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丝系腕,巧篆垂簪|赏词小记

题记:年年过端午节,想写一篇赏词小记应景,然而却又年年错过。今年终于没耽搁,毋须再等一年了。

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银瓶露井,彩箑云窗,往事少年依约。为当时、曾写榴裙,伤心红绡褪萼。黍梦光阴,渐老汀洲烟蒻。    莫唱江南古调,怨抑难招,楚江沉魄。薰风燕乳,暗雨梅黄,午镜澡兰帘幕。念秦楼、也拟人归,应剪菖蒲自酌。但怅望,一缕新蟾,随人天角。——《澡兰香•淮安重午》

吴文英的词中,这阕《澡兰香•淮安重午》不算最佳,但我却将它诵得最熟。当年我背《宋词三百首》,越往后越难,倒不是因为常说的“行百里路者半九十”。而是北宋词小令多,兼感发力量强,容易上口容易记;相反南宋词多慢词多长调,精雕细琢,却费思量费记忆。《宋词三百首》除徽宗皇帝居首,李清照殿后,其余词人按时代先后排列。吴文英属于南宋末年词人,因此他的二十五阕词,我真是花了好一番力气。可偏偏这阕写端午节的《澡兰香》,我竟三下五除二便背出了。何以如此?因为它与其说是词,不如说是一出戏,画面感真的好强。

这是一出五幕的戏剧,帷幕缓缓拉开,一袭天青色的纱帐便将人带回宋朝……你若欣赏过汝瓷,就不可能忘怀那雨过初晴、淡雅清和的天空之色,只属于宋朝的颜色。在如梦如烟的纱帐中,美人正酣睡,祛邪的五色丝线系着臂腕,避祸的符篆装饰着发簪,两大特写点明时令——端午,这是静静无声,却又幽艳迷离、惹人遐思的一幕。不一会儿,美人午睡醒来了,场面由静转动。她提着银瓶在露井边汲水,也许绣鞋点点打湿,也许脸颊微微泛红;更美妙的是,在雕着云纹的窗前,她悠悠而歌,因为害羞,手中的彩扇半遮粉面……多么动人,然而一语惊醒梦中人,以上种种,不过是“往事少年依约”!

于是,第三幕一个中年男子便出现了。他一生无缘仕宦,为了生计,只能飘零苏杭等地,幕从达官显贵。他就是词人吴文英,能词善曲通音律,然而,却身不由主,命不随愿。此刻,他正为幕务来淮安出差。目睹榴花凋零,他想起了曾经题词的大红罗裙,想起了当年的女貌郎才,想起了久远前的那个端午节……光阴易逝,年华渐老,伤心处岂能一笔勾尽?

“又是一年端午节,人们依旧唱着哀怨无比的江南古老《招魂》曲,试图招回沉溺于楚江中的屈原忠魂,然而,谁又曾亲见魂兮归来?正如,我再怎么追忆,逝者早已遥不可及。”下阕的前三句乃词人沉痛又清醒的独白。

这样笔锋一转,就到了第四幕——词人的四明老家。故园的和风、雏燕、绵绵细雨中渐渐变黄的梅子;沐浴过兰汤的她,端坐在帘后揽镜自怜:一年又一年,离家在外的他何时才能归来?可是,无人应答。她只能自斟自酌地饮下那杯菖蒲浸泡的酒,唉,又是一个寂寥落寞的端午节!写得多么楚楚有致,其实皆出自词人悬想,因为“念秦楼、也拟人归”,是我有思归之心,推想你必存遥盼之意。

最后一幕,仍回到淮安:“但怅望,一缕新蟾,随人天角”。白天不懂夜的黑,不曾背井离乡的人又怎能体会,那怅然凝望一钩新月的滋味?漂泊天涯的岁岁年年,唯有月是我的旧相识啊!

《澡兰香•淮安重午》是吴文英自度曲,词眼是“归”,倦旅思归的主题,只可惜缺少恢宏的气象。但好处是,此词充分展现了梦窗词的特色与优点。首先构思精密,紧扣端午一咏三叹。再者炼字精当,“银瓶露井,彩箑云窗”只八字,可喜美人款款而至;一句“伤心红绡褪萼”,可哀美人香消玉殒。另外,时空的跳接,更是运用自如,数次折返于虚境与实境间,却毫无突兀感。最后是情之真切,此条无需赘言,请君自品。

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因为没有正式出仕,《宋史》未记录他,所以连他的生卒年都不能确切。可是在词的发展史上,他是一个不容小觑的词人。梦窗词里既有南宋词的精巧构思,又融合了北宋词的感发力量。恰如叶嘉莹教授在《唐宋词十七讲》中评价,他,吴文英,是一位由南宋追回北宋的词人。

但历史却不许这样倒带,吴文英所处的时代已是南宋末年,紧跟着就是元朝。元人是怎样写词?他们又是如何过端午节呢?或许可以自欧阳玄的词中窥得一二:

五月都城犹衣夹,端阳蒲酒开新腊。月傍西山青一掐。荷花夹,西湖近岁过苕霅。    血色金罗轻汗褟,宫中画扇传油法。雪腕彩丝红玉甲。添香鸭,凉糕时候秋生榻。——《渔家傲•五月》

欧阳玄是北宋欧阳修的后代。虽然他去世时已值元朝末年,但他的人生,与吴文英的那种依附他人谋生迥异。欧阳玄可算是成功人士,自三十一岁赐进士及第,一路顺风顺水,直至中书省右丞相。据说他为官平易近人,并不摆谱,也是难得。久居大都的他,有感于京师风物繁华,写了《渔家傲》十二阕,分别吟咏十二月,大约也有留作他日念想之意。

此阕咏五月,说的正是端午情事。宋亡元兴,端午节的风俗却大同小异,照旧蒲酒、画扇、彩线……元词有别于宋词之婉约,平直明了,颇有些曲风。比如“月傍西山青一掐”,活泼俏丽近似日常口语。这样的词,原不必费唇舌解读,但有两处须拎出来,否则难免误会,一是“西湖”指昆明湖;二是“凉糕”,元代端午风俗对凉糕的重视甚至超过粽子。欧阳玄的词平稳似其人生,然而,“凉糕时候秋生榻”这句有点奇怪,好好地说着端午,却以秋意收尾,是身凉,抑或心凉呢?

元后明,明后清,到曹雪芹写《红楼梦》的乾隆年间,也仍是“蒲艾簪门,虎符系背”。书中贾妃赐给贾府众人的端午节礼,也无非是宫扇、香珠、香袋等物。可恨《红楼梦》未完,不知他年家破人亡后,宝玉是否也为端午节填词?那含羞笼红麝串的宝钗,那千金一笑撕扇的晴雯……若一一描画入词,于凄凉中忆欢喜,想来情味堪比梦窗词。

我之所以年年不记得端午节,与此地气候大有关系。五月荷兰犹衣夹,让人不禁忘了夏。但今年有闰四月,端午节随之推后,夏天的味道便浓了许多。更重要的是,与我们同住了六七年的外甥今春成家单过,前天发来微信,说学着裹了些粽子,准备拿几个过来孝敬舅舅、舅妈。有粽子可吃,谁还会忘了端午节呢?

文|筠心
图|网络


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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