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反面

茫茫人海里千万个人之中,你是否能够幸运地遇见那个特别的人,如果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他会以怎样的方式,对你说:嗨?






01

河城的冬天来的比较迅猛。


入夜时窗外墨黑色的天空开始淋淋沥沥地下着小雨,十元裹着一件前男友遗留下来的黑色棉大衣,光脚盘腿歪坐在那把笨重又暖和的大椅子里面,手里捧着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的小书正看的津津有味。旁边的小茶几上面一碗吃了一半的泡面还冒着残留的热气,黄色的汤汁三三两两地滴散在她常用的那只白瓷碗周围。稍显凌乱的房间,此刻安静极了,只有那条狭长的灯管,笃定地悬在墙角,有轻微的电流声呜呜呜不停地嘶叫着。


这本32开的书是十元晚上回家在楼道口那个垃圾桶旁边捡回来的。它用透明的塑料文件袋装好,被竖立着靠放在污迹斑斑的墙角,十元夹紧腋下从小卖部买来的一桶作为晚餐的泡面,在原地站定,犹豫了短暂的几秒钟,最后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弯腰轻轻将书拾了起来。借着昏暗的灯光,她低头眯眼仔细看清了书名——


《刺猬》,作者是韩国作家金在灿。封皮上是一副黑白线条的插图,两个单身男女,似有似无相望着又充满戒备地靠近着彼此。


十元莫名的喜欢这样的图案,于是便把书毫不犹豫地塞进了自己宽大的帆布挎包里面。


她有过一瞬间的好奇,什么人会把这样一本书包装好后再小心翼翼地扔掉?


后来被书中的故事吸引,这个疑虑暂且被抛诸脑后,连最爱的泡面也匆匆忙忙地吞入腹中,她洗了手,就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


也许是书太生僻,百度百科上面找不到关于它的任何条目,豆瓣里面也没有相关的记录,十元觉得奇怪,这本书像是突然出现的精灵,古怪中又透露着淡淡的神秘……书里讲了一个平淡无奇又温暖感人的爱情故事,一个离婚的画家,带着机灵懂事的女儿相依为命,画家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却被女儿的老师,一个热情又大大咧咧的女人感动,他们从最初对彼此的偏见和不耐烦,到对发现自己真心之后的躲避,性格有点像金三顺又喜欢絮絮叨叨的女老师锲而不舍地敲开画家紧闭的心房,两人像刺猬一样收起了伤害彼此的刺,终于在女儿的期盼下靠近取暖,成为相爱的人。


是最欢喜的结局,有情人终成眷属。没有第三者,没有狗血的剧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叙述技巧,就好像一个朋友给你语气平淡地讲述一个真实发生过的爱情故事。


最简单最朴实的,反而最容易打动人。十元最后合上书,心想。


关了床头的台灯,她嘴角含笑,面目温柔地侧身睡过去,一夜无梦。那时候已是凌晨,天际微微发着鱼肚白的光亮,窗外的雨,终于慢慢下的小了起来,变成了轻缓催眠的序曲。


早上醒来,她摸索着摁掉聒噪的闹钟,半睁着干涩的眼睛,扭头看到枕边那本小小的《刺猬》,呆呆地发了一会愣,才极不情愿的挣扎着起床叠被,刷牙洗脸,化妆换鞋,最后犹犹豫豫地出门。


那本书安静地像一快啃了一半的蛋糕,华丽,毫无生机,孤零零地躺在被褥和枕头之间。


雨下的猛,十元带了一把结实巨大的黑伞,失误的是匆忙出门时脚上穿了一双帆布鞋,还没有走到公交车站,鞋子边缘就已经洇湿掉了。


她提起自己暗红色大衣的下摆,盯着自己的鞋子看了一会,时间来不及了,再返回换的话上班肯定会迟到的。于是皱着眉头昨夜也没有休息好的十元心情低落如同气温突降的河城初冬,冒着丝丝的寒冷气息,还带着点难言的孤寂。


最后这些隐秘的情绪被下一刻发生的事故完全打破。


她听到有人大声惊叫的声音从车站那边传来,随即100米远的前方就围拢起等车的人群。一辆白色的桥车歪斜地停在路旁,刹车的痕迹把雨痕拖得老长。


120来的很快,在公交站台焦急等车的十元伸长了脖子,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孩被穿着白大褂的白衣天使们抬上担架,动作迅速地挂上吊瓶塞入车厢,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路面上暗色的血迹很快就被大雨冲刷干净,血液混合着雨水缓缓地涌入城市里的下水道,彻底消失不见。担架放稳,厢门被大力地拉上,之后车辆在雨幕里呼啸着疾驰而去。


一个意外寒冷的冬日清晨,就这样平淡地开始了。


十元等的车远远地缓缓驶来,她握紧手中冰冷坚硬的车卡,快速抬头看了一眼暗沉的没有丝毫表情的天空,胸脯起伏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日生活。


人生好像一直就是重复的,如果把今天和明天对调,这一切是否会有什么不同呢?


可是一枚硬币,如果此刻它已经触地,不管哪面朝上,所有的事情必将尘埃落定。


02

及光记得自己才搬来这个老旧小区的时候,秋意正浓,街道两边黄绿的叶子像雪花一样随着阵阵刺骨的寒风飘飘洒洒地在水泥路面叠了一层又一层,下了雨,它们就更加暧昧地黏在一起,让清洁工们头疼不已。那天他撑着一把红色条纹的小伞,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慢悠悠地走着,不时低头看向脚下,避开那些水淋淋的枯叶,和坑坑洼洼的污水。房间在六楼,没有电梯,好在行李箱并不怎么沉重,他收了伞并将之小心翼翼放进白色塑料袋里面,以防水珠低贱。


那天是周一的清晨,上午八点五十。


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提着箱子吃力地上到五楼的时候,迎面从楼梯上方冲下来一个戴了一条黑色围巾的女孩,她眉头紧皱急匆匆地快速下楼,及光反应迅速地立即往墙面的方向侧身,箱子却还是不小心和女孩的膝盖轻轻地磕碰了一下,他错愕地站定,女孩却头也不回像一阵风一般大步跨过三个台阶奔下楼去。


及光呆住,他甚至连女孩的脸都没来得及看清,敏感的鼻尖只嗅到一股从女孩身上飘散开来的香水味,像是柑橘的气息,清冽又疏离。


抬腕看表,他心想,女孩这般匆忙,一定是上班要迟到的缘故。


在河城,秋天就像草原上兔子的尾巴一样,短暂地掠过四季中最寂寥的时节,几场带着寒风的冷雨过后,冬天霸道地登场。在江南烟雨之地长大的及光起初有些不习惯,但是也很快就适应。他蜷在温暖的被窝里面上网为自己挑选过冬的衣物,脚上穿着单薄的帆布鞋去楼下的便利店买暖和厚实的长袜,拎着手提袋在暮色沉沉的街边站定,另一只手满足地插进裤子口袋,及光仰脖闭眼深深吸入了一口冬日干冽清冷的空气,觉得头脑立即变得清醒无比。


及光是一个插画师,平日会接一些商业插画,或者书籍插图。


他从温暖的南方独自一人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北方小城,源于个人情感的困惑。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相恋五年的女友为何那么轻易地就提出分手,然后快速地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那天清晨,她推开门,临走之前扭头面无表情地对及光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冷漠绝情地带着所有属于自己的物品摔门而去。


及光甚至都没有问明白,她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爱情,还是鲜美的面包?问题是,这两样他目前都可以给。


最后一切都结束的匆忙,他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把本来属于两人的爱巢出租,带着少许的重要物品,远离那个伤心之地。


离开之前,房间变得有点空荡,门背后的那个鞋柜上面,斜放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他随手翻过来,发现是很久之前陪女友在西西弗书店里买的,一本小小的韩国小说。


他有过一瞬间的犹豫,最后还是将它塞进手提袋,最后门被狠狠关上,算是对那五年时光的郑重告别。


到河城安顿好了之后,一个寂静无聊的夜晚,手里一个连载系列的插画终于完结,他倒沙发上闭眼躺了一会,一个突然的念头是他从床底拖出行李箱,把拿本书找了出来。


他想知道,当初女友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买下了这样一本看起来平淡无奇的韩国小说,《刺猬》——书名真有意思,他想。最后的事实却有些令人失望,不过是讲诉了一个平凡甚至有些庸俗的爱情故事,离异男人和女儿老师相遇相识然后相爱的故事,很俗套。及光觉得莫名的巨大失落,在这个安静的夜晚里,像千丝万缕的凌乱线条一般,低落的情绪从书中字里行间的缝隙里面跑出来,跑出来,低头又看看这本千里迢迢跟着自己来到这里的书,及光想起了女友离开时那张冷漠到使人厌恶的脸,丝线把他的心缠绕覆紧,疼痛逐渐从胸腔朝喉咙处蔓延。


及光竟然有了想哭的冲动。


五年,1825天,43800小时,他和那个曾经心爱的女人共度的时光,回忆里越是爱意满满,越是感觉到自己的可怜,因为他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和真象——那个有钱的秃头男人是她的上司,一个离异过的油腻中年男人。


多么可笑,你对一个人的爱,远抵不过一张红色的纸。


在冬天彻底来临之后,及光学会了释然。成年人要学会像自然界的动物一般,受伤后舔好伤口,重新认真继续地生活下去,这是不变的生存法则。直到他又一次遇到那个冒失莽撞的女孩,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注定的,女友劈腿,分手,他独自一人来到河城,这都是跟随命运被安排好了的事情,有些人,必须要笃定地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那天是一个晴朗的周日午后,日头温暖地照射着一片萧瑟大地,落叶植物的枯叶已经掉的差不多了,光秃秃地立在阳光下面,有轻柔又和煦的微风拂面,午后的一切显得有点懒散,还带有少见的惬意。及光起床,刷牙洗脸,洗澡换衣,吹干微卷的头发,准备去附近的超市买菜。


下楼的时候,他们又遇见。


他看见那个女孩异常吃力地怀抱着一袋大米,侧身站定给他让路。终于迎着金黄温暖的日光看清楚她的脸,肤色有些暗黄,眼睛很圆,眼尾带着无辜的弧度轻微下垂,表情像刚睡醒的小孩,疑惑,漫不经心。及光有些惊喜,探究的目光从女孩的脸上一扫而过。他甚至想立即从她手里抱过那带大米,可是理智迫使他继续下楼。最后他们就这样短暂地檫肩而过。


晚上回家,他把那本书用透明的塑料文件袋装好,丢弃在楼下。


他决心要和过往的一切做彻底告别,不再有任何留恋和伤怀。


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03

这世界上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无数个周一都是这样手忙脚乱,十元在公司忍受了一上午半湿的鞋子,内心被这冷雨连绵的天气弄得懊恼和烦闷。她在无聊至极地翻看着手机,微信通讯录一栏显示有消息,好奇地点开,看到一个新朋友的添加请求,对方在对话框里只打了三个字:你好啊!


神经病,十元皱着眉头不予理会。


其实如果这三个字可以早一点,不是通过冷冰冰的手机说出,而是从及光腼腆的表情和温柔的语气说出口,这个好看又软弱的男孩子,十元不会狠心无视。


她也不会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在楼道口捡回来的那本书,和这个莫名其妙打招呼的人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


还有早上出门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那场突发的车祸,又意味着什么。


你好啊!这三个字,在及光被白色桥车碰撞之后,永远也没有机会亲口说出了。他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面安静地躺着,远在南方的父母乘最快的航班急匆匆地赶来,只听到冷冰冰的植物人三个字。他们的儿子完了,可怜的父母流着泪互看了对方一眼,都绝望哽咽着已经说不出话来。


十元和及光的仅有的联系,在那本躺在枕头和被子之间的书上面,戛然止步,不再往前。


世事无常,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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