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拿这种心情无所适从,伦理道德压在身上,让他更不敢直面夏侯徽,只觉家中逼仄,让他透不过气来。他怕人瞧出点什么,便索性躲了出去。
府里的下人不敢多事,主子一直事多,便都没顾上他。直到郭照的状态渐渐平复,张春华去宫里没那么频繁了,有一日席间才突然问起:“昭儿最近在干什么,我怎么记得有一段日子没见他了?”侯吉支吾了一阵,答不上来,夏侯徽就更不必说了。
张春华正要叫依芳来问,司马懿难得这日休沐在家,倒解了张春华的惑:“夫人宽心,他这阵子都跟卫瓘在一起。我听了也有些稀奇,便去他家探过一次,还真老老实实在那儿正经学习。卫尚书也说有他看着,只管放心,便随他们去了。”
司马懿既然这么说,张春华虽然满心疑虑也不好再问,只是算着司马昭出府、回府的时间,常是一大早就出去,快下匙才回来,便更觉他在外头搞鬼,心又悬了起来。每次逮到,他总是双手告饶,满口“是是是”、“好好好”,次日仍旧如此。
她管又管不住,且见他虽是早出晚归的,但身上都很素净,周身也无酒色之气,便只是叫侯吉好生盯着,等到司马师回来再让他细细盘查,现下暂且放过了。
司马昭准时点卯,第一个受不了的是卫瓘。
卫瓘是好玩的性子,拘不住,所以和开朗活脱的司马昭最是合拍,不论是出城狩猎,还是酒馆茶楼闲逛,一个说走,另一个立马就起身。但这阵子两人虽是厮混在一起,司马昭却是哪里都不肯去,说是还在孝期,多有不便。
整日的缩在书房里看经籍,刚开始卫瓘还时不时叫他练剑解闷,结果那哪叫练剑啊,要不是他闪躲得快,左臂都要削掉一块肉了。
卫瓘也有问过他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他只是说没有。瞎子都看出来不对劲了,他又嘴硬,卫瓘一个人搞不定,便悄悄的知会了钟会。
钟会见了,倒没说什么,两人下了盘棋。钟会素来步步谨慎、滴水不漏,但司马昭攻势强劲,两人平日交手攻守各有所长,难分胜负。但这一局司马昭却是顾此失彼,早早便现了颓势。
钟会收了棋才道:“我对你有点失望了。”
见司马昭怔了一下,接着道:“子上,你和子元不一样,他是如玉君子温厚守成......而你,你是司马家的一把剑!”司马昭抬头看着他,钟会直视他的目光,一字一句的说:“你,只有做一把剑,锋芒锐利,才能找到你的位置。如果,你没有了你的剑芒,在这群雄逐鹿的天下,你就只是一个死人。”
说着,叹了口气,眼神飘向悠远的湖面:“也许,比死还不如......”
司马昭捏紧了手中的棋子,咬着牙道:“我是因为......”
钟会却没听他继续说下去,他知道像他们这种人能说口示人的原因都是经过粉饰的:“我并不关心你是为了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就行。我只要你知道,无论是你还是司马家,现在都没有到高枕无忧、任由你消沉颓废的时候。虽说现在老师在朝主持新政大局,眼下看似风平浪静,但曹氏虎视眈眈,其实有些暗涌激流已经汹涌而至。这种表面的平静,也绝不会维持太久。”
他又扫了卫瓘一眼,停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说句僭越的话,郭贵嫔丧子于司马家绝不止是一时之痛,无论将来上位的是哪位皇子,哪怕是皇长子,料想都不会待司马家很亲厚。今后能做到陛下这般,就已经很不错了。为长远计,你眼下的这些困苦,算什么呢。”
司马昭思忖了片刻,看着他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士季。”
钟会坦然一笑,“你知道我不是为你也不是为司马家。”
司马昭放下手中的棋子,笑了,并不作答,又听钟会说:“话都说到这里了,我再多句嘴,你的新嫂子......”司马昭正拾子,闻言手上顿了顿,也没有抬头,慢慢道:“她怎么了?”
钟会本就没看他所以没觉出什么异样,只是沉吟了一会儿,继续道:“素来听闻夏侯家的女儿温婉贤惠可人心疼,子元又是个重情义的人,只怕他一时大意不察,你帮忙多提防着些。不管怎么说,她舅舅是曹真。有意无意之间,但凡走漏点消息出去,总归不是件好事。”
司马昭凛然道:“我知道了。”
钟会叹了口气:“如若实在是个危险的......”
“我会好好看住她的!”司马昭打断了他后面的话。钟会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笑了笑。
卫瓘看着他俩摇了摇头,“跟你们做朋友,真是累人!”
钟会笑:“那也不仅仅只有累吧......”司马昭看卫瓘失语,钟会朝他使了个眼色,道:“伯玉看似老实实则最不实诚啊。”
卫瓘也不生气:“就你弯弯绕绕的心思多,子上早晚要被你教唆坏了。”
钟会大笑:“子上要我教唆?他是本来就一肚子坏水啊!”
司马昭还像模像样的朝他拱手作揖,笑道:“不敢不敢,比之士季犹如毫毛与瀚海,还要多向师傅请教。”
钟会抬了抬手:“承让承让,我就愧受了。第一次做师傅,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藏师。”
卫瓘看他们玩笑,甩了一句“乱来”,便起身。
此后,司马昭呆在府里的时间多了,而且忙得很。只要夏侯徽踏出房门,司马昭就盯上了。只要是和谁说上了几句话,他都会旁敲侧击的打听清楚,连零露的动向也不放过,可把他累得够呛,好在夏侯徽的活动并不多,除了早晚去给母亲定省请安,平时都不怎么往前院去,偶尔去书房中,都只是找书。大多时候就是给庭中花树浇水、施肥、拔草,丫头们过来帮忙,她还把他们都打发走了,说这是她打发时间给自己找的乐子。司马昭还是疑心其中有什么诡计,找机会把那些花草翻了个遍,实在是没看出什么来。
时间久了,连零露都瞧出不对劲了,问夏侯徽怎么办。夏侯徽瞥了眼回廊拐角处露出的衣角,心下黯了黯,道无妨,昭儿只是疑心重,以后就会明白的。
零露不敢掉以轻心,小姐费了大劲才好不容易在这家里稳住脚跟,二公子却不是个好打发的,便悄悄问要不要给夏侯玄递消息,真要有个什么万一,好歹有个准备。
夏侯徽却不肯惊动夏侯家,她无意亦无力卷入两姓之争,哥哥也说过,曹氏与司马懿对抗只是出于个人私利,不必管他们,司马家忠良,绝不会对陛下和大魏不利,她只要好好做司马师的妻子,无需左右为难。因此,她初心如一,并不惧任何人的质疑,时间,会给出最好的回答和证明。
司马昭多日努力,毫无所得,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望。但,他却发现,自从盯防着她,警戒之心代替了恋慕之情,他的日子好过多了。把她当成敌人,而不是喜欢的人,他的煎熬少多了。原来,情感是可以替代的。讨厌和恨一个人,果然比爱一个不可得的人,容易多了。
他躺下来,手枕着头,打开眼睛就看到天上的那轮月亮,盈盈似水,皎皎明光,他眯了眯,觉得太过刺眼便合上了眼睛,那月亮却一直在眼前晃啊晃,晃得他睡不着觉......
过了几日,终于被他逮到了。
那天司马懿下值回来,匆匆忙忙进了门,却没有进来,反而立在门边,恭恭敬敬的迎进两人,正是皇长子和他的内侍。司马懿躬身引二人入内,侯吉立刻就把门关上。几人面上均是谨慎、肃穆。
进了门,司马昭更觉得不对劲,那个内侍竟然和皇长子并行,甚至走在当前,父亲也一直垂首不敢张望。他在廊下细看,才发现端倪,那根本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内侍。看她的年龄样貌还有父亲和皇长子的恭谨,极有可能是甄夫人了。
宫闱内眷私会朝堂大臣,这是陛下的大忌!司马昭看着步廊里驻足观望的夏侯徽,心惊了好几惊,便走了出来。
夏侯徽其实也是无意撞见,只是见家中来人又如此慎重,便多留了一会儿,刚要转身回去,却见司马昭堵在身后,她猛地吓了一跳,有些惊魂未定:“昭儿?”
司马昭却面带笑意的道:“嫂嫂刚才看见的,不会说出去吧?”
夏侯徽下意识的便望了望正堂,才道:“我当然不会说出去......”她想了想,还是和司马昭解释:“昭儿,我是你哥哥的妻子,我不会做对不起司马家的事的......”她望着他,郑而重之的道:“你放心吧。”
说着见司马昭只是慢慢敛了笑,也没什么反应,便准备举步离开,谁知,司马昭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惊慌的转头望去,司马昭紧盯着前方的地面,阴沉着脸,字句清晰的道:“嫂嫂什么也没有看见!”
夏侯徽从没见过司马昭这个样子,惊魂未定,用力掰开他的手,“你弄疼我了......”
司马昭倒并未强留,顺势放了手,夏侯徽一脱身,便急匆匆的大步离开。司马昭这才侧头看了过去,一想到她果然居心不良,私窥家事,眸色愈发狠厉,捏紧了拳头,背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