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头,距离立夏还有两三天,天气晴好,连续几天气温上升至30多度,一夜间夏天来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刚刚过了6岁生日的小马驹张着嘴巴露着豁牙对正在喝酒的老严说:“爷爷,我想酒鬼了,什么时候带我去看它呀?”
老严放下手中的酒杯,用餐巾纸擦了一下嘴,笑着说:“上周六你才去过酒坊的,下周六爷爷一定带你去!”
“一言为定!”小马驹端起水杯与爷爷碰了一下杯,慢悠悠地说,“这个酒鬼初次见面觉得长得很丑,见过几回倒也有几分可爱了!卡斯罗犬天性好动,等我上学了,也要带着它遛弯儿……”
老严抿了一口酒:“你算说对了,它是古罗马时期有名的护卫犬,越看越喜欢嘛!”他看着小马驹的豁牙说,“唉,都两年多了,什么时候你的两颗门牙才能长出来呢?”
小马驹却不以为然地挠了一下自己的脸:“快了,差不多到秋天上一年级的时候就可以长出来了。”
每逢小马驹一说话,老严就感觉心里难受。那年3月的一天,小马驹在幼儿园与小朋友追着跑,阿姨正在用拖布拖地板,也不及时提示孩子地板上湿滑,让小马驹打了个趔趄面朝地上摔下去,两颗门牙折断了,不得已上医院拔了。两年多了,小马驹一直是个豁牙的孩子。
午餐后老严与小马驹各端着一把热火系列的软弹枪在客厅打了一阵子靶,老严打着哈欠,摆摆手说:“爷爷困了,要睡午觉了!你也睡一会儿吧!”他说着就去卧室睡了。
小马驹还想玩,却被奶奶催着也去睡了。
下午2点半老严的手机响了,他被吵醒之后,一看是酒坊的工人戴天打来的,而且是气喘吁吁的:“叔,酒鬼……被人害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呀?”老严感觉嗓子有点难受,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电话那头说:“刚才的事,我已经给乡派出所打电话报案了,民警马上就到。”
“你报什么案嘛!把监控回放看一下就全明白了!”老严松了口气说。
“叔,我不会看监控呀!再说监控室的门也锁了。”
“哦,钥匙在我这呢!”老严干咳了一下,“你怎么知道酒鬼是被人害死的?”
“脖子上缠着链子,吊在栅栏上勒死的……”
“大热天的,你怎么给酒鬼挪窝了?”
“我早上打扫卫生,将酒鬼拴在栅栏上,一忙就忘了往窝里拴了……”
老严一时心里难受,想训斥一下戴天,大热天的,人都穿上了夏装,却将狗曝晒在阳光下。可转念一想又忍住了,训斥他又能怎么样,反正酒鬼是活不过来了。他改变了语气,压低声音说:“我中午喝酒了,不能开车,明天周一早上去酒坊。”
小马驹被老严的手机吵醒了,就掂着脚在卧室门口静静地听着。
老严说完话就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刚要拿茶杯喝水,小马驹却闯了进来:“爷爷,酒鬼怎么就死了呢!”
老严望着孙子慢呑呑地说:“工人说是人害死的。”
“怎么可能呢!”小马驹耸耸肩膀,撇了一下嘴,“酒坊大门口有监控的,即使是有贼要偷东西,也犯不着害死酒鬼呀!这大热天的……”
老严叹了一口气:“工人说是勒死在栅栏上的……”
这时候老严的手机响了,是戴天打来的:“叔,警察要问你情况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陌生人的声音:“你是酒坊老板吗?”
老严道:“是的。”
“你在村里得罪过什么人吗?”
“没有,我到这村里才七八个月嘛!”
“这狗是在什么人的手中买的?“
“是在村里一个养狗的村民手中买的。”
“多少钱买的?”
“三千八。”
“有收据吗?”
“是通过手机微信支付的。”
“你不在现场,监控室也进不去。等你明天早上到现场后,请及时联系我,我的电话号码已经告诉你的工人了。”
听口气是位年轻的警察,对工作还是蛮认真的。老严觉得戴天有点儿小题大做了,酒鬼之死怎么能惊动派出所呢!
“爷爷,门前的柵栏是给南瓜搭架的。南瓜叶子刚出头,一览无余,气温高,酒鬼热得焦躁不安,在栅栏上乱奔乱跳的,狗链子缠在了栅栏上,越缠越紧,最后窒息死亡!”小马驹对着刚通完电话的老严说,“这个时间段工人午休了,垂死挣扎的狗吠声也没有引起工人的注意,好端端的一条意大利名犬卡斯罗就这样惨死在太阳的曝晒下!”
老严被小马驹的一段话感动了,他嗫嚅了一下,又拿起手机对戴天说:“大热天的,在南瓜地里挖个坑,坑挖得深一点,将酒鬼埋了吧!”
戴天回道:“警察没让埋呀!再说还没有破案呢!”
老严说:“先埋了吧!”
老严放下手机,看着小马驹一脸茫然的样子,心里还是觉得愧疚。因为大意,没有及时提醒戴天,让酒鬼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老严从部队自主择业后,由新疆回到西安,过着悠闲的日子。几十年养成的习惯,每天吃饭前都要喝几杯酒。他最爱喝的茅台也只是逢年过节或者是老战友来西安看望他的时候,才去专卖店买一两瓶解解馋,平常可是喝不起,即使是他的工资比邻居老贾多出几乎一倍以上也得咂咂嘴,毕竟一瓶茅台已经涨至几千元了!平常他喝的酒差不都在二三百元左右,但味道让他不敢恭维,除了一丝儿甜不溜秋的味道,还有最让他厌恶的就是那股刺鼻的香精香料味儿。
“这是什么味儿嘛!”一次,他与隔壁邻居老贾喝着一瓶15年陈酿时说,“就和从前的雪花膏味道一样,刺鼻的香气,难闻死了!”
“我看这就是好酒,二百多元一瓶呢,喝起来绵绵的感觉,香气扑鼻呀!”老贾摇晃着光头说。
“老贾哟,虽说你喝了一辈子的酒,还是不懂酒哦!”老严拎起桌上的酒瓶说,“好酒醇香,是一种陈年的香味。现在的酒在质量上不下功夫,几乎都是卖包装和广告的。你看这酒包装漂亮吧!”
老贾睁大眼睛看着说:“这几百元一瓶的是假酒吗?”
老严平静地说:“不能说是假酒,至少是以次充好的,加水加酒精加香精和糖搅拌而成的。什么六年八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陈酿,统统都是酒精和香料酒,充其量不过加入了一点基酒。想喝过去固态发酵的纯粮食酿造的酒已经成为梦想喽!”
他想起40多年前在农村插队落户的时候,在酒坊烧的包谷酒,醇厚浓郁。
“现在的酒喝不成了,你就戒酒吧!”老严的老伴戏谑着说。
“烟戒了,再戒了酒,这日子真是过得不怎么样喽!”老严喝下一口酒说。
去年小马驹放暑假,老严和老伴带着他去新疆旅行。老严在部队服役20多年,天山南北的战友们少不了在一起聚会。在伊宁的一次聚会上,一位战友从车上抱起一坛酒放在餐桌上,让老严饶有兴致地一直瞅着。这是一坛装了足足有十斤酒的白色瓷器,上面写着:战友情老酒,55度清香型白酒,产地是伊犁河谷杏树沟。当老严喝下第一杯酒的时候,不由得咂咂嘴:“醇厚、饱满、圆润而不失优雅!好酒,地道的高粱酒!”
请客的战友从部队退役之后,回到内地感到无聊,又返回伊犁,与几位战友合伙开了一个酒作坊,酿造固态发酵的粮食酒。酿出的酒供不应求,受到酒友们的好评。
老严给战友敬了一杯酒,直截了当地说:“从今开始,哪里都不去了!跟着你学酿酒,回到西安后也开一个酒坊,以后我也有好酒喝喽!”
战友以为他在开玩笑,笑呵呵地推杯换盏,不等酒会散场,他就催着战友带他去酒坊考察。
酒坊掩映在伊犁河谷的一处茂密的杏树丛中,是一幢干打垒的建筑,原来是哈萨克牧民的老宅,现在改建成了他们的酒作坊。这里出产有名的吊干杏,虽说吃杏的季节已经过半,但树上还有未摘下的果实,战友上树摘下吊干杏招待小马驹。小马驹第一次吃吊干杏,酸甜可口,好吃得根本停不下来。
“这是北纬39度,世界公认的瓜果优生地带。”老严乐呵呵地对小马驹说。
小马驹一脸萌样儿,只顾着吃杏,仰望着头顶上的一串串红杏。
老严住下来就是十几天,跟着战友学习酿酒工艺,从泡料、蒸粮、摊晾、糖化、发酵和蒸馏工序一步步完成。他对酒的储存和调制过程也进行了学习,与战友们在葡萄架下探讨品酒和勾调等方面的知识。十几天后他带着老伴和小马驹回到了西安。他马不停蹄地来到秦岭北麓的一处村庄里,相中了一家四合院,里面有六间房。他盘算了一下,包括库房在内的所有房间都有了,既能酿酒,还能养老,非常接地气儿。
这家老院子位于村内的最南端,门前还有一片可以种植蔬菜的自留地。房东于几年前搬到了城里,房子一直闲置着。通过村里的老人与房东联系上,最后以每年五千元的租金成交。最让老严感兴趣的是后院的两孔年久失修老窑洞,里面常年恒温,平均温度19度,湿度在60%左右,阴凉避光,能维持酒中微生物的活性,是储存酒的好地方。他花两万元对这两孔废窑进行了修缮,修旧如旧,保持了原有的风貌。一切就绪,他又专程去了广州,选中了一款最新的食品级不锈钢材料的蒸馏设备,立即让厂家发货。村里通了天然气,为了节能减排和提高效率,他又配了1台蒸汽发生器。他从渭北澄城县买了20个黑瓷发酵坛和20个酒缸。他喜欢这种粗瓷,陶罐材料致密不漏且略带微孔,小分子能渗透。还从陕北买了高粱,将秦岭深处的山泉水引到酒坊。他雇了本村四十多岁的戴天。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戴天的媳妇也去城里给人家当月嫂了。戴天为了照顾年迈多病的母亲,只能守着塬上的几亩耕地。老严感觉戴天老实本分就雇了他当酒坊的工人,除了每天100元工钱,还管三顿饭。
村里养狗的一位后生牵着一条怪模怪样的黑狗,高高的头盖骨,见人冷冰冰的,让戴天求老严将这只狗买了。戴天说:“你这个怂货,花三千八买这么个东西,瓷怂蛋,不中用嘛!你看我家的那只笨狗,花50块钱买的,见动静就叫。再说了,人家老板又不是包村的扶贫干部,凭什么买你这玩意呢?”
后生望着沉默寡言却一直在眨眼的狗一声叹息:“要不是媳妇做胆结石手术,我才不卖呢!这可是意大利名犬呀!这狗马上快1岁了,过了年一发情就可以配种,一窝狗娃子七八个,一个买八百,不但保本还赚钱呢!”
在屋里的老严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心想着,在门外的菜地上拴上一条狗,既能壮胆又能看门,虽说这狗价格贵了点,但人家要急用钱嘛!他想着就来到门口,瞅瞅那条墨索里尼老家的黑狗,低吊的眼角,冷漠而阴沉。见惯了土著狗,突然觉得这家伙不伦不类。对戴天说:“你把它拴在门外的菜地里,赶明儿再垒个狗娃吧!”还不等戴天反应过来,他又掏出手机对那个后生说:“来,扫一下二维码,把钱转给你。”
后生笑着走了。戴天嘟囔着,嫌老严吃了大亏,让那后生讨了个便宜。他用了一个下午就给狗垒了个窝。他每天又多了一份活儿,喂狗。他望着黑狗气就不打一处来,起了个名字叫小黑。
老严说这狗名太俗,全中国叫小黑的成千上万了吧?但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好名子。
泡粮、蒸粮、摊晾、糖化后再发酵,将20个黑瓷坛盛满并发酵了120天,经过了秋天和冬天之后,在小年的那天,酒坊开火烧酒,半个村子都弥漫着浓浓的酒香味儿。出来的头酒足足有80度。头酒烈,尾酒乏,为了保证原酒质量,老严决定将头酒和尾酒分开,等下次一起回锅蒸馏,只取60度左右的二锅头入窖。
村里人闻到了酒香味,老少爷们都争先恐后挤在酒坊看热闹。有几个酒鬼要品尝头酒,老严说接60度左右的二锅头好喝,可几个酒鬼们根本不听,让戴天取出几个玻璃杯,他们自家在出酒口接着喝起来。有的干脆从家里带来花生米,一口酒一口花生米,浑身上下爽爆了!都说这头酒好喝,还有一丝儿热气,出了酒坊怕是一辈子都喝不上这正儿八经的东西喽!老严无奈,由乡亲们吧,他将半桶头酒放在了车间门口,拿着舀酒瓢儿给大伙的杯子里添加着,不一会儿头酒只剩桶底了。
早上戴天喂完了狗,见它焉不溜秋的,就解开了脖套,让它自在些。它在大门外晃悠着,不耐烦地吐着舌头,眼睁睁地看着鱼贯而入的人,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与主人打着招呼。让它尴尬的是,既不能狂吠,也不能进窝睡觉,成了酒坊门口的摆设。它很快发现,来人都抢喝着那半桶头酒儿,况且那桶里飘来的味道还是蛮香的。
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乡亲们这才慢慢散去。老严测了一下出酒度数,酒精度已经下降到50度以下了,就让戴天换桶接尾酒。黑不溜秋的卡斯罗见人都走完了,这才悄悄地溜进了大院,却冷不防地用脑袋撞倒了酒桶,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头伸进桶里舔着头酒。老严赶紧过去撵狗,并信口说:“真是个酒鬼!”
狗躲到不远处用贼不溜秋的目光注视着老严,并不时咂咂嘴,回味着酒的滋味。老严笑了,让戴天把狗拴了,他一边用清水清洗着被卡斯罗弄脏的酒桶,一边说:“这是酒坊,食品生产区域,以后把狗拴好了,不要放开乱跑,狗身上的味道大,还携带着大量的细菌……”
“叔,我知道了!”戴天有些紧张地说。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严高兴,终于可以喝上一杯自酿的酒了。刚蒸馏出来的酒辛辣,他用催陈器过滤了一坛60度的好酒,给自己倒上一杯,又做了几道下酒菜,一个人美滋滋地品味着。一股高粱的香味弥漫开来,酒醇香,虽说是高度酒,但喝起来饱满圆润,丝毫没有辛辣的感觉。他吩咐着戴天,将窑洞内的酒缸全部清洗干净,以后生产的原酒都倒入酒缸里储存。窑洞内有着稳定的发酵菌群,有利于酒的老熟,洞藏两年之后喝起来才圆润饱满。
这时卡斯罗叫了一声,老严喝下一杯酒,到门口瞅一眼,只见它咂咂嘴,摇着尾巴伸着舌头,在地上做着匍匐状,讨好着主人。
老严摇摇头,笑着说:“酒鬼!”
戴天笑了,“叔,这名字好听,到底是酒坊的狗呀!”
惊蜇一过,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浐河边的柳树发芽了。周六早上,刚吃完早餐,小马驹就对着老严努努嘴:“爷爷,带我去酒坊看酒鬼!”
这是小马驹第一次看到酒鬼,他不敢靠近它,将带来的牛肉干扔给它一块。
“爷爷,这酒鬼长得很丑,贼眉鼠眼的!”小马驹拉着老严的手臂说。
“就是这个品种,不过身板还是挺好的,是看家护院的好帮手!”老严笑着说,其实他希望小马驹能喜欢它。
转眼之间到清明了,小马驹跟着老严又来到酒坊。他趁老严去窑洞的空隙,去厨房取了个碗,到蒸馏间将刚出锅的头酒舀了半碗,还不等戴天醒悟过来,他一溜小跑着到门外,将碗中的酒倒入酒鬼的食盆里。酒鬼摇摇尾巴,瞪着眼睛看看,然后低下头舔着盆里的酒。小马驹笑起来,觉得这家伙也挺可爱的,就俯下身子看着它。到底是酒鬼,很快盆中见底,一滴酒不剩。酒鬼又撇了他一眼,小马驹从口袋里取出几块饼干扔在盆里,酒鬼连嚼都不嚼一下,几下就吞到肚子里了。酒鬼依旧看着他,小马驹将双手摊开,大声说:“没了!我的好吃的都给你了!”
酒鬼迷离着眼睛,就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倒在窝门旁边睡着了。
小马驹在不知不觉中就喜欢上酒鬼了,只要老严从酒坊回来,他就要打问一下它的近况。
现在酒鬼死了,小马驹心神不定的,感觉太突然了,遗憾的是攒下的牛肉干和饼干已经没有意义了。
周一早上,老严将小马驹送入幼儿园后,才开着车来到酒坊。戴天正在用扫帚扫地,见老严来了,赶紧迎出门,用手指着门前空地上的栅栏,酒鬼的脖套和链子还拴在栅栏上。
“把链子也解下来吧,都埋了。”老严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大门,先打开了监控室,坐在监室屏幕旁,回放着昨天中午的录像。当回放到下午一点半的时候,只见酒鬼焦躁不安,从第三根栅栏的空隙中跳跃过去,但狗链缠在了栏杆上,它感到不舒服,脖颈被缠得越来越紧,它喘着粗气,迅速又从栅栏的空隙中翻过去,但是链子已经将它完全缠住,被悬挂在栅栏上面,四只脚无法着地。它拚命地挣扎,哀嚎着,很快就不动弹了……
老严叹了口气,他佩服小马驹的判断能力,小家伙真是超级可爱!
可是他无法忘却酒鬼那哀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