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正絮语

东夷愚夫

      生老病死乃人生“四苦””,人活着总要受其困扰,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总之无人可置身事外,底里看破红尘的永远属于少数。

      孔子游于泰山,邂逅荣启期,见其人“鹿裘带索,鼓琴而歌”。荣氏自言快乐甚多,而以人生三事为至乐,所谓“三乐”:生而为人、生而为男人与行年九十余。这“三乐”都是顺造化之功才得以具足圆满,人力不能干预。在吾侪看来,这“三乐”极为平凡无奇,并不足取——人虽然跻身”三才”侪列,但照实里说,进化到如今,我们这类物种稀有的程度,还不如亚马逊的金刚鹦鹉更珍贵,有什么值得大肆称道的?而人之中起码一半以上又是被女权者蔑视的“臭的男人”——贾宝玉就是视男子为浊物,近之则觉满身浊臭。若贾赦、薛蟠、贾琏之流,斥他们臭并不怨,只是一并将男人冠之于“臭”,连带着累及不少好男儿。至于寿考九十以上的,时下地球也应该颇有几位,起码我听说,我们的邻邦日本每四位国民中就有一位寿命超过九十的。荣氏生活在春秋乱世,礼坏乐崩,天子权威荡析,诸侯争霸,百姓往往不能耕稼乐业,所以物质生活比吾辈匮乏甚多。但物质文明丰富之下,我们的快乐、我们的精神生活的充实程度,到底有多少不落荣启期之下的?我不敢断言。荣启期因及于“处常得终“的内涵而快乐,因为他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四苦”在心中若存若亡,他根本漠视其存在。荣叟甘于清贫的豁达对于我们这类受物欲驱使的现代人大概只可以仰望,而不大有人有那么迫切的愿望去效法。

      不过孔子不会真正赞成荣启期傲睨万物,滑稽以玩世,任凭天下沉沦而不顾的态度,这不是他的理想所在。

        然而不幸,荣启期的品格虽然高超,他可以对“四苦”纠缠不以为意,但终归摆脱不了“四苦”的亦步亦趋。即便活了八百岁的彭祖,驽马追骐骥,寿数长到一般人不可企及,但最终也得奄然归于黄泉之下。鼎湖龙髯安可攀?

        人一旦过了百岁寿诞,即成为众人眼里的“人瑞”,而受到社会的种种优待与称颂,据一般人的理解,高寿总会与德行相系——好像高寿者必然德行高,其实未必如此,那种品行不端、“老而不死是为贼”的玩意儿在我们生存的地球上也并非绝无仅有。据说日本国民平均寿命登峰造极,但也不过八十多岁,不过日本百岁老者多有之,这倒是真的。近半个世纪以来,医疗科学的进步使健保的水准得以一定程度的完善提高,人类平均水平的寿命不断跃升,但百岁始终为人类终极之寿,充其量那类高寿的人瑞,也不过一百二三十岁。“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也”?或许可以留俟未来人类自身的进化或生物科技水平的大幅度提高来延长寿命。

        人活到百岁,如石火风灯,命在须臾,能有多少真正的快乐可言,只有当事人知道。蝼蚁尚且惜命,何况是人,好死不如赖活着,无论多么高寿,都还想迁延着不思与鬼伯晤面,拖一日算一日,总不嫌够本。《尚书·洪范》有所谓的“五福”,“寿”与“考终命”赫然在列——寿就是寿考,据一般人的想法,寿命自然是活得越长越好,但这是可欲而不可求的,虽然我们不知道自己能够活多久,但确凿无疑是活一日便少一日;“考终命”就是得以善终,最好寿终正寝,无病无灾,享尽天年,最后功德圆满,在孝子贤孙环列的悦耳的哭声中晏然而逝。避免暴死,像董卓不得善终,死后遭暴尸,并点了天灯,膏流遍地,无人想落到这种田地。但谁敢担保自己不会暴死?尤其那类生前多行不义、恶贯满盈的歹人,难保不遭人切齿。金圣叹“不亦快哉”之一则云:“朝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一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这种“绝有心计”者,一般是损公肥私或损人利己的不仁之徒,不怪其人死,他人要庆幸,要直呼“快哉”。《论语.季氏》说:“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马千驷”,即四千匹马,在当时属于一笔了不得的财产,不亚于如今那类大富豪,熟不知他一朝归天,竟没有丝毫德政可以遗爱于百姓,徒令百姓唾骂,能不赧颜?庸众碌碌,所追求的不过鲜衣美食、美酒美色,大可甘于平庸或沉沦,甚或糊里糊涂的活,糊里糊涂的一命归西,只要他保住起码的底线——“民免而无耻”,不为非作歹,不损及他人,他自己的人生价值如何他个人可以不在乎,外人也就无从有干预的理由;但问题是齐景公万乘之君,驾驭一方,有责任庇佑泽及百姓,但他也自甘下流,只是尽力满足自己的嗜欲,孟子曰:“人之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呜呼哀哉,大国之君,竟也如俗类一般不堪问闻。

      人是万物之灵,好歹有百年寿考为夸耀的本钱,大多数动物则不然。能够陪伴主人身边的猫儿狗儿大都是幸运的,最不幸是那类游荡于市塵、公园,惶惑不安的流浪猫狗,以垃圾为食,其生死饥寒无人关心,偶见它们倒毙的景象,令人怵目惊心。猫狗幸运活过二三十年就可算享尽天年,但恐怕少之又少,有也是人的仁慈与造化双重垂悯成全的结果。孟子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意思是说,一个人有了能力应亲爱自己的亲族,然后尽再自己所能施仁德于民众,同时也要爱惜万物,使其各得其所——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猫狗是一条条生灵,是人类的最为亲近的动物朋友,我们既然倡导爱物,就应该怜惜它们,为它们负责!

        十年以前我见过一狗,正当它的盛年,周身绒绒滑润的黄毛,光彩照人。早晨起来跑步总“邂逅”它,精神头十足的一条巨犬,气咻咻,牵着主人一溜小跑。有一次它竟挣脱拘牵它的绳索跑到我面前,冲我欢快地摇头摆尾。时光荏苒,现在出去溜达,偶尔能见到它,狗主人头上隐见“二毛”,它则垂垂老犬,毛色黯淡,精神萎靡。看它那幅龙钟态,想到自己“半生落魄已成翁”,韶华残存,不禁悲从中来。

      《世说新语》说到桓温北伐,偶见昔日手植之柳已经十围,他不禁慨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泫然涕下。桓温是当时出类拔萃的大豪杰,襟抱豪迈不假于人,功业著于竹帛,然而自然规律面前,仍免不了英雄气短,不觉作小儿女悲泣状,“荣华敌勋业,岁暮有严霜”,可见“四苦”羁縻之下,难得有人可以超然,勉力为之的大概只有《庄子·大宗师》里才格迥异寻常的修道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他们视人生途路为敝屣,必脱之而后快,并不留恋靡丽繁华,才能坦然面对死亡,但对凡俗而言这是多么高超莫及的境界。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这是《古诗十九首》里的一首诗,每次读这首诗,心中总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怆,生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怅惘,未免灰心丧气,但奔竞之心竟得稍稍放下,这也算是一种收获吧。诸君莫笑我甘于平凡,不思进取。“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繁弦急管,热汤如沸,不过片刻热闹,最终都要在刹那间变为死寂,每念及此,还不够我辈之意也消吗?我们翻阅历史,多少人物风流,“沈要潘鬓消磨”之下,到头来皆归于所谓名士青山、美人黄土,一抔圆丘与辗转流传的流风遗韵,徒令后人凭吊洒泪,最多只是为湖山增色而已。

      人生百年难免一死,人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不知多少心底悬着这个疑问,受其诘责,良心不安。当年圣人“临川感流以叹逝”,对我们来说,他的那种襟袍不开的沉痛再微妙不过了。古往今来,从来就是“异质忌处群,孤芳难寄林”,而结果往往是“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孔子也不例外,我们心底里为之鸣不平,但好在他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快乐可以自慰。至于他的三千弟子到底有多少人可以传他的“道”,他无法左右,可喜的是数千年以降,阴错阳差间,其思想竟得以薪火相承,其塑造人格力量之大甚至泽及毗邻,所以他用不着憾恨。

      岁月奄忽,大家不知不觉中命途又缩短了“一截”,平素诸君忙碌于事功,欢愉乏善可陈,新正之际,大街上人人满面春风,不见菜色,清平之世正该秉烛夜游以继。虽然忧勤惕厉的君子“居易以俟命”,厌弃宴安鸩毒,声色犬马有所不为,但乐子尽管各人自找,何必去管别人的鸟事?古人云:“又得浮生半日闲。”朱老夫子面对艳冶的春日,也不禁感叹:“埋头书斋何时了,不如抛却去寻春!”只要张弛有度,大节不堕,像孟子所言“浩然之气”,一种“至大至刚”精神,与正直与道相妃,一旦行为不端,就会顿生愧赧之心,有道君子心里横亘这种精神,自然“乐而有节”,不会成为肆行无忌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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