多余的人。人性的自私亲情的淡漠,这是时代的失声还是个人的悲剧呢?
看过一个视频,因为儿子抱怨车上的胶清理不掉,父亲端着水拿着钢丝球去清理了车身上的胶。一个跟不上时代发展的父亲,自以为是帮儿子解决了难题。好心办了坏事的父亲,他该不该受到谴责与训斥呢?所幸没有,做儿子的提都没提车被毁了容,修复需要数万元。甚至没有再修补,永久地留下了这个爱的印记。
时代在进步,亲情在延续,我们有幸生活在这个安稳平和的年代。曾经的阴霾已经远去,爱的光芒不受任何遮挡与阻碍!
人性的善恶
对梁葫芦印象深刻。一个14岁的孩子,为了一个白面馒头,杀了自己的母亲及她的情夫,还有他母亲肚子里的孩子。难以想象那些困苦的岁月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他依旧是个孩子,是个向往温情的孩子。老几被他当成父辈一样仰慕。他把老几的白金欧米茄偷出来还给老几,为此被马在地上拖拉掉半拉头皮,几乎把命给丢掉。他每天同尸体同吃同住,把冒领的口粮给老几一半。
然而死亡面前,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怎么会没有畏惧呢?他举报陆焉识装结巴,但还是没有逃脱被击毙的命运。但他省吃俭用,把遗物都变换成衣物留给几个弟弟妹妹。
你能说他凶残桀骜吗?还是说他毫无亲情?你能说他恶毒吗?还是说他顾惜老几?亲情与人性,究竟是怎样复杂的存在呢?
而管教邓指一面是监工的角色,一面又对陆焉识表现出了温情善良的一面;一面是秩序的捍卫者,一面又在陆被报复有生命危险时把他归于自己保护范围内。
即使是在那么残酷的环境下,人性的恶有更大的发挥余地,但人性的善依旧熠熠生辉,呈永不磨灭的火焰!
人世的苍凉啊,这一幕时代的悲歌。我自放逐,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