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炙热的阳光刺得皱起了眉头。
远离了清香混杂的女性气味,还有别的气味正在钻进鼻孔……是汗水温暖的气息。不知不觉就到了自己的宿舍。
轻车熟路地把袋子放到上铺的床上,又抓了一点狗狗饼干放进大衣的口袋,嗅嗅非常喜欢。但是视线始终停驻在八号床的高个身上。
他身形高大——是六班最高的男生,虽然我一度认为这个测量非常不严谨——而且肩膀宽阔,即使是这样,他看起来仍是无害。乌黑油腻的刘海垂挂额头。他被包围在一层松软苍白的脂肪之中,熬夜看剧的时候这层肉就开始慢慢地跳动膨胀。
最惊奇的是,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穿的都是黄白的校服,类似青春剧里面的白鞋或沾满泥土的帆布。
然而他穿了一身全黑的粗布马装,是几年前的潮流。
这时他回过身来,我的视线猛地睁大,喉头涌上一股无法置信的惊愕。
像独自在北方守着灯塔的记录员一样。
那个永远排挤孤立所有人的人。
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把一个人怎么样改变?真的会有人除在完全孤立的情况吗?
接着回想起上学期的哲学晚修。没有一个人处于完全孤立的情况……只是理论上。
“清华。”吴里书的轻声提醒,我才从一直迷惑着的物理题中回过来,明白这不是女生平常叫我惯用的口头禅——吴里书在叫我,他在叫我的后半部分名字。只不过在男生这里我不被叫做高沐;在这里,我叫清华,或者高沐清华。——我母亲的趣味。
我掏出眼镜,带了上去,精细而含蓄的笑容依然停在嘴角。刚刚他说了什么?实际上我转过去看他,与一双忧愁的黑色眼珠四目相接。我很乐意听他讲什么,不过我在考虑是否可以请他先告诉我,他前面说了什么?嗯,怎么说,“稀里糊涂”的?
“我是个坏人吗?清华?或者我是一个很烂很烂的朋友?”
“没有,你只有一些别人也可能有的小毛病,而且——”他有狐臭。
“你像在骗我,”吴里书把身子转过来,胳膊被没盖上的笔尖划了一道,但是他没有管,继续讲,“你们可能看我有些不爽,不参加组里的讨论,对你们都没有好脸色之类的。我真的很讨厌这个组。”
我促狭地笑了笑。这话不好接。
吴里书以较高的成绩考进来,但还不足以被分到我之前的班级。时运不济的情况下,被打散分到一个相对散漫的班。在一片趴着的同学中,你坚持挺直身板,努力听课是非常受老师喜爱的,也是非常遭人妒忌的。
他的身边是一个身体瘦的像竹竿,有对大门牙的男生。在午睡的时候它会努力挑起话题,从两颗大门牙之间迸发出一阵骇人的爆笑声。
“闭嘴。你能安静吗?”吴里书受不住吼了一句,他的气压渐渐弥漫到每个人的心头,若是每个人的眼睛能射出光,那么这会吴里书肯定会被烤的睡不着。
但他真的睡着了,没有人吵他,接着他的世界就真的安静了。
若是他那时候尽力辩解,或者语气再柔顺一点事情至于发展到后面的地步吗?这个念头一直缠绕着他。以后学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和以往的任何一个日子没有什么两样。广播里开始播放逃生紧急通告时——这是打破传统能够激发做操速度的创新,有没有用另说——同班同学鱼贯与吴里书擦肩而过,前往食堂去吃迟来的早餐或者去做他们的晨间运动。也许他们比平常安静了一些,而且脸上均挂着某个同样的神情——苍白,还有些微迷茫,仿佛正在经历同一场战斗。
小朋友,你的好运气已经用光了。
他合上眼,双手不安的揉搓在一起。这就够了。又一阵剧痛爬上他的大脑,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睁开眼睛,盯着宿舍挂着蜘蛛网的白色天花板。每次都是这样,中午他已经无法入睡了,总会感觉到他们险恶的目光霎时间全部落到身上,心脏受惊地猛然叠跳两下,接着加速,恢复成刚刚从深海捞出的疯狗般的心跳。
当他下床去厕所,裸露肥胖的脚趾不小心蹭过下铺的床垫,立马惊起了那人惊悚的怒视,那感觉就像在他的潜意识里突然间凿开一口深井,冰冷的泉水即刻喷涌而出,浇了一遭。
“在一个双数的班,有十八个双人组,一个三人组,还有一个我。”
“呃, 我去跟红姐说,我想自己一个人住到五楼,”吴里书说“整层楼就只有我一个人,安静的要命,可是我还是不能睡着。有些时候晚上也睡不着,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们这么对我?”
他抓着衣领的前端擦了擦鼻子,前襟已经被擦出了斑驳的霉渍。他还喜欢向下拉上衣的边缘,凡是没有遮住屁股的衣服都会被拉到变形。
内里骨头不到两寸,外头偏偏掩着十寸的盔甲。
“刚刚做操的时候,我遇见红姐。他问我最近还好吗?”这个大男孩眼底有一摊困住的眼泪,“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这种问候就像白开水一样,但朋友的白开水是最动人的。
“我讨厌这个组,你们做什么事情都不事先通知我。第二天要拍英语短片,为什么晚上才告诉我。我不喜欢,我希望能有时间准备。希望你们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陷入痛苦的吴里书显得格外脆弱,但正常的情况下他就是一瓶浓硫酸,现在这瓶浓硫酸有些溅到我身上来了。“你们能改吗?”
“如果只是不想怎么评论,不管命令或者必须干什么,如果只是想要自由,想要朋友,想要找到自己想干的事,找到……”不适合正面回答的问题。
我的回答引起了吴里书的反感,这种反应刻在他下撇嘴角的每一道皱纹中。
“我知道嘛——成绩成绩,没有成绩就没有话语权!”刚开始他说得很慢,后来语气渐渐激动。我叹了口气,没有人会是平白无故被这样对待,他显然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问题。
“如果这次期末考试没有考到550分,我就不参与这个组。”
无论是现在的我或是那时候的我都觉得十分可笑。他早就不参与了,平白空出的那个位置就是他的。更何况目标定的太高,不是一飞冲天就是摔得更惨。
回忆暂时停歇。清晨时刻来了又离去。那天晚上的抱怨和哀嚎正从前面沉默的他口中发出。冷不防郑明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没有身体接触,只是经过。
郑明和正在走廊上给女朋友打电话的方阳是一类人。和吴里书对立的那一类,冰火不相容。
郑明的傲气是出了名的。地理课上讲到比萨斜塔——倾斜了好几个世纪却因为伽利略而出名——已经有人在无聊得写下一课的预习了。
“有谁去过比萨斜塔吗?”地理老师环顾四周,抛出一个问题。
郑明自信地举起手,我们习惯了这种时候将目光投向他。油菜和她的同桌已经按耐不住笑出了声。郑明长得白净,只会穿着各式各样的衬衫,油菜经常跟我调笑说这是资本主义公子哥做派。
“我没去过,但是我踩过。”傲慢重新回到他尖削的脸上。
“哦~”女孩子们眉眼弯弯,十分捧场。
但是如果换成方阳,情况就会截然不同。
“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好像一棵树,而母爱就是土壤……”纪云岫的话语轻柔入耳,难道女孩子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声音都会变好听一点吗?
“树没有土壤也能活!还可以浇培养液。”
方阳邀功地往语文老师那里望了一眼——但语文老师努力向上掀起的白眼皮几乎已经在像他宣布,这个答案不成立。
时间的单位好像被拉长了,
一分钟感觉像两分钟,两分钟感觉像十分钟,十分钟像一个小时。床铺上放着的手机响出一阵电话铃声——油菜用疲倦的声音要求我带她去吃饭——旁边一时间吸引了毛毛一下子凑过来。
“是妹妹?”
“是我妹妹…”我把他的脖子夹在腋下带出了宿舍,惹出一路咿咿呀呀的乱叫。
“好嘛好嘛,我又不想。出去吃饭捎上我啊,我也没吃。”
在我们走的时候,方阳全速奔下楼,速度之快就像一缕轻烟,眼眸里射出眼红的光束。毛毛这时已经蹦到了大门口站着的妹妹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