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际,大地上的无数尘埃落定,太阳在慢慢地下坠,天空渐渐地成了金黄色,云成了粉红色的,我伸出两根手指把太阳挡住,有些光从指缝透进来,陈淼忽然从身后拍我,她说:你把我的太阳落下了。
我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就认识了陈淼。刚到车站,我不经意间看到一条合租广告,按着地址就找到了这儿。在省会近郊的一处低矮的建筑群里,房子全身被漆成了白色。我觉得这个住处刚刚好,离市区远一些,房租也不贵。但我看合租的是个女生时,心中还是有些犹豫。
她说她叫陈淼,在一家服装设计公司工作。头发散着,刚刚及肩,皮肤很白,有些长痘,眉毛很淡,讲话时没有那种小女生的扭捏,很大气,给我一种抑扬顿挫的感觉。确认了各项身份信息后,我就决定了在这儿住下。
我在省城要待一段时间,对这儿还不熟,陈淼就自告奋勇要做导游带我去四处看看。陈淼其实是个很热情的人,也很好相处,我本来没想着多了解这城市一些什么,但看她那么积极,又不忍心拒绝她。
整整一天都在外面,大约有一半的时间在等她琢磨地图,我不觉得枯燥,我觉得站在这儿就是件成功的事,我来这个城市也不是为了去完成些什么,也是打发时间罢了,我一生中有太多太多空闲需要打发,太多太多精力需要发泄。所以我看着陈淼找地图也成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一天下来,我和她变得像认识了很多年一样。晚上坐公交回家的时候,我和陈淼不约而同从包里掏出一盒黄色药品。形状,大小,颜色,一模一样。我很激动,
“我有夜盲症,这是吃那个病的药,你也有夜盲症吗?”
陈淼的表情快速变化,由先前的惊讶呆滞,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像是刻意的,挤出一丝笑容,说:
“是啊,好巧,我也有夜盲症,我们的药都是一样的呢。”
没多想,我们各自吃了药,就不再说话,玩了一天,我们都累了。就坐在椅子上休息。刚刚吃了药,原本在夜中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了,我开始逐渐能看得清这城市的夜景。不远处有霓虹闪烁,每一个绿灯都有人潮汹涌而过。我在脑袋里想象了一个场景,一个男子怀里揣着几幅刚画好的画,为了赶一个绿灯,跑得很快,把一副画落在了地上。眼看绿灯就变成了黄灯,他跑了回去,捡起画,又加速地赶上人群。就像秋天南飞的候鸟群里,总有一只在队伍的最后与别的鸟拉开一段距离,在每一次盘旋俯冲后,又回到了群体中。
我转头看向陈淼,觉得她就是这样的人,尽管我和她认识还没有多久。我开始猜测,我觉得她的朋友应该不会太多,不然不会一整个双休日除了带我四处走走一件事都没有。但很快我就推翻了我这个猜测,陈淼这样自来熟的人,怎么会没有朋友。
公交驶过立交桥,一下子周遭黑了,刚刚还在眼前爬满了窗外墙壁的爬山虎,转瞬间就在黑暗里消失不见了。或许是夜盲症的缘故,我对黑暗很敏感,我又看向陈淼,刚刚她还在看手机,现在已经睡着了,我便又向窗外看去,公交应当驶得很快,刚刚的黑暗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远处的,更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有工作,但并不是很忙,不怎么需要加班,而我来这个城市之后,也只是拍了些照片,一篇像样的东西都没有写出来。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吃着点的鸭血粉丝外卖,和她聊起我最近没什么东西可写了,她说
“那你写角马呼啸而过吧,这个题目我早就想写了,可是我不会写文章。”
“角马?这哪有角马,角马在非洲,在马拉河上。”
见我不信,她当即拉着我出去。走到那片建筑群的一个还算宽广的街道上。行人也很多,她叫我在这儿等着,角马马上就来。我觉得她实在是固执的有些可爱,已经工作了还喜欢开这种玩笑,但我本质上不缺时间,既然她让我等着,我便愿意等着。忽然一辆出租车驶过,和我在家乡见到的汽车不是一个品牌,司机摁了一下喇叭。妙极了!那鸣笛声简直和角马的叫声一模一样,可真是角马呼啸而过。陈淼见我惊喜的表情,心满意足地迈着大步子昂着头先走了。
陈淼确实有点可爱,我都有点喜欢上了她。但这种喜欢在我看来绝非爱情上的喜欢,而是被她的真诚和热情感染,我也越发地积极,这些日子里也在做点事情,不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因为我们都不忙,所以我们经常有时间聊天,就坐在沙发上,吃着小吃,说着各种的事。她说她是福建人,有空带我去福建旅游,我也和她分享金湖有趣的事,和她讲讲我遇到过的人和事。这段时间总是十分快乐的,夜里入睡时总是带着十二分的满足,我觉得陈淼也是这样,至少在我面前表现出的是这样。
我偶然发现她也会有消极的时候,还在聊天,她忽然有了一种极度悲伤的感情,而好像又在抑制它,这是件很莫名其妙的事,起初我以为只是她热情久了神经也会疲惫,可渐渐地,我发现她是真的悲伤,我不明白这种情绪,也没问过她,现在的我没有精力去深思一个问题。
一个周五,陈淼说她累了一天,约了同事去市区的ktv里唱歌,叫我和她一起去。我真的不会拒绝别人,即使我和那些人根本也不认识,但我还是陪她去了。看得出来在同事里面她也很受欢迎,霸占了整整一下午的麦克风,大家也都同意这样,好像都是在让着她。
我们喝了点酒,但是离喝醉还有很远的距离,和她一起走在省会的街道上,闹市之中,倏地一阵风吹过,带来了各式各样的味道,大型商场冷气的味道,家常饭里红烧肉的味道,秋天的味道,那一瞬间,我感觉时间空间是那么的悠远绵长。
她说,要带我去一个公园爬山。我看太阳快落山了,犹豫了,但我从来不会拒绝她。坐在去公园的公交上,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掏出一盒黄色的药片。刚准备吃下去,陈淼说,
“既然我们的药一样,那我们换着吃吧。”
我不会拒绝她,就那样吃下了她的药。
我们在黄昏中上山,这座小山很矮,我感觉很快就可以爬到头,空气有些潮湿,我能感觉到尽管山很矮,可以有雾气,我想起我曾经去南方一个地方时,四处都是山,而山里面都是雾气,就像云留在了山里不动似的。这座矮山给我的感觉是山在云中。
我有夜盲症,但我觉得刚刚吃了药,应当就能看得清路,可是随着黄昏的逼近,我渐渐看不见路了。夜色一点点地逼近,我的视线也在一点点地模糊。
终于捱到了山顶,太阳就在我眼前,它快要落下了,我伸出了两根手指,把太阳遮住
陈淼说:“你把我的太阳落下了。”
我说“不怪我,太阳是自己落下的。”
我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了,天空正在一点一点黑下去,我觉得这是喝酒了的缘故,可我从前也喝酒,也没有像今天一样失灵。
我彻底看不见了,夜色把我完全地笼罩,我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月亮,看不见天上的云,我也看不见城市的霓虹灯,我也看不见眼前的陈淼。
我对她说:“我看不见了。”
陈淼没有回答我。我陷入了一种恐慌,我担心陈淼的药对她也没有用,我和她就都下不了山。
秋天的山上有虫鸟的鸣叫,我感受到周身浓浓的雾气,正在缓缓地移动。因为失去了视觉,我的听觉和触觉变得异常敏感。
陈淼忽然抱紧我,我听到她的噙哭声,我问她是不是也看不见了,她没有回答我。我感受到她头发在我脖颈上的摩挲,有泪水流下,我感受到她的温度,在充满凉意的秋风中,我感受到她的温度,她抱我抱的很紧。
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了,看见了在头顶有一大片的树荫,月光就从叶缝里透了进来,将我们融融地包裹,这一幕的画面我毕生都不会忘。
陈淼:“你把我的太阳落下了。”
我在夜里摸索着找到她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告诉她:“明天太阳总会升起来的。”
我和她拥抱着,我感到在夜幕来临时我和她感受到的巨大悲伤,我们以前从不认识,这一瞬间却感觉对方已在自己身中寄居了很久。
她拉着我的手,走下山。
谁也没有提起那天爬山,谁也没有提起那个拥抱,陈淼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笑,爱说话,我和她每天依旧有说不完的话,可是谁都没有再提起那天。
过了几个月,在和陈淼一次聊天里,她和我说她要不租这个房子了,要回老家去。我很希望她留下,可是她说话的语气,却不容我提出一点异议。
没有多久,我也离开了省城。
过了一段时间,她给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说了许多在老家有趣的事情。还说希望尽早能见到我。在邮件的末尾,她恰似无意地写着:
“你说太阳真的会升起吗?”
我忽然想到,那一夜,我正在承受失明,而她正在承受无法抑制如潮水般涌起的悲伤。她的悲伤我无法想象。
后来她再也没有给我回信了。
我在梦里也没有梦见过陈淼,我时常做一些很奇异的梦,梦里有狂风骤雨、电闪雷鸣、飞沙走石,还有无数的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可是我再也没梦见过陈淼
我给她老家的一些同学们写过信,后来他们中的有些人写信给我,有的说你失踪了,有的说你在那些矮山里迷路了,有的说你死了。我给他们一一回信,我说你肯定还在,但我的信都没有寄出,地图上标不出他们那些来信的地址。其实他们都不明白,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是见不到你了,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无论你是死了还是失踪了,我这辈子都不能再握着你的手告诉你太阳总会升起。
是的,太阳会升起,也总会有人把太阳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