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那时我父亲虽然在村里粮库当保管员,不要有多高的文化水平,但是我父亲肚子里还是蛮有墨水的。父亲小时候只上过半年私塾,连孟子的边儿都没碰到,因此他识的字不多。他后来在四六年参军,在行军战斗的间隙跟领头的学认过不少字,大军渡江后临转业前还被保送到无锡速成中学读过两年书。因此,父亲蛮博学,再加上他出了学堂门仍然刻苦学习,父亲比他的同学更加聪明智慧,也就不足为奇了。

      父亲在把粮库保管员工作做好之余,他最喜欢看书。他喜欢长篇小说,他把《红楼梦》通读过三遍,还把贾宝玉和林黛玉等作的诗摘录在一本笔记本上,常常欣赏。他还喜欢看《人民文学》,他最喜欢中篇小说,当时的《人民文学》上有一篇中篇小说,题目叫《风波》,他曾反复读过。

      那时有人编排我父亲在家前屋后种黄豆是什么尾巴,还说我父亲在屋后的蚌蜒河支流里种菱角,以及在屋后池塘里种藕,都是不应该的。那些地方宁可荒芜掉,也不应该种这些东西。他们在大白纸上写上文章,那些叉手叉脚的字乌漆麻黑的,我看了心里就有些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而父亲却很有本事,他同样拿来一张大白纸,用毛笔饱蘸着浓浓的墨汁写上很多行书体的字。写好后贴到穿过村中间的龙潭河上的水泥大桥东边一家房子的西山墙上,立马让那些人偃旗息鼓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那是写文章。我那时不晓得,只是看父亲写的毛笔字非常漂亮。

      其实父亲写毛笔字只会写一种行书体,因为从钢笔字派生出来,所以父亲写的毛笔字并没有什么笔锋,但我那时就认为父亲写的龙飞凤舞的,蛮好看。父亲写的钢笔字比毛笔字好,而且真草隶篆都会,他把伟人的一本语言集,用真草隶篆抄写了一遍,村里有个很有学问的人说父亲的钢笔字写的很正。父亲的真草隶篆体钢笔字还被他运用来刻图章,他在刻图章的料子上用铅笔写上真草隶篆体字,然后就用雕刻刀刻上,好似给他刻的图章增添了无限魅力。在我们苏中平原里下河水乡,恐怕没有谁比父亲刻的图章还好。

      父亲多才多艺,不仅会写文章和刻图章以及写毛笔字,而且还会画画。他画画据说是像齐白石那样画的。他后来辍学不上私塾,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十三岁就去给人家放牛,一直放到十八岁跟过境的新四军去当兵为止。在这五六年里,他边放牛边学习画画。他有一套我伯祖父传给他的花鸟草虫和人物仕女芥子园画谱,他照着画;没有纸,以大地作纸,没有笔,折下一根根柳枝作笔;不知被他画掉多少柳枝,大地上不知留下他多少临摹的画作,最后把那些芥子园画谱都照着画的熟透透的,他终于画的有模有样了。后来他去无锡速成中学读书,还得到过一个投诚过来的老师的悉心指导,他学会了素描速写。

      那时村子里组建文娱宣传队,利用农闲时村里的年轻人一起排练,到年三十夜时直到正月初五都唱戏给村里人看。演戏就要有布景,布景上的山山水水和小桥流水人家的画,无疑都是父亲画的。因为除了父亲,别无选择。那时我常常在放学后看父亲用油彩画布景。

      父亲跟文娱宣传队接触多了,也会不由地去当票友,饰演一些角色。但父亲不会出演他的戏剧里的角色,他要当导演,无法分身,他常常演京剧样板戏里的角色。京剧样板戏是不用导演的,那时常常放映露天电影,除了放映《地雷战》等故事片,京剧样板戏是会轮流放映,反复放映,人们看的烂熟于心,人人都会模仿,只要把台词唱腔稍微对几遍就会演。因此,父亲会在这些样板戏里演一些角色,譬如演小常宝的猎夫父亲和杨白劳等。他演的杨白劳演的惟妙惟肖,感人至深,村里人看他演的都看的哭得稀里哗啦,悲伤的一塌糊涂。

      尽管父亲在画布景和演戏之余,还要帮村文娱宣传队保管戏服和一些道具什么的,但由于他身为村粮库保管员,他并不能得到额外的工分。他不得不去给人刻图章,以及给村里和邻村的老人画遗像,赚取一些微薄的收入,用来养家糊口。

    刻图章只要一把刀和一些图章料子,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最麻烦的是给那些老人画遗像。画遗像先要在一张铅画纸上,用三棱尺打上满纸的小方格子,然后用一张九宫格蒙在照片上,再把有撑架的放大镜放在有九宫格蒙的照片上,最后画像的父亲边瞄放大镜,边用铅笔轻轻地把照片一格一格地移到铅画纸上。等到把人的肖像轮廓在铅画纸上移画成功后,就用各种各样的毛笔蘸上炭素粉,轻轻地揉擦,都要画的跟照片上的一样才算成功。如果人家要彩色的遗像,父亲会把相应的彩色炭素粉浓淡相宜地均匀有致地揉擦到人的肖像轮廓上。

    因此,这种画遗像也叫移像,移像时用的各种各样的工具有多重要,也就可以想象的出来了,离开了那些工具是不行的。然而,当时村里有一个高邮师范出身的老师,看到父亲画像,他觉得很容易,就把父亲的画像工具都借去了,他自己动手给他父亲画遗像。他有没有画成功我不知道,我只晓得父亲跟他索还工具时,他竟然撒赖说已经还给父亲了,其实直到今天他也没还。我们以为父亲没有画像工具就移不成像了,哪晓得父亲含泪硬是在不借助画像工具的情况下,依然把一个个老人的肖像画的栩栩如生。我想,父亲设若没有过硬的精湛技艺,是绝对画不成功的。

    ——哦,我的父亲,这时候我想起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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