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的秋日,山林漫天的落叶散了满地,和风带着桂花的香味,吹着枯叶打了好几个转儿,晃晃悠悠地落在那微合的眼皮上,鬈翘的睫毛动了动,终于睁开了眼,一双黑眸似装满了山间清色,荡漾不尽。那樱桃小嘴微微动了动,本以为会说出“天凉好个秋”的意境,谁知张口一出竟是清脆的一声:“老头子咋又跑了!”
凌妙言穿着浅色的麻织衣物,头发随意扎成一个毛糙的髻,清秀的脸庞未着一丝粉黛,宽大的衣袍将她女儿的身姿完全盖住,就连腰带都是上次从祁老头新做的衣裳上扯下来的,暗沉的灰色配上身上这件浅绿色衣裳,有些扎眼,可她从不在乎女扮男装——行走江湖必备杀器。祁老头是这样教的。
说起那老头,凌妙言就恨得牙痒痒,从小他就爱跟自己玩捉迷藏,每次都会把自己丢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然后趁机溜走,风流快活一载后,却对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他的凌妙言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为师这是考验你的生存能力,徒儿不必感谢我了。”
这不!这次祁老头跟她念叨着什么约定已到,不得不去,就带着她来到西京。谁知,她刚靠在隐秘的枝丫上小憩了会儿,睡前还千叮咛万嘱咐那老头走之前一定要知会自己一声,不然就以死相逼!可惜他死性不改,还是溜得无影无踪。
日头已经渐渐降下去了,光线也暗了下来,凌妙言叹了一口气,脚尖轻点,轻盈地转了一个圈落地。她一边暗骂着那祁老头,一边加快了脚步——这大楚西京因是皇都,门禁制度十分严格,戌时就会关门,自己若不加快点速度,恐怕今晚就要在这山林度过了。这次要是抓到那老头又在喝酒,自己非得把他丢回去!
西京入城处一家不起眼的酒肆门前,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跷着二郎腿在吃着花生米,一双小眼睛得意扬扬地微眯着,一身暗灰色的衣裳破的破、补的补,和这繁华的西京格格不入,就像一块石灰泥板硬生生嵌入了光辉锃亮的青石板中,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在路人火一般热烈的注视中,祁老头终于迎来了他风一般疾驰而来的好徒儿。
凌妙言的脚力本就不错,只用了半炷香的时间就赶到了城门口,然后看见了自己如叫花子一般的师父。
她粉拳紧握,猛地一挥就将那桌上的半壶酒挥落在地,“啪”的一声,酒香四溢。
“老头子,我再说一次,你这副骨头若还想要就给我戒酒!”小姑娘站在凳子上居高临下地数落他。
意外的是,老头竟没有像平常一样跳脚大喊着“徒弟不孝”,而是仰头嘻嘻一笑,轻柔地回了句“师父知道啦”。
这下轮到凌妙言目瞪口呆了。这西京莫不是什么魔障之地?连带着老头子都像着了魔一般。就在她还细细考虑如何防御这魔障之气时,就听见已经走远的老头大喊:“好徒儿,帮师父结了酒钱,那上好的清泉露被你砸了,多赔点银两给店家。”
凌妙言看着地上的酒渍,脸黑了一大半。她才是魔障了,居然相信这老头会转性。
夜色如水,层层晕染开来,浸满整个西京城。正是冷秋时节,平时熙熙攘攘的街道静了不少,只时不时传来低低的叫卖声,星星点点的灯笼照亮了路面。
西边偌大的丞相府内一片寂静,巡夜的小厮昏昏欲睡地晃着,错过了屋顶健步如飞的黑影。
祁老头紧着身子,很快就进了主宅。光亮从窗户里透出来,女子娇俏的声音不时响起。
他在屋顶上匍匐着身子,揭开一片青瓦,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坐在上位,眉目紧皱,看起来有些不悦。旁边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女子在给他捏肩,粉嫩的面容上全是讨好的笑容。
“好爹爹,你就让敏儿去吧,我已经三天没出门了,再不出去就要憋死我了!再说,明天那说书先生听说是大学士府上的人,定是知识渊博、才高八斗,敏儿去了肯定能学到好多东西!你说是吧,爹爹?”
女子眨着水灵灵的杏眼,一双秀眉拧成一团,那可怜的模样,教谁看了都心疼不已,更别说是自己的亲爹了。
凌正明早还要进宫面圣,本想早些歇息,可如今被困在这儿,还被凌意敏这番不知轻重地捏了肩,可谓苦不堪言了。
“罢了,罢了。去吧,去吧!切记不要惹是生非,失了相府小姐的分寸。”
见他终于妥协,凌意敏眼睛都笑成缝了,大呼一声“爹爹英明”,吧唧一口亲在凌正脸上,兴奋地晃着脑袋:“就知道爹爹最宠我了!”
这边父女俩还在共享天伦,祁老头却不再听了——这老丞相怎么过了十年还是这个德行,女儿说什么都应允,那自己这番来西京不是白费功夫了吗?
都说这人越老就越容易触景生情,祁老头也不得不承认。看着自己带大的徒弟给自己盛饭布菜,絮絮叨叨着“这些清粥对身子有极大的益处,早饭一定要养胃,你这把老骨头没人照顾可怎么办”,他鼻头一酸,眼里就蓄满了水汽。
眼看着就要在凌妙言面前丢脸,祁老头慌忙抹了一把泪。
没心没肺的大徒弟一愣,喝了几口粥,她才问:“老头,你是不是得癔症了?哭个什么劲?”
“……”
温情的气氛瞬间破灭,祁老头挤回眼泪,咬着牙回道:“癔症个屁!吃你的饭吧!”
这下正常了,凌妙言放下心大吃大喝起来。
“对了,等会儿满盈楼的戏台子有说书先生说戏本子,你不是就爱听这些玩意儿吗?我带你去瞧瞧。”祁老头头也不抬地说。
凌妙言头埋在碗里,只点了点头,自己对这西京本就不熟悉,既然老头子有心带着自己,她也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还没安静一会儿,祁老头就管不住自己那张嘴了。
“大徒弟,你要不换件衣裳,好歹是个姑娘家……”
凌妙言一掌捂住他的嘴,压低了嗓子喊:“闭嘴!我这等国色天香的姿色怎么能随意被人瞧了去?自然是要藏起来的,就这一身行头可以了。记住,以后在外面,我就是你的大徒弟阿言!”
祁老头差点儿没被她捂死,手忙脚乱地推开她,刚想骂她不知羞,转念一想她这狂妄自大的性子好像是跟自己学的,这女扮男装的主意好像也是自己出的,只得悻悻作罢。
满盈楼是西京一家出名的酒楼,不仅因为它位于城中,风景独特,菜式新颖,引得人流连忘返;还得益于它时不时带来的新节目,那大厅的戏台上今天演着皮影戏,明天唱着小曲儿,后天拉着二胡,着实是个引人的好去处。
今天的戏就是说书。听说说书先生是大学士府的官人,一肚子墨水儿,引得不少人前去占座。凌妙言到的时候还不到辰时,偌大的厅里就已经挤满了人,或站或坐,就连廊道里都堆满了小个头的孩童,探着脑袋地望着戏台子,足见这阵势之大。
凌妙言挑了一楼的边角桌,祁老头早就坐不住溜了,只留自己在这儿百无聊赖地打哈欠。要说这西京人也都是俗人,什么戏本子没听过,一个个跟要面见圣上一样,真是好笑。
过了一会儿,一白布长衫的玉面书生终于摇着他的扇子从帷幕后面走了出来,在大家山雨一般的呼喊声中微微点了点头,清清嗓子开始了。
凌妙言也坐直了身子认真听起来。那玉面书生声音洪亮,又带有丝丝蛊惑的意味,抑扬顿挫,声调悠远,听得人是如痴如醉,全都沉浸在他那故事中,抽身不得。
凌妙言本以为他讲的是什么新奇故事,却没想到是那三国著名的曹家兄弟的故事。说那魏文帝曹丕称帝后刁难自家弟弟曹植,要他以“兄弟”为题,限七步之内作出一首没有“兄弟”二字的诗出来。那曹植才华横溢,当真作出一首七步诗出来,感动了曹丕,也感动了在场的各位听客,连连点头称是。
无聊!凌妙言翻了一个白眼,正想收拾收拾离去,就听见二楼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那先生你说,这兄弟俩谁对谁错呢?”
众人闻声望去,见那说话人竟是一个身着粉色襦裙的小丫头,撑着下巴,那无辜的模样真真是惹人怜爱。
玉面书生闻罢也温润一笑,恭恭敬敬地回答:“小生拙见,认为曹植急中生智,才华横溢,很值得我们学习。”
“噢,是吗?那要是本小姐非觉得曹丕做得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呢?”凌意敏秀眉一挑,扶着婢女的手缓缓起身,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一步步下了阶梯。
凌意敏虽然年龄尚小,但身子发育得还算不错,细腰盈盈可握,惹人遐想。她带着轻笑慢慢下楼,径直往那戏台子上走。
那玉面书生怕是也没想到有这种情况,脸瞬间红了大半,大汗淋漓地往后退。
凌妙言这才又坐了下来,笑嘻嘻地望着前面,这下才是真正的好戏开演了!
凌意敏已经上了台,小脸也羞红了一片,却还是大着胆子朝玉面书生走去。这书生她很早就见过了,谦谦君子,如沐春风,最关键的是对自己很温柔,自己这颗春心就这么沦陷了。所以这才求了爹爹一次,想要第一次逾越女儿家的脸面,向他表明心迹。
“公子你说那曹丕才略过人,这才做了魏文帝,这自古以来都是优胜劣汰,他又哪点做错了呢?”凌意敏一步步逼近他,笑得无害。
这书生也是个君子,第一次有漂亮姑娘靠他如此之近,又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着实被吓得不轻,抖着声音连连后退:“可两人好歹是兄弟,这样恐怕……”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一只青葱玉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听客们阵阵尖叫,他只觉得脑袋一片轰鸣,下意识地就甩开她的手,后退了一大步。
不好!凌妙言心下惊呼,这戏台子是个半圆形,书生已被逼到边缘,脚底这么一空就踩了下去。
戏台子不高,可这么摔下去至少也得断根骨头,凌意敏看着玉面书生,小脸瞬间失色。
凌妙言本以为自己武功到家,却不料还是慢了一步。玉面书生“扑通”一声摔了下来,发出低沉的一声闷响,昏了过去。而自己也因为速度过快猛地跪在他面前。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快得围观群众眼睛都未眨一下,纷纷惊呼一声。
凌意敏提着裙角噔噔地跑下来,急得满脸通红。
玉面书生头部着地,右手也被压在自己身体下面,想必是手折了,此时正疼得脸色发白,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卫哥哥,你怎么样?”
凌妙言看见那丫头还傻乎乎地摇他。
蠢货!她在心里暗骂一声,忍着双膝的疼痛一把将凌意敏拉到一边,开始为书生诊治。
凌意敏一愣,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推开了,而他还在碰她的卫哥哥,一下火气上涌就骂道:“你这个叫花子好大的胆子,竟敢碰本小姐的人,放开他!”
凌妙言并未理会她,她摸摸书生的脑袋,似乎只是起了包,并未产生瘀血。转而碰碰那只右手,她双手使了力,咬着牙对书生轻语:“忍着点,我为你正骨。”
还未等他回答,她推着他的手臂往上一顶,轻轻转力,只听“咔嚓”一声,骨头归位。
书生这番也彻底疼醒了,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吸着气说多谢。
小事一桩!凌妙言吹吹碎发,笑得灿烂,正准备起身离开,却听凌意敏又开口了:“你一个叫花子莫不是使的什么虚把式,卫哥哥当真没事了?”
今日实在是诸事不顺,不仅卫哥哥受了伤,就连自己的风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毛头小子抢了去,凌意敏心里憋着火,不吐不快。
可咱们的“毛头小子”头也不回道:“小姐不信的话可以自己摔一次,在下可以再为你接一次骨,你就知道是不是虚把式了。”
“大胆!哪里来的叫花子敢跟我们小姐顶嘴,你可知道我们小姐是谁?”丫鬟这时候适时出场了,气势倒是震慑住了不少人,想必也是练习了好多次。
谁知“毛头小子”竟扬唇一笑,转过头来一脸真挚:“她是谁与我何干?”
说罢,凌妙言也不管凌意敏发白的脸色,扭头就走,只听她咬牙放话:“放肆!我可是大楚朝丞相府的嫡小姐凌意敏,你这贱民又是谁?”
果然,这丞相府就是不一般,围观群众齐齐低呼一声,为这叫花子的命运暗暗叹息,惹到了相府小姐,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凌妙言身子僵了僵,笑意凝固在嘴角,突然一个转身就朝她走去。
凌意敏以为这“毛头小子”是怕了,昂着头斜视着来人,却发现对方微微俯过身子,在她耳边轻语:“我自然是比你更大的人喽,小姐。”
末了,凌妙言还不老实地在她脸上拍了拍,转身潇洒地离去,边走边念——“相煎何太急,真是相煎何太急啊!”
咱们的相府小姐蒙了,围观群众也蒙了——堂堂相府嫡女竟然被人调戏了!
第二天,凌妙言把这番经历告诉祁老头的时候,祁老头啃鸡腿的动作停住了,面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声音冻成了那腊月的冰凌:“凌妙言,你可知道那丫头是何人?”
他本想让姐妹俩先见一面,缓和一下尴尬,谁知道这丫头一来就和人家吵架。
凌妙言手里的筷子顿了顿,嘟着嘴巴轻描淡写地回道:“我妹嘛!我又不傻,师父。”
这是这几天她第一次叫祁老头师父,祁老头愣住了,眼里全是不可置信,喉咙干哑,刚想出口说话,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你你你”了半晌。
眼瞧着气氛不对了,凌妙言索性丢了筷子,正色道:“我没忘,我记得清清楚楚。”
她记得自己是在相府后院的西殿出生的,她娘身子弱,费了好大力气生下她之后就驾鹤西去了。所幸娘亲是父亲的原配夫人,父亲也一直惦念着,想着她没了娘,便更肆无忌惮地宠爱她,以至于她在相府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阎罗王,人人闻风丧胆,避之不及。
“您昨晚去相府我就知道了,顿顿不离酒的老头子突然就转性喝茶了,谁信啊!于是,我悄悄跟在你后面。大院中央的那棵常青松,我小时候爬上去让婢女来救我,结果我自己哧溜哧溜滑了下来,把那个婢女留在树上喊了一天。回廊边有一间杂物房,我抓了好多蜘蛛、老鼠往里放,结果谁也不知道,最后老鼠差点把房子都啃没了。还有,我记得有一次府上来了一个小男童,清清瘦瘦的,木头一样,也不跟我说话,后来我一不小心就把他推到天荷池里了,幸亏他被人救上来了。后来我被凌正罚禁闭、罚跪,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流。”
凌妙言一点一点地回忆着自己的过去,明明是十年前的光景了,可还是很清晰地印在脑子里,一幕幕地回放着,想着自己那时候真是小霸王,怎么就挑不出一点乖巧的事迹呢!也难怪凌正要把自己送走。
祁老头细细地听着,也不打断,只见小姑娘小眼睛一瞟,确认他面色如常之后又接着讲:
“罚跪那天,我从来不知道凌正可以那么生气,头发都竖起来了。看着那个被救上来的小男童脸色青白青白的,我心里第一次害怕起来,可我就是不哭,不能让凌正看不起我,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孩子是太子。不知道如何是好之际,你就来了。”
凌妙言嘿嘿地朝祁老头笑。
祁老头这才叹了一口气,想起那天的情景……
“这可怎么办?当时太子殿下周围的侍女走了,这才没人发现他落水了,祁大人,太子殿下可有大碍?”
祁劳为男童诊了脉,微微躬身劝慰:“丞相大人不必着急,所幸太子殿下被救及时,没有呛到水,只是受了冷水刺激,染了风寒,需多养些时日。”
凌正舒了一口气,自家的小祖宗是真的差点把整个相府都搭进去了呀!这可是宫中最受宠爱的太子啊!
庆幸之余,凌正又气得发抖,指着凌妙言道:“这个孽畜!我今天非让你跪地求饶不可!”说罢一掌就要往地上跪着的凌妙言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