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游,女人看—龙山水库的一道风景。
男人五十上下,骨骼很清楚,肌肉很突出,像健美操运动员。女人好像四十多岁,不过女人的年龄往往从表面上猜不出来,猜出来也不准。女人一年四季永是一袭白衣,风韵,高雅,富丽,柳叶眉下衬一副无框眼镜,一对丹风眼诱人的闪动着。
男人游泳,风雨无阻,尤其冬泳,始终坚持。
女人观泳,淡静笃定,即使雪飘,依旧水畔。
男人早五点半准时来到水库,游半个小时准时离开。游姿很美,时而蛙泳,双腿一弓,跃出好远,溅出的水花在晨曦里宛如碎玉;时而仰泳,微波圈圈,缓缓送出,湖面上浮起一片巨型秋叶;时而潜伏,老僧入定,水面波纹不起,酷似水底休憩的神龟。男人有意无意间,会侧首望望水库边的女人。
女人迟五分钟到,提前五分钟离开。一直坐在水库边一块巨石旁的石凳上,淡淡地微笑着看男人游泳,看姿势,看肌肉,毫不担心地期待着水底的男人浑身冷水跃出水面。
男人女人就这样,岸边水中相互望着,即使寒风凛冽,冬雪飘飘。男人的姿势很自然,游得很投入、很娴熟。女人的眼神如山腰无风时的白云,柔柔而又紧紧的依偎着大山。
男人女人基本不讲话,因为一个来得早一个来得迟,一个去得迟一个去得早。他们好像也没有说话的欲望,不然早来或晚去一会,很简单的事儿。他们就这样一直水中岸边地对望着。
一个冬天,男人在水中游了五分钟后,向巨石望去,石凳空空。男人眼里涨满担心与失落,他没有仰泳,也没有潜水,就一个姿势—蛙泳,眼睛一直盯着石凳,二十五分钟后,还是不见女人的影子。男人破例又游了三十分钟,六点半悻悻上岸。随后的几天,男人打破了持续十几年的惯例,冬游时间增加了一倍,女人还是没有露面。男人便蛙泳这一个姿势继续了七个清晨,双眼紧盯着那张石凳。
第八天清晨,五时半,天色暗昏。男人来了,突然发现,石凳上人影依稀,竟是女人的身影。隐隐约约地女人白色风衣的胳臂上有道黑圈。男人突然明白,女人的老公可能?!
心里半是悲哀半是庆幸。几十年来的旧梦或许成真。
男人又下水了,步子迈动得很轻很优雅,张开双臂的像雄孔雀开屏,纵身一跃,水库里绽开朵朵水花。男人先是蛙泳,不时张望着女人,女人便遥遥地微笑示意,也许昏暗的天色里根本看不清,但男人感觉得春风般的笑。再是仰泳,像条白白的游鱼静静地浮于水面,在渐亮的湖光里很打眼。最后是潜泳,女人很清楚,男人水性很好,初冬的水面瞬间静得像自己的心,表面看来不起一丝波澜,深处却汹涌着狂涛巨浪。
女人的眼睛在静寂的水面上注视着,搜寻着,期待着。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还是水平如镜。
女人大惊,在大亮的天光下异常焦急。男人肯定不会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的,他一定还在水里。
女人简直不敢想,第一次闯进更衣室,找到管理人员:快,快,快,出事了,有人在水下待了二十多分钟还没出来?
管理人员大惊:什么,二十多分钟,你怎么不早说?
边说边招呼常来的几个好手:快下水,天期没上来,快,快,快,抓紧探一下。
场面乱了起来,风姿优雅女人顿时花容失色。
场面静下来的时刻,正是几位好手把男人从水底打捞出来的时刻。男人的头深陷在岸边出水口,那个出水口离女人坐的石凳不过三两米,肯定想着从水底跃出,给女人一个惊喜。
据熟悉水性的泳友分析,前几天天期游得很不顺,总是一个姿势蛙泳,而且眼睛一直望着巨石方向,今天换了很多姿势,潜水时间又长,可能是乐极生悲,或者腿肚子转筋等等,又遇上出水口吸力极大,没能躲开,结果……
女人伏在男人身上,抱着男人的头,号淘大哭,死去活来。救护车赶到时,女人正紧紧地抱着男人的头。据说她全程参与了男人的丧事,而且以未亡人的身份。男人的家属骂她打她,她一声不吭,只柔弱而坚定地守候在男人的遗像前。
又是七天过去了,男人的头七过去了。
女人还象过去一样,唯一不同的不再推迟五分钟,而是早五点准时坐在那块石凳上,还是白色风衣,只臂上多了条黑纱。
有人说,那女人曾经是男人的恋人,爱得死去活来,不想女人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以死相挟,女人无奈。只在心底筑起爱的坟墓,没日没夜地守护着、祭奠着。女人嫁的男人待她很好,知道她心里有人,反而更关心她,甚至在女人每天一早观泳这件事上很大度、很放任,女人既惭愧又执着,想不到丈夫得了不治之症,临终遗言说让女人自由选择。
也有人说,那女人其实是男人老板的情人,但女人深爱的是这个风雨无阻来龙山水库游泳的男人,男人在老板手下讨生计。女人和男人都期待着将来有一天两人能结成秦晋之好。前几天老板出了意外,男人女人的梦就要接轨,谁想?
还有人说,男人是女人的同乡,女人首先考入大学,男人在家照顾女人的父母,可最后女人却不得不嫁作商人妇。男人进了城,女人很悔,于是每天就这样在水下水上相望着,很像回味着家乡小河边的青梅竹马。
自那,龙山水库游泳的人,每天都会看到一个臂缠黑纱的观泳女人,五点半准时到,半小时后准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