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蒺藜花民间故事》开篇序言把莫老师言先生奚落了一通。想一想,实在纠结,脸颊有些发烧了。我们这些在社会底层挣扎的所谓淳朴的劳动人民啊,不幸不争的人啊,可怜可恨的人啊!我们总是把那些为我们说话的人当成山贼,好人总是说真话,真话总是比较刺耳。于是,大家伙儿哄嚷着,骂他们个狗血喷头,群殴他们,把他们从所谓正常人群中驱逐出去。对于那些事实上我们养活着的真正的山贼们,也许正因为我们养活着他们,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忠心跪拜。强人和骗子往往花言巧语,假话总是那么娓娓动听。
莫老师那些即便赤裸裸的“肮脏”语言也是世界上最干净的语言。在肮脏中歌颂肮脏的语言固然是世界上最肮脏的语言,在肮脏中还能优雅清纯楚楚动人,也不过是被阉者的呻吟、跪拜着的哼唱。他们才是无可救药的秽语症患者、可怜虫。
闲话少说,继续蒺藜花的民间故事。
“在这温榆河边的疏林里,一阵秋风吹来,这是暮秋季节的荒野风,还真有点冷。谢谢你,还是让我自己系上衣扣吧。好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你这样温柔地给我系扣子,说实话,我还真有点不习惯。请不要生气,我不是拒绝你的温暖,更不是不需要温暖,我只是孤独得太久了,我已经忘记了温暖,我已经不习惯女性的温柔”。
我躺在暮秋时节的干草丛中,为了挣几分钱,挖空心思编造着虚无的故事。它们还算美丽吧?甚至有点优雅,那种典型的文人的优雅,也许让人一下子就能想起东施女士,不好意思,西施女士。不过,我知道,它们不干净,编造的美丽、掩盖着丑陋的美丽是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尽管这样,我自以为编造得还算不错,因为就连我自己的眼眶里都有点湿热的流动感了。更让我洋洋自得的是,我觉得自己的这种文字足以称作文字奢侈品,粗卑浮浅之人无法领略它们的美丽。
我在各个网络平台的公众号里发表文章,至今三年了,已经挣到了86块钱。其中的68块来自一家纯文学网站,那是我写作挣到的最多的钱。另外18块是在一家著名的公众平台,我在它们那里发表的文章好多篇的阅读量都在几十万一两百万,可截至大半个月前,我只挣到了18块钱,每天的广告费收入以0.01的速度上升。准确说,这统共的86块钱只是账面金额,不到一百块钱是无法提现的,也就是说,这86块钱对于急需生活费的饿鬼来说只是镜花水月,只是一种符号。这些狡诈的文字商贩,他们竟然依靠盘剥呕心沥血的写作者的血汗想法发财,如此,他们固然不如江洋大盗痛快,也不如贪官污吏牛叉。我鄙视他们!至于那家文学网站,本来关系不错的编辑们私自修改我的文稿,我当然有些生气,一生气就控制不住要骂人,结果,他们说,俺们只玩纯文学,不谈政治。乖乖!小山贼划块地盘就把自己当大王,没出息。今天,舞文弄墨企图靠文字混饭吃的所谓纯文学圈子恰恰是腐臭的狭隘地盘意识最后的最效忠的保存者,至少不比其它圈子更干净到哪里去。更气人的是,半个月前,那家公众号平台干脆把我关闭了,事先也没通知我,只是毙我之前在判决书上宣布,由于不断发表不适当言论,你的公众号已被关闭。然后,给我一个囚徒被关进监狱的漫画形象。妈滴,玩什么幽默,你们不也是被关进囚笼鹦鹉学舌的鸟玩意儿?
罪过,说出这么猥琐的话!阿弥陀佛!然而,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真实的人又能说些什么样的话呢?
也就是说,我原本指望靠这86块钱度过最近一个星期艰苦日子的愿望,就此泡汤了。我百无聊赖,在温榆河边不停地行走,先是从沙河镇顺着南岸走到了沙河闸;接着,顺着北岸走回到了沙河。可我余兴未尽,又顺着南岸走到了沙河公园,也就是温榆河中间、巩华城地铁站下边那片河中沙洲上新建起的郊野公园。无数次从昌平线地铁上俯瞰这座公园郁郁葱葱的丛林树冠,就想着哪天有机会一定要到这溜溜弯儿。今天,这个愿望算是实现了。
暮秋时节的正午,太阳暖烘烘的,可公园里却找不见几个人。我在公园里顺着弯弯曲曲的石甬道溜达。郊野公园还没有完全竣工,不过,也正因此,让它透出一股秋日野外的清凉纯净气息。公园不大,溜达没多久,我就走到了中央处。这里有一个人工湖,秋水荡漾,波光粼粼,让人心旷神怡。湖的北岸是老大一片干枯的疙疤秧草地,显然在枯败前经过了修剪,就是农民工们用那种打草机嗡嗡嗡打出来的。此刻,整齐的、在阳光下明亮发白的枯草地像绒毯一样整洁,让人看见油然产生想躺在上边打个滚的欲望。于是,我挨着一蓬被修剪成圆圆的大面包一样的冬青灌木丛坐下,很快又躺下。啊!好舒服!秋日的阳光多么温暖!草地多么松软舒坦!我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丝久违的幸福感。
躺下才知道,我已经很累了,浑身的酸麻一股脑找上来。我没有兴奋地在草地上打滚,疲惫像一群瞌睡虫一样,嗡地一下就缠住了我,我昏昏欲睡,被秋日阳光照射着的闭着的双眼前,一片鲜艳的红晕。
就在我迷迷糊糊就要南柯一梦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两个声音从灌木丛那边依稀传来,一男一女,说的是不伦不类的普通话。一对儿偷情寻欢的狗男女吧?在这样的郊野公园里,这样的狗男女多了。我懒得搭理他们,甚至因为疲惫就连恶心的感觉都没有。我在自己沉重却有点香甜的梦中酣睡。
“你先吃吧,还热乎着哩。这可不是从饭馆捡来哩,是我用工资买哩。”
“你都不上班,就拾个废品,哪儿来工资?”
“上午路过一家包子店,我想起前天咱俩见面你说想吃包子,我就想着给你买几个包子,荤哩素哩,韭菜肉、茴香肉、白菜肉、鸡蛋韭菜、鸡蛋胡萝卜、麻辣茄丁,一样给你买一个,让你吃个够。咱俩认识恁长时候了,你好像都没吃够过。”
“净说好听哩。”
妈滴,又是包子。在莫老师言先生那里,一男一女在一起说的最多的就是包子,无辜的包子成了狗男女的玩具刀具。不过,我更听到了咽口水的声响,饿鬼总是对旁人咽口水的声响很敏感,我的口水也下来了。当着饿鬼的面背菜谱,真有你的。
“那你就买呗。”
“那会儿我还没挣着钱嘞,那不是早起啊,还没捡着废品。再说了,就是捡着一点废品,也得卖到收购站换成钱才能给你买呀!”
“你就光会动嘴。”
“你可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心里可不好受。”
“咦,瞧瞧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啥苦没吃过,啥罪没受过,吃不下别人一句话。”
“嘿嘿!我是和你开玩笑,我才没恁小心眼儿嘞!”
“没恁小心眼儿就中,你心眼儿大,我也就放心了。”
“你咋着恁好嘞?我心眼儿大,你放啥心呀?”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就是个榆木疙瘩。”
“我可不是榆木疙瘩,我心里清亮着嘞。我心眼儿大,受啥罪吃啥苦,自己都不在乎。不在乎,也就无所谓罪啊苦啊!你啥事儿都替我想着。”
“你心里清亮就中。”
“吃吧,你先吃吧,趁热吃吧。我可喜欢看你吃东西的样子了。”
窸窸窣窣的吃的声响,一阵包子的香味飘过来,有猪肉大葱猪肉白菜味儿,有韭菜鸡蛋味儿,有胡萝卜味儿,有麻辣豆腐味儿,我更清晰地闻到,还有我喜欢的牛肉包子肥美的气味。啊,肥美的牛肉包子,我的嘴角似乎有肥腻的牛油流出来了。
“你说实话,这包子到底是从哪儿弄哩呀?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早就没钱了。肯定是从人家饭桌上捡哩。”
“哼!我才不捡别人吃剩哩,就是没动一口囫囵囵哩,我也不捡,我从来不捡别人吃剩哩。”
“你就吹吧!你不记得了,那会儿,我在沙河那家饭馆打工,你去捡饭桌上的剩菜,老板把你赶出来了,还是我把两盘吃剩的菜给你倒进一个塑料袋里给了你。我一眼就看出来,你至少两天啥都没吃了。”
“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会儿不是刚来北京呀?被孬人追着,行李也丢了,啥都没了,那不是落荒而逃到昌平哩呀?再说了,那会儿不是还不认识你呀?要是认识你,饿死我也不去那家饭馆。”
“别咒那家饭馆,要不是那家饭馆,咱们谁是谁谁都不知道。”
“嗯嗯,想想也是,那咱就感谢那家饭馆吧,就像咱在沙河那家教堂哭着感谢耶稣基督咱的主。”
“主啊,让那些孬人忘了俺们吧!感谢主吧!那天,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不是个要饭嘞,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个老实人。”
“你眼睛咋恁毒哩,一眼就能啥都看出来。有你这句话,我受多大罪吃多大苦都觉得值。”
“你先吃吧!”
“你先吃!抓紧吃吧,趁热吃吧!一会儿就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特别是牛肉包子,一凉,啥吃头都没了。抓紧吃吧!”
“我不先吃,你买嘞,你先吃吧!”
“我买嘞我也不先吃,你先吃吧,你是女人,女士优先,人家都这么说。吃吧,你先吃吧?”
“我不先吃,你先吃!”
“你先吃!”
“你先吃!”
“哎呀呀,你看看你,你看看咱俩,几个包子,咱又不是没吃过,你让我我让你,让人家听见,笑话咱没出息嘞!快别你推我让了,你先吃吧!”
“我不先吃。”吭哧声,“这样吧,咱俩一起吃!”
“中中,一起吃吧!一个包子掰两半,你一半儿,我一半儿。给,吃吧!”
“嗯,哪个包子都掰两半儿,你一半儿,我一半儿,咱俩都能尝尝每个包子的味儿。”
“嗯,咱俩真聪明!给,这一半儿,吃吧,吃吧!”
“给你这一半,吃吧,吃吧!”
“牛肉包子还流油嘞,照拂着点儿,别让牛油流到衣服上,不好洗。”
“没事儿,我给你洗。”
“我最喜欢吃韭菜鸡蛋了。”
“那你把这个韭菜鸡蛋都吃了吧。”
“我不都吃了,再好吃我也得分给你一半,越是好吃越要分给你一半。”
轻轻的呼哧鼻子的声响,听不出是男是女。
“今儿天气真好!”
“真好!”
“要是天天儿都能这样,多好!”
“那咱俩就天天儿到这儿,坐在草地上一起嗙空儿,吃包子,回回都是你一半儿我一半儿。”
“嗯,吃吧!你吃我这一半儿。”
“嗯,吃吧,你吃我这一半儿。”
“啪叽啪叽”的吃食声。突然,有点儿滑稽地想到,假如这是莫老师言先生的“啪叽啪叽”,大多数读者会有些什么样的联想呢?唉,没办法。莫老师言先生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与三俗五毒纠缠在一起,怪不得阅读者。这也正是他老人家被俗众误解的原因吧?从文学审美和社会学的意义上说,社会底层的确不像大多数想象的那样“淳朴善良”,这些词汇太老套太乏味。谁都不能不承认,与中产阶级相比,社会底层更容易成为人性丑陋本能的温床。如果像我们曾经接收的教育灌输那样,资产阶级一辈子都生活在阶层偏见和职业偏见中、高贵者最卑贱、愚蠢者最聪明、资产阶级沉浸在虚伪与堕落中,那么,人类的发展进步还有什么意义呢?因此,只能说,莫老师言先生才是用老老实实的目光审视人生的大师,而并非像一些假道学所咒骂的那样,一看那双肿眼泡小眼睛就不是什么好人,就是色鬼浮浪之人。社会底层更多肮脏,一对儿拾荒的男女在野外的活动与纯洁的爱意无论如何很难搭边。这是众人的共识。没办法,只能面对这种现实。
随着“啪叽啪叽”快乐美食的诱人声响,一股又一股包子的气味儿不停地飘进我的鼻孔。本来,我和大家一样,都极其讨厌别人包子的气味儿,尤其是肉包子。包子吃到嘴里味道鲜美,旁人闻起来却是一种难受的腥膻异味。尤其在这秋高气爽的季节,郊野的空气已经变得清凉甘甜,包子的异味儿更煞风景。然而,对于我这样两天没有正儿八经进食的恶鬼,包子的异味却是那样的让胃肠踏实,让嗅觉敏锐。我能够清晰地辨别出猪肉白菜、猪肉茴香、韭菜鸡蛋、麻辣豆腐等不同馅料包子的肥厚香味儿,尤其一咬就会满嘴角流油的牛肉包子的肥美气味儿。世界上最美丽的事情莫过于在饥饿的时候闻到美食的气味儿。
我忍不住咽了几口口水。我感觉到了美食的美丽,同时,我更感受到了灌木丛另一边一男一女的幸福。 毫无疑问,从我无意中偷听到的信息判断,他们应该是在社会最底层挣扎的人们。但是,我感受到了他们的幸福,感受到了他们纯洁美丽的爱意。说实话,我被这意外获知的爱意感动了。我不再像刚才那样自我浮浪,像一些中国严肃作家那样鄙视社会底层、毫无天分却喜欢故作高深,那不是文学的高明,那是猥琐。我变得庄重起来,这是对那边一男一女的尊重。本来,我想悄悄起身走开,我不愿意打扰真情爱意的相互表达。可这时,我听到了他们接下来的对话。起初,我有点魔幻的感觉,甚至有些恐惧感,以为大白天撞鬼了。但很快,我就明白过来。
“咦,小风儿吹来,还真有点凉意。你穿恁少,都恁大岁数了,可要学会爱惜自家身体。你看看你,老是敞着胸口。胸口遭风吹,最容易出毛病。来,让我给你扣上领口的扣子吧!”
我能够从轻微的鼻息声和轻微的动作响动中感受到男人的不安,说不定,他的脸还微微发红了吧。
“嗯……嗯……说实话,我心里可想让你给我扣上扣子了,只是……只是我有点不习惯。”
“咦,你瞅瞅你,都恁大岁数了,还像小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嘞。你看看,脸都红了,鼻子尖儿上都出汗了。”停了片刻,“你是个实打实的老实人,你是个好人。”
“你又夸我哩!实际上我也不是啥老实人,我心里可想让你给我扣扣子了,我还想摸摸你的头发。你瞅瞅,你的头发老是恁乱,还沾着草末,我可想用手给你梳梳头了,我可想摸摸你脸上的皱纹了,看着你的皱纹,我可心疼。”
我听到了轻轻的鼻塞声,就是感冒初起时候那种不舒服的声响,可我能够听出来,这里的声响是幸福的,“那你给我梳梳头呗,你摸摸我哩皱纹呗。”
我听到了老实人那种吭吭哧哧的笨拙的声息,“你别生气啊,我不是不让你给我扣扣子,我不是不想给你梳头,也不是不想摸摸你的皱纹,我心里可想了。可是我好些年没和哪个女人这么亲近了,我孤独得太久了,我已经忘记了温暖,我已经不习惯女性的温柔了。”
接着,我听到,两个人一起发出的鼻塞声。片刻,灌木丛那边安静下来,我似乎看到,衣衫褴褛至少衣衫不会那么光鲜整洁的一对儿中年男女默不作声地偎依在一起,在秋日正午暖暖的阳光中,他们眯缝着眼睛,让暖暖的阳光晒着他们的脸庞,那两张饱经风霜的中年流浪者的脸庞上一定布满了皱纹,但更洋溢着幸福,安静的、温暖的幸福,就像这正午暖暖的清凉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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