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符年初,京城阳原坊间传闻,有灾劫自北境始,气数紊乱,席卷九界。十年终于阳原,九界气数滚滚而来,伤阳易龙脉,阳易国祚五十年而终。
几乎每个王朝开头都会有这种传闻,尤其是阳易此时的京城是迁都于原来九国中最强盛的中元的都城大都,是在十年国战开始后的第七年迁都而来,中元子民几百年来视四方八国为蛮夷之国,因此会在阳易重立一世王朝的时候传这些不讨喜的话再正常不过,所以最早有这些传闻的时候,新帝易念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下旨不过于追究此事,以示仁德。
最近几个月,阳原城不大太平,还有人又翻起了这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还不是一般人翻,可是五大世家之首的顾家,这可不是件小事。谁都知道,这次顾家犯了皇室的大忌讳,京城有些风媒在讨论着,说不得以后就只有四大世家了。
玉符十八年,易念染重疾,有人暗地里拿玉符年初的时候京城的坊间传闻在京城散布,公然闹到了朝堂之上。十八年前易念可以为了这个还坐不安稳的皇椅选择不去追究,但是十八年后可不行,事情查来查去,落到了阳易五大世家之一的顾家一名旁系子弟身上。
顾家是五大世家之首,阳易王朝除了王族,在庙堂说话最够分量的当属五大世家的子弟,而这五大世家中,在阳易一统春秋后说话声音最大的就是顾家,顾家在千年前人族分裂时便身居东易高位,近两百年来又在阳易的春秋大计中出谋划策,留下四世三公的美名。
易念或许在领兵打仗十成十的不如易倾,但是勾心斗角的帝王心术也算是心机深沉手段狠毒,这十八年他不论登基之初满朝哗然还是逐渐坐稳皇椅后五大世家和地方党派的制衡取舍,亦或面对灵族缔结同盟的稳重大度和兽族叩边的铁血狠辣,甭管当初那位十三龙夺嫡赢面最大的太平王易倾究竟是使了绊子还是力挺这位曾经的皇弟。他都把皇椅坐的稳稳当当,或者说归根到底易氏皇族骨子里都有那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枭雄本色。
易念也有顾忌,顾家的确可以说得上是国之柱石,顾家上任家主在春秋国战后勤上发挥的作用甚至得到当朝首辅狄煜和中书令楚昭两个人同时大力称赞,而老家主顾锋存的门生弟子这十几年也是遍布朝野,顾家子弟和这些跟顾家有牵连的人在朝堂上说话很有些同气连枝的意思,易念这十几年花的最大的精力就是去压下五大世家的势力,同时避免地方党派的人结党营私,让皇室说话声音越来越响,虽然五大世家已经有了妥协的意思,但一旦在这件事情上把顾锋存给逼急了,不顾忌后果的出来搅局,朝堂立马就是个风云迭起的局面,易念自知时日无多,他想交给自己的儿子一个安稳的皇椅,太子易轩继位之时若是碰上这幅局面,这十几年机关算尽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因此易念也很谨慎,不愿意触及顾家的底线,最后才把罪名只安在了顾家那名旁系子弟本人和其家眷身上。相反对于其中另有参与的闲杂,一律夷三族处以凌迟极刑,摆明了自己态度的同时逼得顾家承自己一份情。
玉符十九年,也是玉符年号的最后一年,易念的重疾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朝野间开始有些谣言,有了前车之鉴再没有人拿到明面上来说这些犯忌讳的话,但终归有些人心浮动的苗头,所幸易念早早立下太子,朝野震动的局面倒还不至于,但就在玉符十九新年刚过,易念下诏,召分封各地的亲王入京。
还未宣读诏书的时候朝堂上的大臣们就已经心里一紧了,所有人都知道,这张圣旨上面有没有那个人的名字将会决定阳易未来起码二十年的走向,不由得竖起耳朵。
泰安王,燕浙王,韩湘王,楚缘王,广晋王。。。当年分封的十二亲王只剩下最后一人,这时候就连首辅狄煜和中书令楚昭都皱紧了眉头。
圣旨末尾,他们还是听到了那句话,还有意料之外的后半句:宣太平王易倾入京,太平王世子易君欢,加封逸闲王。
满朝文武在同一时间抬起头,或惊或喜或忧,整片朝堂鸦雀无声却又精彩纷呈,狄煜和楚昭不约而同的脸色凝重,这些八面玲珑的人精们相互打量着各自脸色,而只有那些已经在这乾元殿站了十几二十年的人精中的老狐狸才知道,就连春秋国战的十年,哪怕当时的东易三线为战,以一国敌六国,也从没有人看到过这两位四朝老臣,阳易朝堂的两支顶梁柱同时露出这副表情,于是这些老狐狸精默契的低下头,不再看别人,也不让别人看到自己,关键是不能让整个早朝唯一可以坐着的人看到自己。
早朝散朝,白玉石阶上,衮衮诸公都是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陛下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摆明了车马下这人生最后一局。
玉符十九年三月,太平王易倾领千骑亲军入京,千骑破晓铁龙骑半月从苦寒北境来到春风送暖的京城外二十里扎营。
意料之中,却又意料之外。
众所周知,十几年前,王朝年号还是渝辉,东易还未改国号为阳易的时候,凯旋回京的易倾在破晓时分离开驿站一路独骑回京,出城十里相迎的满朝朱紫从清晨等到晌午,易倾别说下马,连眼皮都懒得抬,却独独曾在二十里外的这间乡野小饭馆停下马蹄,一个人吃了两大碗馄饨。
众所周知,十几年前,易倾每次带着家里的两女一子出京游猎,结尾也总是少不了到这间小饭馆吃碗馄饨后才心满意足的回家。
众所周知,十几年前,易倾封地北境,离开阳原前一天曾独身来到这间饭馆,满京城都知道千杯不醉的易倾喝得烂醉如泥,最后第二天若无其事的在这里汇合亲军,远赴北境,这一去,就是十几年,十几年间,那位钟情于江南小桥流水的太平王,再也未有离开过苦寒北境半步。
开了二十几年的乡间饭馆靠着出色的口味倒也着实赚了不少钱,尤其在京城坊间传闻太平王易倾对这里的情有独钟过后,在易倾踏平春秋五国回京之后立刻就被那些好事者踩塌了门槛,直到现在,阳易各地的游客来到阳原也都把这里当作一处名胜,但是二十几年时间,乡间小馆始终不温不火,几间瓦房,二十来套桌椅板凳,简单实用的装修,还有那副谁也不知道真假的太平王题字,仿佛一切都和易倾北赴之前一样。
军营就驻扎在一旁三里处,典型的北境军营风格在阳春三月的阳易城外显得有几分另类,但同样实用,靠水环山,易守难攻,简易统一的营房,作为北境铁骑明面上的王牌,破晓铁龙骑训练严格,即便现在并没有身在战场,远远望来那股从战场上带来的肃杀之风依旧扑面而来。数百甲士依旧雷打不动的各自训练,来自北境骆纤牧场的甲等大马高大神骏却又异常温驯,即便无人管束,依旧安静的呆在马厩。
对于任何一只军队,服从性都是判断这只部队战力高低的直观体现,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江湖宗门即便一对一实力远超寻常军卒,但一旦到了真正群体厮杀的时候,即便人数对等也会被一点点蚕食一空。易倾屠灭春秋五国之后易念曾下旨十二亲王派遣手下精锐敲打当时阳易各地不老实的江湖宗门,易倾本人并没有离开北境,只是六位义子中派出三位勤王,北境铁骑也一样在短短两年内杀得整座阳易江湖噤声臣服。
而这只破晓铁龙骑已经展现出达到极致的服从性,各自分工明确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整个营房都听不到一句闲聊,听起来是件小事,但却最直观的展现了北境铁骑严格的军纪。
午后的闲散时光给军营增添了一丝生气,这就是易倾带兵的规矩,只要该流血流汗的时候不掉链子,不影响战局的前提下,吃肉喝酒你随便。
满天下皆知太平王易倾嗜酒如命,但真正知道这个已经年过花甲的老人能喝几斤几两的人不多,破晓铁龙骑的亲兵必是其中最大占比。
一天的拉练结束之后,易倾在大帐前摆起了酒桌,军营占地宽阔,大帐前的几百米见方,满营士兵皆是盘膝而坐。王爷喝酒向来喜欢清净,两三佳人抚琴起舞,三四好友举杯对饮,指点江山。既然今日大大方方的在这摆起了酒桌,满营悍卒哪有不陪着喝个痛快的道理。
破晓铁龙骑一直是北境铁骑的精锐,大多数士兵皆是二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年纪,太平王易倾手下的破晓铁龙骑已经换过了三四茬人了,只有十几名跟着易倾征战了几十年的亲卫在酒局中才能看出来,王爷是真的老了,年轻时候,就是自己十几人连带着已经死去的三四十老兄弟轮番灌王爷,喝到最后也肯定是自己这边先倒,哪会像现在,那些坐着的年轻后生大多数都还醒着,王爷便已经嘴上不把门了。十句话有七句离不开十年前不知所踪的世子殿下,不知是不是那狗皇帝的一封圣旨提到了当年那让人又爱又恨的混小子,自己十几人整天守着王爷,平日里三五年的时间,易君欢这三个字也不会有今日这才一个时辰的酒局多。
话题越聊越没边,陪酒的亲卫们也渐渐喝得有些失态,恍惚中听到有人问未来的北境铁骑会不会交给那失踪的世子殿下,这个问题在北境军中是大忌讳,但喝的醉醺醺的王爷竟然也正面回应了。
他说当年在外面打仗的时候亏欠最深的就是这个大儿子,一开始封号还是逸闲王的他手底下还只有几万人,后来马蹄声越来越响,手下的铁骑在春秋九国中如同一股铁流席卷而过的时候,老皇帝为了控制这位战绩彪炳的逸闲王,竟然秘密将易君欢当做质子,那些时日易倾和王妃顾霄萍甚至只知道自己儿子身在当时还叫大都的阳原,但是具体在哪,只有那薄情的皇帝老爹一个人知道,就凭这个,太平王世子永远只有易君欢一个人。
他说十年国战最后一年之所以匆匆回京不是不想一口气打下那西蜀,而是实在放心不下自己那个出生之后就没见过几次面的儿子,什么久掌重权,只求醉卧美人膝?是安那个世间最没有父子情的老爹的心,也是在恶心那狗皇帝,他易倾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人,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打仗,手下有雄甲天下的百万铁骑,还有个非要负隅顽抗的西蜀,老王爷说春秋十年国战,就只有这点结尾,实在是不顺心。
他说自己之所以没当皇帝,不是不能,实是不想。自古薄情帝王家,他不想自己和那个没人情味的老爹的局面,再落到自己和几个儿女身上,他已经欠了儿子不少,那便不能欠的更多。不然哪有十三龙夺嫡的笑话,一个虎符,百万铁骑南下入京,这皇帝就算易倾摆明了说自己不当,也没人敢当了。
说的话越来越没了遮掩,老王爷今天竟然把这些话拿到台面上来说,一世皇朝是没人奈何得了这位战功彪炳的太平王,但说这些皇室秘闻,却是把自己和整个皇族钉在柱子上折辱。哪怕是春秋国战之前便跟随易倾的十几名亲卫,也只是隐隐猜测出易倾当年为什么没有坐上那张皇椅,这件事的始末,恐怕就连此营外警戒的三位太平王义子也从没有从老王爷嘴里亲口承认这件事。老王爷这是气不过了,世子失约已有半个月了。太平王府当年的确没有大张旗鼓的去搜寻易君欢,但隐秘派出去的都是北境最精锐的逐北房谍子,十年时间无功而返,像是世子殿下人间蒸发,偏偏在世子十年之约的第二天,阳易城的圣旨便到了,当时在太平王府大门口坐了一天一夜的易倾没等到儿子,等到的却是一封圣旨。谁都知道如果易君欢有什么不测,第一个要怀疑的就是那龙椅上坐着那人。当时所有人都怕紧皱着眉头的易倾一个不高兴,拉着北境百万铁骑就要奉旨回京翻脸便把那易念从那龙椅上扯下来活埋了。但所有人忐忑和兴奋各怀心思一天之后,易倾终究还是只带了千骑破晓铁龙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