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吃个饱”自助餐厅

她万分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仿佛费了很大功夫才明白过来生活是不会因为自己那些幻想而改变的。

“除了幻想,我什么都不愿意看到。”她从心里告诉自己,好像阖上一本刚一打开就厌倦了的、字符密密麻麻的典籍。

在她住的青年学生公寓的隔壁,有一栋古色古香的教师别墅,它那暗黄色墙体在阳光中发散出熟睡般的光晕,复古色彩、花纹繁多的被单和床罩在无风的晨后死气沉沉地平展着,还有弹簧支撑的老式座椅、底部落满食饵的没有鸟的鸟笼。整栋别墅被暖烘烘的灰尘包围,自然地让人觉得它比一切建筑都名副其实。

教授在里面勤劳地工作了一辈子,许多同事先后到来又离他而去,只有他是这栋教师别墅里从一而终的住户,他掌权了这里,这间别墅就像他精心打理过的一件西装外套那样舒适,虽然他直到今天早上已经承认这一点,可他却没能接受这一点。

早上,清洗完昨夜剩在餐桌上的盘子后,他泡了一杯罐装咖啡,用木制汤匙勾了一点姜汁搅拌进了里面,他的意志变得难以管控,紧随着在飞速旋转的杯面上粘稠了起来,头脑里的有些想法更是令他吃惊的顽固;他回想自己冷血自私的一生,既开心于自己是那么温情脉脉、宽仁博爱、几乎所有遥远琐碎的故人自己都如数家珍地印象清晰,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虚伪——所有他人的映象都无一例外地只是做为自己生活片段和珍贵回忆的匣子、相框而已——“我从未把自己给过别人,尽管它们共享我的知识,共享我的荣光,我也从不曾得到更多的他们……就源于我的吝惜!”他心想。童年时代的伤痕、执教期的迷茫、更有无数的疾病疲劳以他这个年纪跟不上的速度,飞快地在他脑海中倾轧而过。“我曾以为的自由,竟只是一直生活在绝望中的错觉。”他在小小的记事簿的一页写下:越绝望越自由。他开始厌恶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转而想到高处胜寒之后近似瘫痪的那很长一段生命,明白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将要一直腐朽下去的老头了。

他悲哀地锁上大门,沿着碎石子路蹒跚而去。那杯咖啡凉在桌面上,因为他告诉自己,自己可能需要一点酒精。就像去见一个老朋友,他开始热烈地乞盼于这多年后再次与酒杯的碰撞。

起床之后她并没有准备好要穿哪件衣服,只粗糙地洗了一把脸。已经读完了大学预科的所有课程,她可不知道实习期间要去一个什么样的单位,就一直以待业的身份住在青年公寓。她翻出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把后鞋筒踩在脚下,走进了令她泪流满面的日光中。

她的指缝里夹着一张崭新的钞票,排在队伍的末尾,她把钞票反复折叠打开,搁在太阳和自己的眼睛之间,仿佛是要努力地辨别这究竟是她前男友给她的,还是自己遗忘在角落的生活费,或者有可能是上一次和祖父的兄弟吃饭时他留给她的,但无论她对它是多么的陌生,她都会心安理得地使用它。

轮到她的时候,她说:“那天,我来你这儿买的包子,都酸了。”

没有半刻迟疑,对面那人说:“那不会,我们都是现做的,我们这儿的包子啊……”

她接过零钱和包子。

那脸说:“要不你看这样……”

她扭头走掉,心中暗自想:呵,看哪样?好一张脸!

她厌恶自己,厌恶这种生活,厌烦了。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一个词语:厌烦了。就这么简单。越厌烦越自由。

教授坐在那家像马厩一样容颜衰老的酒吧里,他尽量一刻也不去想这里昔日的摩登,试探着把一口口浑浊的液体咽进腹中,他发现那种醉生梦死的麻木生活不能接纳他——“当你清醒地意识到绝望时,它就不能把你淹没。求解脱,就是这么难”。他坐在直照吧台的灯光的侧影中的角落里,因无法使自己陷入不真实的生活而在一瞬间胆战心惊。

一个从矿场跑来的少年雇工像一只折翼的家雀一样沉默地蹲在酒馆的阴影里,睁着炯炯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傻瞧着什么。教授已经观察他好半天了,终于站起身来,掏了几块零钱,瞅也不瞅地交给前台,然后径直朝他走去。

“小伙,来,让我们离开这里。”他希望自己这仁和有力的话语可以直抵这沉寂灵魂的深处。“到外面,看看都为我们准备了些什么。”

他看到那个青年似乎的确如同被圣主的光芒所引领的羔羊一般温顺,他平和了下来,感觉有一股强有力的感情扼住了自己。

“看,你的人生在那个路口像一个无助的孩童一样徘徊,你得把它认领走。”教授缓和笑着,将几张大钞塞到年轻人手中。“你们还年轻,我就不行了,老了。”

“我不要,”那个男孩儿颤抖着,用愚蠢的声音含糊地说:“我也知道,”他就像被人欺负一样眼眶红润,“我不认识你,”他把钱硬塞回去,神情中流露出稚拙的愤怒。转眼,他消失在街头。

教授觉得酒精有点在胃里闹腾,脑子也变得昏昏沉沉的,他眨眨眼皮,再也回忆不起来那个男孩,就像进入了失眠的白天。

从中心公园的轮滑道旁傻坐了半天,这会儿她又从花店的橱窗外面盯着那一双双打纸壳的手,时间眼看到了中午,她使劲地打着哈欠,偶尔的某些时刻,比如这时,她会想起自己的前男友,她觉得他是个卑微的角色,永远都不可能了解她,她从来就算不上对他有什么好感,那样的生活令她在精神上倍感疲倦,最终让她进一步厌烦了自己。

教授注意到了那个哀怨的眼神。

她看着一个神情和蔼的老人正将目光投向自己,他身材瘦高有些微驼,目光清亮,神情很纯真,有一股情不自禁的激动,他缓步向她走来并给予她一个真心的微笑,她怀疑这是不是错觉,可很快她就不再怀疑这一张慈善有趣的面孔。

教授心想自己的着装还算得体,而眼前这个姑娘就像纸壳人一样直挺挺地愣在那里,脚上踩着一双不算整洁的运动鞋,整张脸非常扁平,没有光泽。面对这张消瘦空洞的脸,教授不得不深感悲哀,他下定决心要把她从无聊的困境中释放出来,最后以一种似乎在挖苦自己这一厢情愿的激情的不确切的微笑朝着她走去。

她笑了,主动问候到:“今天的天气很适合在街上闲逛哈。”

教授稍微有点意外,他看着这一抹平淡微笑,在她面前站定,迟疑了一下回答到:“孩子们都去郊游了。不算太热,校园里的学生也都走出寝室在操场上流通了起来。”当然,今天他还没有去过学校,他仰仗自己的经验不着边际地扯谎。

她的笑容彻底在脸上舒展开了。“这话真像是个老教授说的呀。”

“不假。像一个喜欢喝咖啡的老教师说的。”他着重把“像”这个字的声调上扬了一下。

“那教授您是研究什么的呢?”

“搞文史哲,近期给孩子们上点影视评论课。不过,我可不懂。”

“哈哈。太妙了。”

“妙?”

“您的学生一定很受您吸引,很受您启发。”

“他们都叫我老糊涂。”

“这怎么行?你应该很流行才对呀。”

“还是怀念之前退休的生活,可是这不忙起来又有点发慌。我常常盼望着我能流行起来。”

“老师,您是要回家吃饭吗?”

“你要是方便,我邀请你一起吃。刚好我最近想尝试你们年轻人的吃法。”

“啊……不必不必,那太麻烦了。”

“你要是方便的话,可以带我去自助餐厅吃一顿。”

“唉?您想去那种地方吃啊?”

“就当是陪陪我了,我请客呀。要是方便,希望你能赏脸。”

“不要这么说。啊,老师您太有趣了。”

这是一家位于城市中心的自助餐厅——“尽管吃个饱”——招牌实在鼓舞人性、令人信服。教授和她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满是端着盛着杂烩拼盘的碟子、手持夹子拼命索取食品展柜各个方位各色菜肴的先生和女士们,其中有个捧着盛肉卷的塑料餐碟就像揣着一摞砖一样的穿着随便的青年醒目地从他们两人眼前晃过去。整家餐厅空间十分宽敞,有四列长达六七米的餐柜,还有两纵令人招架不住诱惑的时令鲜果,塑料榨汁机里几乎容纳了一立方的冰镇饮料,各式啤酒、可乐、果汁的瓶瓶罐罐层层叠叠地罗列在饮品柜子里,供那些应接不暇的人们随意取用;辣子鸡丁、爆炒腰花、爆炒牛蛙、口水鸭、酱牛肉在人们的礼服和便衣的掩映之中,在人群的缝隙里闪烁,丝丝热气在食品展柜上弥漫,到处都是走动、餐盘撞击、火锅沸腾和人们对着食物评头论足的声音;金黄色的南瓜羹、冰柜里冷藏的布丁点心、夏威夷水果、黑胡椒牛排……整个大厅弥漫着晚间市场的灯光,人们擦肩而行,步履蹒跚,气氛就像战时指挥部一样激烈。紫红色的蟹肉在汤头里沸腾,清汤锅或麻辣锅排列在各种食材的拥挤之中被位列桌子两侧的人用贪婪的目光盯着;相邻冷藏雪白的肉花和新鲜培根的冰柜的南面有格调高雅的光滑木质手工寿司服务台,向南是正在烧烤的服务员挤在一起的烤肉区。用餐区的人们兴致盎然地纷纷笑逐颜开,教授惊讶地发现几乎所有人的袖子都被挽到了小臂以上。“这地方太棒了,”付押金的时候教授抢着把钱垫上,“还要付押金,这次知道了。女士,请进。”

她带着他参观了展柜,拿着食材回到了汤锅桌,两个人开始享用起来,席间的谈话无不是围绕着眼下的诸多食材。

用餐的长时间以来教授总是万分欣喜地在意着周围忙碌的景象,几乎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这种激动也让她觉得身心愉悦,又有些不好意思,她盯着眼前的男人,对他的年老慈祥和有趣深以为然,她想到“忘年交”这个词语,满怀同情地看着这个老人。老人灵巧地一笑,虽然笑得有些蹩脚,但仍然挡不住他的睿智和高深的洞见,他那张干裂、色泽稳重的薄薄的嘴唇就像遥远年代的小巷深处那样让人心悦诚服。

他说道:“这个‘尽管吃个饱’自助餐厅无疑是对大马士革的颠覆。”

她停下剥虾的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教授解释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给我这样的感觉。‘无节制’——这是一种……一种……但是不对,不是这种感觉。跟‘无节制’无关……”

“教授,这是盛宴啊,是狂欢”她说到。“还很年轻”她把这后半句话憋住了。

“不是‘无节制’,是‘无所顾忌’,就是,‘我很贪嘴’,来到这里,不如就从了这贪嘴吧!尽管吃个饱。让人松弛,有点像听轻音乐。”

“意识到可以无所顾忌的吃,就吃的自由了,”她微微一笑。“这地方就是让人吃的自由的。”

忽然,教授听到内心一个声音在说:我很痛苦!很绝望!不如就从了这绝望,无所顾忌地老下去吧!

他克制住自己的情感,目光微微看向远处。

说完那句话的那个结尾后,她心里暗自感到了一种压力和疲惫。这恐怕是让她联想到获取自由总是那么让人疲惫。

“我很疲乏。”她一下感到肚子有点胀。“这顿饭就要吃完了,”她心想,她的眼神开始涣散,打了个哈欠。

一个懒惰滞怠的灵魂徘徊在人生和时光年轻的幻影中,靠着焦黄的骨盘和羸弱病颜的惯性支撑着勉强堕落下去。这自然说明了,活着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无尽的生命,也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那无穷无尽的疲倦。——或许真的吧,或许这真的就像在“尽管吃个饱”自助餐厅疯狂地饕餮一餐那样过瘾,就像死一般无所顾忌地活着那样过瘾。

他们不再吃下去,语言也开始减少。最后他们只相互嘲讽着彼此微弱的饭量,然后就闪烁不定地笑了起来,心照不宣地先后说:

“我快要吃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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