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礼台处盛宴依旧,可主角却只剩了明汐神君一人。
因天石显名一事,明煜神君只得提早回去做准备。至多三日,他便要入星罗天观去历那该死的天劫。可即便时间紧迫,他还是在回恒焱宫的第一时间就把公孙念关在了正殿里,遂有一道无形的结界将殿门封了个严实。
公孙念:“有话同我说?”
明煜神君关门后便索性抱着胳膊往沐凌跟前一杵,“你知道方才天帝他老人家与我说了什么吗?”
天祁君浓眉一扬,“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天大的混账事,是以天帝才招你进去挨家法?”
面对公孙念的调侃,这位提前遭遇“有去无回劫”的皇子委实笑不出,“天石显名了。”
公孙念平静地唔了一声,没当回事,“天帝面子挂不住?所以招你进去挨家法?那你可就太冤了!”
“谁挨家法了,我又不是三百岁!”明煜神君烦躁得满头包,“我说,你到底听没听明白?刚刚天石显名了!”
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那么你是急着赶我回去做准备?”
明煜神君好似有重重心事无法排解般叹了口气,“不是你要去做准备,而是我要去做准备。卫氏族人来通禀,说天石上映出了我的名字……”
隐隐的调笑僵在了脸上,方才还没把这件事情当回事的白衣仙君一瞬间便愣在了原地。他站成了一尊无措的雕像,背影染上了一层萧瑟,仿佛春日尚未来得及盎然便陡然跨入了深秋。
这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公孙念一时没能想明白……
“沐凌,在大事方面,你这个人向来既不报喜也不报忧,天大的秤砣都压在心里!就算我追着你问,你八成也不会说。”明煜神君兀自滔滔不绝了起来,“但这件事情不一样!你不能瞒着我,必须得告诉我!别以为我是傻子,即便你失了一半的修为,也断不会让我占得先机!还有在鬼界那次,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抬起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失神半晌的公孙念蓦然回神,“你说什么?”
白费了那么多口舌,明煜神君赏了自家屋梁一个白眼,心累道:“我问你瞒了我什么事!”
白衣仙君的目光有些躲闪,他试图扯开话题,“……原来殿下是又要与我算旧账了!”
“公孙念,你一定要这样吗?”
明煜神君心里五味杂陈,也理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越想越生气,他说话的语气也跟着重了起来。
“你最好同我坦白,兴许我还能原谅你!”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公孙念心中千头万绪却无从下手,是以他一时也说不上话来。在此之前,他满心都惦记着如何保存体力二闯星罗天观,护子炎周全,保他平安。可公孙念从未想到那人会先于自己受到召唤。
转瞬间,命运便将公孙念逼入了绝境。
倘若入过星罗天观后再闯一次,最多也就是背个擅闯神族禁地的罪名,受几道雷罚躺上数月也就过去了。左右渡劫在先,坐实了继承资格,承家主之位无忧。可若从未受到召唤便闯入星罗天观,几道雷罚依旧逃不掉,但结果却截然不同。
星罗天观是绝不会召唤那些已入过那处的仙人。
公孙念觉得老天爷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给了他机会重来,却又用轩辕公孙氏的荣辱兴衰作茧缚住了他,无情地甩给他两个选择。
私情与职责,他只能选其一。
公孙念明白,如若自己循着本心选了前者,于轩辕公孙氏来说便是一场灾难的导火索,家族旁系定要为这个继承人之位勾心斗角抢破头皮。就像当年的九黎安氏内乱一样,同辈之间相互勾结,阴谋陷害,一乱便就乱了好些年。多少安氏族人命丧于那场家族浩劫中,又有多少人因此而流离失所……
大义当前,他扪心自问,倘若要把家族安危置于私情前,自己还会否一意孤行且义无反顾?
胸中血气猛然翻涌,如滔天巨浪,陷他于无助深渊之中。白衣仙君恍然失神,那条深幽大河中的记忆再次袭来,仿佛有千斤大石压在了胸口,阻断了他的呼吸。时光仿佛倒退了回去,依旧是那个梦魇一般徘徊不去的场景——无边的黑暗,只剩下他自己,孤身一人承受着绝望,连最后的慰藉都得不到。
那种催人发疯的恐惧吞噬了公孙念坚如磐石的意念,撕破了他固若金汤的伪装,在一瞬间将他打回了原型。
一口鲜血猛烈地喷了出来,溅洒出一地的狰狞。
明煜神君目瞪口呆。
“你……”
一身华服的皇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口血吓了一大跳,以为公孙念在鬼界受的内伤复发。他不顾上鞋底与衣裾会否沾染地上的狼藉,赶忙一个健步去扶他。
刺目的鲜血落在了手掌,浸染了公孙念覆着薄茧的手掌,从指缝中滴落,落在白袍上映得上头的忍冬暗纹斑驳。他目光空洞,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一手的腥红。额上青筋暴起,厚厚一层冷汗随着跳动的经络汇聚成若干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那张往日里总是冷冰冰的脸已是呈了不健康的灰白。
“沐凌!”明煜神君揽着他的肩膀抓住他染血的手惊恐道,“我扶你躺下,再找药君来给你瞧瞧!”他手忙脚乱地架着他欲往自己的寝殿去,遂还一阵懊恼,“从鬼界回来我就该摁着你,拖也要把你拖去十重天找药君!”
“子炎,子炎……”公孙念低低地失神呢喃着,好似只是在自言自语。
明煜神君握紧了他的手,丝毫不在意自己也沾染了一手的血腥,“我在,我在!”
他牢牢抓着掌心中的温度,好似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攥得死紧,仿佛只是稍稍的一松劲,眼前的这个人便就又不见了。
公孙念本就是个习武之人,力气不是一般得大。此刻使出了十分的劲力,直叫一把硬骨头的明煜神君都觉得吃不消。
他忍着疼抱怨道:“沐凌,你轻点儿,骨头都要被你捏碎了!”
公孙念好似根本没有听见,他并没有撤力,连半点喘息的余地都没有给明煜神君,直言道:“我想抱你!”
玄衣皇子闻言一愣,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给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又在发疯!”
公孙念不语,拽着他便硬往怀中搂。明煜神君以为他又在装可怜博同情,刚想推开他,却忽觉那人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来,好似失了主心骨,随时都会垮下来。
老天爷!这样脓包的公孙念他可一辈子都没见过!今天这是撞了哪门子的大运!
“得寸进尺是吧!”明煜神君边抱怨边接住了他,给予他支撑。
公孙念抖得很厉害,好似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与恐惧。他将脸埋入对方的颈窝中,喃喃道:“再来一次,我真的要疯了……”
“什么?”明煜神君这下是真没听清楚,“你迷糊了吗?还是又在装模作样?”
公孙念没有回答,只默默地收紧了自己的臂弯。
那一日,天祁君公孙念在九重天的恒焱宫厢房睡去,却不知为何一睡便没能醒过来。明煜神君本就忙于星罗天观的事情,眼下还得操心公孙念的突发状况,他着实一个头两个大,叫他忙得乱转。
这真真是去历一趟劫都不能得个安心!
公孙念失修为一事张扬不得,明煜神君只得把手头的事情搁一搁,亲自去药君府寻那位之前被公孙念不着痕迹坑害了的老药君来帮衬。他前脚刚踏入十重天天门,还没拐过弯来便就听到了有人在窃窃私语。他本是无暇理会,可听了几句后便就顿了身形。
那二位嚼舌根的内容竟还与他有关!
“昨日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加冠礼你去了吗?”
“能不去嘛!”那人嘿嘿一笑,语气中的嘲笑之意尽显,“明煜神君竟还是坐在云头上来的!”
另一位啧啧一叹,“这一届天帝资质实乃历届最平庸的一位。本事没有,心气倒挺高。就他的那两个阿斗皇子,资质比他还差,竟也指望他们能成大器?”
“话可不能说得太绝对,你听说没,昨日天石显名了!”
“你是说星罗天观的那个天石?”他甩袖不屑道,“指不定是天帝自己搞出的名堂!就明煜神君那病秧子……切,你信吗?”
那位一怔,遂压低了声音,“天石也能搞鬼?”
“我且问你,看守天石的是谁?”
“卫氏族人啊!”
“天帝说一句,那卫老夫子还能说不?”
他将这番话细细琢磨了一番,遂点头赞同道:“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想通了吧?”那人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论修为功力,天祁君怎么可能会落明煜神君下风!说出去都没人信,天帝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他这一步棋下得可真是蹩脚!”他继而道,“你听他在加冠礼上说的!‘望尔高朗,望尔齐天’,你当真以为他的意思是洪福齐天?那个‘天’,定然是另有所指!”
对方挠头道:“那他指的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九重天以上的那二十七重天!依我看,他的野心兴许便在三十六重天!”
“嘘……”他赶忙捂上了对方的嘴,“这话是能乱说的嘛!不要命了!”
“怕什么!天帝掌管九重天以下,又管不到我们十重天以上的大罗天!”
“人家好歹也是个大罗金仙!”
“那也是大罗金仙里最废柴的一个!天知道他当年历星罗天观一劫的时候,老天帝有没有动手脚!”他继续不屑,“天帝那一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他这一代连三界都管不利索。更别提三界以外了,他就是想插手也没这个能力!瞧瞧那些为祸的异族,还不是得仰仗衡曜神君常年驻守南荒才能保得一方安定!”
说到这个,另一位神仙唏嘘一叹,“想当年苍暮神君何等神武,竟就这么给坑害了,还克死异族,可惜啊!”
“哎,怪就怪这件事情天帝做得委实没什么破绽,旁人也拿不出证据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怕是只有天帝自己心里清楚。”
“以己度人呐!”
……
窸窣议论声渐行渐远,明煜神君立在天门后神色凝重。
姑且不论他们后面谈论的有关苍暮神君的事情,就昨日天帝听闻天石显名一事的反应来看,当是没有做过手脚的。那么他先于公孙念受到召唤便就是修为上的真实差距了!倏尔想起鬼界那段时间风瑶看公孙念时的那种奇怪眼神,明煜神君觉得风大小姐一定知道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紧了紧手中的空玄,他心生一则毒计。此趟历劫凶险,明煜神君委实不能让自己带着这么多疑问入星罗天观。掐指一算,还剩了不到二十个时辰,除去路上要花的时间外,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
将并不宽裕的时间细细规划了一番后,明煜神君径直往十重天的药君府去。请神医给公孙念看病,他还得先编出一套说辞来。好在药君上了年纪,忽悠起来还算比较方便。
来去匆匆。他遣人把老药君送回府邸并取了药,再安排人去给那昏睡不醒的大少爷煎药,这一通忙活下来也就到了日落的光景。明煜神君抬头望了望九重天的浩瀚祥云,心中却忐忑难安。
接下来,他要去干一桩非常不君子的事,为的是探知一些公孙念不愿让他知道的事情。
明煜神君隐隐觉着这件事情可能会让自己寝食难安一段时间。可天劫在即,他还需要一个好觉来缓一缓精神头。虽然这一觉注定会睡不踏实,但闭着眼睛养养神也是好的。天知道星罗天观里头会是个什么情况!想起那些有去无回之人,他突然觉得一阵心慌。
这层窗纸已经被公孙念不计后果地捅破了。倘若自己也步了后尘出不来,那人往后可怎么办……
翌日,天还未明,明煜神君便换上了他云游历练惯常穿的玄色便服。他将前一日夜里冠玉为他准备好的七七八八一大摞东西一并收入了墟鼎。临行前,他去了一趟公孙念的厢房。本想着若是他醒了,便同他道个别。若他没醒,自己就再好好看他几眼。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归。待到他归来,也许就该轮到沐凌进去了。
前路渺茫,艰难困苦!也许这一别,便是永别了。
在厢房门口徘徊了一阵,明煜神君最终还是推门而入。天色尚未断黑,星辰月影相伴着洒下了光辉。光辉从打开的门口撒入,指引着他往那紧合的鲛帐而去。
玄衣皇子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细细端详了公孙念好一阵,好似要将这张脸刻在脑海里,带去星罗天观。
双目紧闭着,连长长的目帘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这榻上沉睡之人似乎连半点儿要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明煜神君渐渐壮起了胆。他抓住了沐凌的手,手掌相对,比了比大小。粗糙的触感自掌心传来,厚实而又温暖,叫他舍不得放开。
突然,他很想要与他十指相扣。
随后,他便这么做了。
继而,他放任自己更放肆了一步。他握着沐凌的手,凑到了他的跟前,与他额角相对。
“我会回来的。”明煜神君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一定会回来!”
说完,他在他枕头底下塞了个红色的纸包,抽身离去。
一朵绵白的云自九重天的恒焱宫升起,玄衣皇子坐在云头上,朝着东荒飞去。此时,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光明迎着初春的寒风灌入了他略显单薄的便服。
明煜神君抵达天府时,已是过了午时。这个时辰,风瑶定是吃饱了饭闲来无事在习琴。于是,他便直奔鹤澜堂东斋。
这几日,明煜神君将入年华落历劫一事早已在天府传得沸沸扬扬。是以当他出现在东斋的时候,消息走漏得比天府外的碧佑河水流淌得还快,不多时便引得学子争相往东斋赶。
“走!”
他不由分说地便拉着风瑶闭眼跳起了鹤澜堂的高墙。
“殿下,你拉我作甚!”风瑶跳完墙还觉得莫名其妙,“我的琴……”
“不用带了!”
风瑶还是头一回见到做事这么干净利落还不拘小节的大皇子,她一时有些难以适应,讷讷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干嘛?”
打从明煜神君下定决心去干这件混账事时,就计划好了一切。他没有答她的问,只一个劲儿地拽着她往林子深处去。被他拽着走了一阵,风瑶觉得这位皇子今日着实奇怪,好似中了邪,遂觉着这样下去委实不行,于是她反抗了起来。
“你停下!你要带我去哪儿!”她扯着嗓门嚷嚷道,“神仙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别以为你是金枝玉叶我就不敢揍你!要是再拽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明煜神君依旧没有理她。
“喂!”
风瑶这才开始使蛮劲儿,可下一秒她便颓然发现对方的力量完全凌驾于自己之上。
她愣了一愣,泼妇似地咆哮了起来,“闫子炎!你这个王八蛋,快给本姑娘松手!”
“失礼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明煜神君说这三个字的语气却半点儿歉意都没有。他拽着风瑶一直行到了后山林子的深处,在确定身后无人跟踪后才止了前行的脚步。风瑶被他拽了一路,见他停下来就下意识要跑。可她还没跑出两步,便有一根绳索将她捆了起来绑在了树上。她低头一瞧,怒了!
“闫子炎,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气得要死,却不敢再挣扎,因为此时她身上捆着的正是十涟仙索。
“行此手段实数无奈。”他恭恭敬敬俯首向树上绑着的那位仙子行了礼,“本殿下给你赔不是了。”
风瑶虽见他认错还算诚恳,但依旧难消心头怒气,她吼道:“什么叫无奈?你有话不会好好说吗?你这是做什么?你们皇族的教养就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和公孙念瞒着些事情。”
此话一出,风瑶即刻偃旗息鼓,滔天的火气一下子全都泄没了。
“我还知道沐凌一定威胁过你,让你闭嘴不提。”
风瑶颓然垂下头,“那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既然答应过他,就一定不会说。”
“所以你准备严刑拷问?”风家大小姐凛然道,“我伏羲瑶虽是个女子,但也是有骨气的!我们做神仙的怎么可以背弃自己的诺言!”
“我也知你为难,所以就不逼你开口了。”
她闻言一愣,“那你把我拖到这里绑在树上干嘛?”
“全了你的忠义!”
风瑶慌了,“不说你就要灭口啊?!”
明煜神君遂幻出了空玄递到嘴边,“可能会有些难受,你且忍一忍。”
“喂,你等……”
话音未落,箫声便起。
一瞬间,风瑶只觉天地颠覆,四周事物随之失色,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入侵,抽走了自己的神识。
风家大小姐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遭到如此大条的暗算,且还没有反击的余地。
待到她昏昏沉沉感觉到神识回归,已是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夜空下,风瑶茫然坐起,望着周围陌生的环境有些愣神。她的周身罩着一个仙障,五光十色,与头顶璀璨星河交相呼应,委实漂亮。蜷腿而坐,风瑶抱着膝头便开始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
想着想着,她不禁打了个哆嗦,惊叹出声,“那小子是用箫声窥探了我的记忆?他竟还有这本事?这也忒特娘的出息了!”
她一阵后怕,觉着他们伏羲风氏在音律上的造诣和地位恐要不保!风瑶懊恼捶地,哀叹自己怎就如此不小心,接连着了这皇子的突袭与暗算,无论是动文还是动武,竟都毫无还手之力!她遂后知后觉,觉着那位被天石召唤可能并不像天府里的流言蜚语那样是受了天帝的恩泽。
周遭起了一阵大风,裹挟着寒冷,叫她浑身一个哆嗦。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土,风瑶依旧有些头重脚轻。没走了几步,她便又开始懊恼起来。虽然明煜神君用了不光明的手段窥探了自己的记忆,但到底是从自己这处得知了那些秘密。如若那位姓公孙的少爷改日问起来,还真不好交代!
无语望苍天,风瑶生出一股无奈与烦躁。与此同时,她也发现头顶的那个漂亮仙障依旧罩着。她又走了几步,那仙障还是稳稳当当地跟着她,一直到她跃过鹤澜堂高耸的白玉石墙才散了去。
“还算有点儿良心!”她捏了捏鼻子,突然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瑶姐姐!”
身后传来了凤熹丫头脆生生的声音,还伴着焦急与喜出望外。
风瑶一回头,招呼道:“小丫头跑什么!”
“你到哪里去了!我们都找了你三天了!”
“什……什么?!”
她心中方才消下去的火气就被这么一句话给再次燎了起来,心道闫子炎那个混账东西竟然害她昏睡了三天!难怪刚才头重脚轻呢!原来是饿的!
“那天你被大殿下带走,就没见你们回来了。”凤熹委屈道,“我到处好找,大殿下找不着,你也找不着!”
风瑶睨了她一眼,“你这是准备哭给我看吗?”
小丫头吸了吸鼻子,“你古琴也没带,无鸣还粉身碎骨躺在北海。若是大殿下当真要拖你去深山老林占便宜,都没块防身的板砖……”
“停!”风瑶赶紧打断她,“你这色欲熏心的小丫头片子,肖想谁都成,你可别肖想我和大殿下!”
她遂起了一身的疙瘩,觉着自己都快要有画面感了!
凤熹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道:“那你们这几日去做什么了?”
风瑶被她问得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才编出了个像样些的谎话来搪塞她。
“大殿下不是要入星罗天观,我给他开小灶去了。”
“开小灶?你??”凤熹满脸都写着不信,“姐姐你连个称手的乐器都没有!”
“爱信不信!”风瑶白了她一眼转身便要回厢房睡大觉。
“别走嘛!”小丫头随即缠了上去,“给我说说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你要知道这么多干嘛!”
凤熹低头嘿嘿一笑,不好意思道:“瑶姐姐你不知道,那日你被大殿下拖走,晚上也没回来,天府里就传开了……”
风瑶登时顿了脚步,遂拢上了一层厚厚的不详之感。
“大家都说,说……”
“说什么?”
小丫头好似还挺不好意思。
“有屁快放,不放就松手,别拉着我!”
“我说!我说就是了!”凤熹扭扭捏捏,依旧不太爽快,“大家说明煜神君也看上姐姐了。眼下他要去历劫,怕天祁君趁他不在抢占了先机去,所以直接来天府抢人。”
风瑶一个趔趄,差点没直接跪到地上去。
好一个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狗血三角八卦!
她抬头望天,再一次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无奈感,悲鸣自己怎就莫名其妙成了这段三角八卦的主角了!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更迷啊!
“所以,这几日的事情我得先了解清楚了,才好给你去辟谣,是不是!”
风瑶更郁闷了,这几日的事情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下委实是说不清了。想到这处,她气不打一处来,“辟谣?我看不如直接把姜翊给劈了算了!”
凤熹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姐姐你怎么知道是……”
“那还用说?!”她撸了撸袖子叉腰咬着后牙槽道,“除了那颗烂嘴的大白菜,还有谁会这么无聊且不怕死!”
小丫头纠结了片刻,最后还是弱弱得道了一句问,“那姐姐你到底是要跟天祁君还是跟明煜神君?”
风瑶一口气差点没能提上来,抬手便赏了凤熹脑门一记敲打,“凤紫嫣我告诉你,就算这四海八荒就剩我们三个神仙,那也是天祁君和明煜神君成一对断袖的可能性更大!”
凤熹闻言张着嘴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半晌过后,风大小姐已是回了自己的厢房。凤熹脑回路九转十八弯,最后竟觉得这两个美男子若是真成了一对断袖,倒也是挺养眼的!
当夜,连睡个觉都不得安生的风大小姐便再次摊上了一件倒霉事。
一个白影突然从墙后蹿出来,出现在了鹤澜堂仙子厢房所在的锦绣院。那个白影目标明确,直直奔向了风瑶的寝房。
“禾允!快起来!”
梦境与现实交替,睡得醉生梦死的风瑶一时间没能分辨清楚。她不耐烦地甩了甩手,翻了个身便把脑袋埋进了云被中。
她呜哝道:“还有完没完了……没见着人家正在睡觉嘛!”
来人索性就着云被把她扶坐了起来,再从云被中扒拉出她的脑袋来晃了晃。
“醒一醒!”
睡到一半被人强行唤醒的风大小姐困眯着双眼看向来者,片刻后她才醒过神来。
“你你你……”她遂抱紧了自己的云被,“深更半夜的,公孙念你想干嘛?!”
“我要进星罗天观,但阵眼处有卫氏族人巡逻,我需要你用琴音控制他们。”
听闻此言,风瑶笃定自己在做梦,遂抓着云被便朝床榻上砸去。
半夜潜入姑娘家闺房的公孙念再一次非常不合体统地把人又扶坐了起来。
风瑶恼羞成怒,“公孙念,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霸道啊,做个梦都在强人所难!”
她抱怨着,伸手便推了推对方,奈何推都推不动!于是,迷糊状的风大小姐决定耐下性子同他讲道理。
“我的古筝被明煜神君拆了,我拿什么去给你引开卫氏族人,对不对?”
“你还有古琴!”
“这位兄台,本姑娘我从小修的是古筝,这才碰了几天的古琴?你当真觉得我能用那台按着弦手都疼的琴给你引开卫氏族人?”
“我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忙了……”
风瑶闻言一怔,因他从未听过公孙念用这样恳求且无助的语气说话。因此,她依旧笃信自己是在做梦。
“这梦做得太不真实了!”
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遂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公孙念。只见他眼中布满了血丝,乍一看,还真是有点疯魔了。
风瑶:“你要入星罗天观?”
白衣仙君点了点头。
“天石显你名了?”
“没有。”
“那你去那里作甚?”
公孙念默了一默,只道:“我必须要进去。”
“恕我直言,天石没显你名,你就往里闯,那是自毁前程。你以后准备怎么办?被宗家驱逐?四处浪迹?最后去鬼界同我哥哥作个伴?”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么想不开!回去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不行!”公孙念断然拒绝,“我要进去,且必须去!”
风瑶继续好言相劝,“知道你心气盛,咽不下这口气。但你也没必要逞一时之气,明煜神君先你一步被召唤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非得在这件事上强过他一头!人家到底是皇子,亲爹是天帝,你爹公孙爵见了要跪的那种神仙,你干嘛非得……”
“你聋了吗?我说我要进去!”公孙念一字一句发了狠,“伏羲瑶,把衣裳穿好!”
风瑶又是一怔,这才有了那么点儿如梦方醒的感觉。
她眨巴了几下眼睛,“你当真要去?”
“难道我像是在开玩笑?”
风瑶糊涂了,“沐凌,到底是为什么啊!你知不知道你若是进去了,神生这一辈子就完了!”
公孙念泰然道:“已经完过一次了,再完一次也无妨!”
“你疯了!”风瑶的神情好似见了鬼,“你不正常了!”
说话间,她恍然间想起了早些时候同凤熹丫头说的那句玩笑话。复又将明煜神君干的那桩混账事以及现在公孙念想要去干的这桩混账事结合起来那么一琢磨。
她试探道:“沐凌,你是不是对大殿下……你们,你们……”
“穿衣裳!”公孙念将床尾的衣裙扔给了她,遂转过身去。
不否认,那便是承认了!风瑶震惊得连气都不会喘了。她这张乌鸦嘴怎还就这么不小心一语中的了呢!老天爷,这可是个了不得的惊天大秘密!抱着衣裙,风瑶不禁往床角缩了缩,觉得自己可能要被灭口。
“稍后你用琴音控制那些侍卫,待到我入了星罗天观,你就自己回来。小心些,别被人盯上,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
“沐凌……”她惶惶不安地穿着衣裳,还边问道,“你方才说你完过一次了,那你元神年岁和仙身年岁不符,是不是也和这件事有关?”
“这个你不必知道。”
公孙念的语气森冷,风瑶被他的气场吓地不敢多言,只得闭嘴继续穿她的衣裳。
虽然公孙念没有回答,但她心中已是有了猜测。他的元神年岁比现在的仙身多出了一千年,那他极有可能已经不是现在这个时候的公孙念了。这世间,能让时光倒退的法器只有昆仑赫氏的传家宝昆仑镜。可公孙念是轩辕氏的人,又怎会得机会染指别人家的祖传法器昆仑镜?若是硬抢,那岂不等同于掘人祖坟!十大家族之间嫌隙颇深,也绝无可能相互合作。莫不是日后的公孙念把昆仑赫氏灭族了?天帝也不会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合着一脑袋的胡思乱想,风瑶背着她的古琴跟公孙念出门了。房门一开,便有一阵冷风扑面,叫她更清醒了几分。头顶的圆月依旧高悬,看这夜色大约是寅时的光景。她缩了缩脖子,顶着深夜的春寒便跳上了屋檐,继而翻了鹤澜堂的高墙,抄近道往碧佑河去。
即便是这样寒冷的春日里,河面上依旧低浮着厚厚一层水汽,将河对岸的星罗天观掩得虚虚实实。
“沐凌,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为了大殿下不管不顾?”
公孙念平静地望着那不知是仙雾还是戾气后面隐着的星罗天观,坚定道:“同样的事情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也不想自己再后悔一次。”
“我这是在助纣为虐啊!”风瑶长叹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对是错……”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心存感激!感激你再一次帮助了我……”
风瑶唔了一声,遂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看来眼前的公孙念的确不是现在的公孙念,而是一个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的公孙念!
“你带了夜行衣没有?”
“带了。”他从墟鼎里幻出了黑色的斗篷,将底下的白袍遮掩了起来。
风瑶遂摸了点药膏和叶子一并塞给了他,“之前从姜翊那处顺来的,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是不是有用。你拿着吧,以备不时之需!”
最后,风大小姐极其不舍地往他手里放了个油纸包得松散的小包,“瞧你这火急火燎的样子,大约也没准备什么。我身上只有这些点心和干粮了,你拿去吧,省着点吃!”
平日里挑三拣四的天祁君将这一堆杂七杂八收入了墟鼎,诚恳地道了一声谢。
风瑶:“你们男人之间的感情我不懂,但你都做到了这个份上,看来也不是一时兴起。不管怎么样,多加小心!”
他们即刻掐诀隐去了自身仙泽,唤了片黑云掩着踪迹越河往对岸去。碧佑河彼岸,一片幽深的漆黑。如若碧佑河上浮着的还不能让人辨别它是戾气还是仙雾,那么现在他们脚下萦绕着的,定是戾气无疑了。
风瑶皱了皱眉头,觉着有些不适,她揉着额角道:“我在古琴方面的造诣还没有那么精进,持续不了多久,你速战速决!”
“前面不远处便有守卫,我暂时不能给你加仙障,你且忍一忍。待到守卫被控制住,我便会给你罩上仙障隔绝戾气,护你回鹤澜堂。”
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们无声无息地靠近星罗天观。山门入口便隐在河岸旁的一排松林背后,穿过林子就见了一个乱石阵。相传盘古开天地时,盘古斧落在了此处,削去了半座山头,露出了山心的天石。这处乱石阵便是由滚落的山石堆砌而成,成为了仙人进入星罗天观的唯一入口。
二人谨慎地在乱石中穿行,时而驻足躲避守卫,时而继续前行寻找阵中入口。周身空气阴恻恻的,冒着森森的寒意,使人心生怯畏。远处忽传来了窸窣声响,越是靠近,便越像是鬼魂的低泣。
公孙念抬手止了前行,遂领着身后的红衣女子躲在了一处巨石之后。
风瑶微微探头,遥遥一望,便见着远处立着两个人。戾气干扰之下,她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依稀辨认出其中一位着蓝袍的是个老者,此时肩膀一耸一耸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这处历来由卫氏族人看守,在此处出现的理应是卫氏族人。可公孙念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不对劲,因这乱石阵中有两股不同的仙泽。
除了日夜坚守的卫氏族人,还有谁会在这大半夜来星罗天观?
远处的老者突然跪了下去,似是在恳求着什么。风瑶望着这一幕不语,可却一下子想起了哥哥风临的嘱托,觉得有些诡异的熟悉感。这几个月她都在寻引渡元神的法子,便将哥哥托付之事暂时搁置了下来。可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意将他们引到了这处,还撞见了这么一幕。
“那人是谁?”
风瑶将声音压得极低,可即便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声响却还是引来了注意。
老者身前的另一个身影一动,随即朝着他们的方向来。风瑶捂住了自己的嘴,一颗做贼似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公孙念将她挡在了身后,挡了个严实,随即指尖掐了个障目诀,他们立着的地方变成了一块嶙峋的巨石,与周遭景致融为一体,毫无破绽。
那个男人越靠越近。头顶一片黑云掠过,露出了背后的皓月,皎白月光渐渐洒向了那个男人,隐藏在黑暗背后的容颜一点一点曝露了出来。
倘若风瑶没有捂住自己的嘴,那么她此刻定会惊呼出声。
那个男人将将与他们擦身而过,在周围转了一圈后,带着狐疑退回了那位老者身边。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就双双离开了。
又过了许久,待到那二人走得足够远后,风瑶才长出一口气。抬手一抹,已是汗湿了一脑门。即便那二位意外的来者已经离开,她也不敢放松警惕。乱石阵中有守卫巡逻,要帮着公孙念顺利进入星罗天观,他们还有得忙活!
公孙念又带着她悄无声息地往阵中靠近了些。可自从那二位离开后,阵中入口处便就多出了一队人镇守。这便是他需要风瑶施以援手的时刻了。
一阵低沉的琴音在乱石阵中激荡开,侍卫还来不及反应便被障了五感。公孙念随即一个闪身挪到了阵中入口旁,他纵身一跃,在身影消失前挥袖给风瑶套了个仙障。
“走!”
风瑶不敢停留,转身便跟着仙障上的指引一路往乱石阵外跑,一直到翻过鹤澜堂的高墙跑回了自己的厢房她才停了下来。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她瘫坐在床榻旁回味起了方才的那场惊心动魄。月光下的那张脸倏尔跃入脑海,她狠狠打了个激灵。这张脸她见过,这张脸的主人她也知道其身份。正因为她知道,才会震惊。将脸埋入膝头,风瑶疲惫地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先睡上一觉才能有个灵光的脑子来将这一团浆糊般的谜团好好理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