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少爷,柴少爷。”
听到有人叫他,李逋回头,见是一个老妇人。她身量不高,也就到李逋的胸口位置,她的脸黑黝黝的,额上满布横纹。那老妇人见李逋回头,忙跪倒在地。李逋这才看到她身后还藏这个男孩,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顶多十岁的样子。
李逋连忙搀起她,老妇人说:“柴少爷,都说您是活菩萨。老朽年迈,苟活于世不久,还望您能收留我这苦命的孙儿。”老妇人抬头见李逋露出怜悯的神色,忙拉着那男孩跪下:“快叫主人!柴少爷,他今年十三了,您别看我这孙儿瘦,什么活都能干。只求您给一顿饱饭,让他能活下去。”
“起来说,起来说。”李逋见老妇人不动,问:“你家里还有几口人?”
老妇人落下了眼泪,她本不想再提,可为了孙儿,要博取一些可怜的资本,便不得不再次说出家族往事:“我的丈夫,曾是节度使麾下的一名营官,三十年前被安国候砍了头,一起死的还有我的长子和次子,他们冤呐。那天若不是我带着小儿子回娘家,恐怕田家早已绝后。可谁想,十年前契丹人又来了,把他爹杀了,咱们的皇帝也做了契丹人的儿子,俺家的田产也被禁军夺去。”老妇人恨叹一声,继续说:“三年前媳妇哭死了,老妪就带着这孩子乞讨度日。可这年头,还有多少人能吃口饱饭,好人家谁还有余粮?柴少爷您就发发慈悲吧。”
李逋听完,弯下腰扶起老妇人的同时暗中递给了她一块拇指大小的金块。
“孩子我带走了,您老保重。”
老妇人抬头,李逋似乎有些惧怕她的眼神,只回首看了眼夕阳,说:“时候不早了,走吧。”
李逋入城,雇了辆马车。那男孩上车后一直低着头,李逋并不去看他,两人神色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很快车到了邺城东,一座还看得过去的府邸,府门旁立这对石狮子,狮子嘴被人砸开,叼着的铜球早已不见。李逋没有下车,只对男孩说:“你去扣门,有人问你,你就说找个姓阎的亲戚。听清了吗?”男孩沉默的点了点头。
马车行至街头,李逋见那男孩进了那座府邸,这才舒了口气长气。心中暗想:“收了那孩子,自己真不知是行善,还是作孽。”方才那老妇说,他的丈夫被安国候所杀。安国候名叫赵瑾,是李逋的亲舅舅。邺城那场屠杀李逋就在场,在阿姐身边,他没有记忆,但却留下了印象。尸山血海,赤雾冉冉,浮于半空久久难散,十余载过去,这惨剧的阴影仍笼罩在他的心底。每每想起,都会难以自制的颤栗。
据说因魏博军队屡次叛变,舅舅便杀尽了魏博牙兵连带子孙近十余万人。
“公子,暮鼓已响,这么晚还出城?城外可不太平。”
“无需多问,你将我送出城门即可。”
说话间,已到城外,李逋付过钱便向家的方向赶去。这时天已微黑,雪也慢慢下了起来。李逋从脸上扯下人皮面具,揣进怀里,这玩意容易冻坏。
为什么需要它,那是因为李逋曾是大唐太子。唐仍在,现今的唐皇是他的四弟,最小的那个孩子,十几年前还要在他怀中睡觉的那个娃娃。但是如今他已沦为丧家之犬,不得不披着另一张脸,化名柴盈,伺机复仇。
他掏出一块半掌大的玉环,环底绑着故人辫的平安穗,环中悬着一颗骰子,骰子无有绳线牵引,它就悬浮在环中,很是奇妙。它有十面,上刻着九死一生,当初父皇叫它天命。曾说:“你与我天命在身,如要查验便转动骰子,面对我们的永远是那个‘生’。”听母亲说,这个物件是一个老道送的。
李逋刚到手的时候试验过,不灵,但没敢跟父皇说。可后来等逃出了长安,却是回回灵验。每每想到‘天命佑我’,李逋心底便忍不住的吐露芬芳。不把它丢弃,也只是留一个念想。
李逋解开酒壶,一手垂下,手指搓着骰子,不让它停止。另一只手拿着酒壶,走两步,便灌一口酒。
行了近两三里路,城西便看不到人家了,李逋还记得这以前有个小镇。后来契丹人因晋国买马的钱不够,便趁夜将镇上的人都杀了,哦不,他们把女人带走了,漂亮的女人或者说是女孩。而这些胡人没有逃,也不用逃,他们至今仍住在邺城的鸿胪寺中。
能怎么样呢?皇上都给人做了儿子,儿子的子女怎么能不沦为猪狗?李逋苦笑,这让他又想起了那些契丹人卖的马,真真可以说,那是连拉磨都让人觉得寒碜的畜生。
风呜咽而过,亡魂仿佛漫山遍野。
李逋隐约间看到了亮光,家到了。那是一座青砖灰瓦的小院,院中的梧桐树远远高出围墙,它的叶子已经落尽,枝蔓像一只巨爪妄图抓住天上的星辰。
蹑脚来到门口,李逋左右看了看,捏起门环,一点点的推开院门。
“咳!”一声重重的咳嗽从李逋身后传来
李逋心口一紧,脸色由僵转笑,忙转过身,弯下腰,讨好的问:“姑娘还未睡?这天真是寒冷,可千万别冻坏了千金万金的身子。”
李逋面前立着一位身穿蓝底黄花袄,下着黄棉裙,头顶双鬟,眉画花钿的圆脸女子。这圆脸女子用眼角仔细撇了李逋一眼,问:“主子哪去了?你要死在外面,我担待的起吗?”
“打酒,打酒去了。”李逋忙做了个揖,又举起了空空的酒壶说:“路上喝完了,劳烦姑娘开恩,明天还要去一趟。”
“去?想得美。”
李逋哎呦了一声,似想起了什么,忙从怀中拿出一根银簪,呈过去:“还望姑娘笑纳。”
圆脸女子夺过银簪,面上挤出了一丝笑意:“你去可以,但你那个弟弟可是个惹祸的主。”
李逋见她提到自己的老弟怒容满面,便知今天李荣那小子又惹到这个泼妇了:“我懂,我懂!”
“哼!本小姐明天也要去一趟城里,次日回来若不见你们,后果你们是知道的。”
李逋忙作揖道谢。
圆脸女子用底而格外清楚的声音说:“姑奶奶也是倒霉,奉命守着你们三个,一个醉鬼,一个活死人再加个傻子。”
李逋只得赔笑。圆脸女子刚想离去,突然又回头问:“你身边那个老不死的死太监哪去了?”
李逋讪讪一笑,说:“他都六十多了,这几天身体不适,出去抓药去了。”
圆脸女子冷笑一声,走进西院中唯一栋铺着瓦的屋子,重重合上了门。
李逋合上东院门,看着四座茅草连舍,缓缓上前。还未推门,门无声的开了,一个长这女儿般面孔的高挑男子,迎面站着。二人相视皆无声苦笑。
这个男子是李逋的大哥,李无争。他与李逋同父异母,整个人似玉雕冰啄一般美丽,我想世间大多数的女人在他面前都要汗颜。
无争,今年二十有九,容颜不改。他年长李逋三岁。兄弟二人并肩走进屋内,李逋小声问:“小荣?”
无争说:“折腾了半天,才睡下。”话音未落,只听“忽”的一声,只见一个形容刚毅,骨骼奇伟的男儿掀开帘子闯了出来,这就是李逋的弟弟李荣。用‘奇伟’这两个字形容一个刚要加冠的男子确实不妥,可你若见过他,脑海中一定会不自觉的涌现出这个词。
李逋七尺有余,大哥无争比自己高出两寸。而李荣十四岁的时候就跟自己一般高了。十五岁就超过了无争,如今已比他高出了一个头。
“哥!回来了!”李荣的声音有些沙哑,神情带着丝得意,看向李逋的眼神恭顺中带着一丝敬畏。这是自然,李逋从小是被阿姐李承月带大,李荣自小也是被他这个哥哥带大的。
李逋:“吃过饭了吗?”
无争:“放心,吃了。”
趁李逋转过脸,李荣对无争做了个干呕的表情,示意他做的饭难吃。
无争冷笑不语。
李逋扫了弟弟一眼,问:“今天你又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李荣忙收起眼中的那丝得意,低着头:“今日鸡鸣起床,伐木劈柴十余石,待日至三竿再复《史记》一遍,午后专注《卫公兵法》与舅舅写的《游击兵略》。”
李逋听着弟弟呜呜囔囔的说了一堆,眼神看向无争。无争谁也不理,径直走到炕前,收起前夜下完的棋子,说:“某人上午挺乖,下午那荡妇跟人行苟且之事,淫靡之声不绝于耳,他对着屋子猫叫了半晌,扫了那对狗男女的兴致。”
李逋脸色冷下来,瞪了一眼弟弟。李荣不敢当着哥哥面’反击‘无争,只好呼呼喘气,跪在地下,低着头不吭声。
李逋忍住不笑,拿起铁扇轻轻拍了弟弟后背一下:“起来吧。”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包依旧温热的咸羊肉和两张胡饼,又从袖中拿出一本《三国志》:“还不滚进去,限你七日读完,并写下感悟!”
李荣站起身拍拍土:“哥你吃了吗?”见李逋有些不耐烦,李荣忙一缩脖子,拿着吃食溜进了里屋。
李逋回到炕上,盘腿坐在无争对面,拿出一包糕点,递给他。无争:“不用,饱了。”
李逋轻笑:“清汤寡水怎言饱?”
无争:“小瞧人?”
李逋:“上次吃大哥的饭,还是在淮南那道生米焦炭粥。”话没说完,无争便冷了脸。李逋忙不说了,打开糕点,自顾自的吃。无争拿起一块也慢慢咀嚼起来。
二人很有默契的对弈。李逋执黑,无争执白,开局伊始,双方皆各自布局,待到十余手过后李逋见无争还是步步为营,不肯发起进攻,便持白子打敌阵。
“多好的棋形,怎忍破坏?”无争淡淡笑了一下,说:“终是你持先手,若相安无事,最后胜的是你,何苦心急?”
“终究都要争上一二这盘棋方出精彩!”
“你治孤一向不行。”
“死棋不怕,只怕连打入的勇气都没有。况且棋局变幻莫测,安知不能绝处逢生。”
无争没答,慢悠悠的接着下棋。时至中盘,棋局中黑白交错,却并没有激战火,两人皆有序落子。直到李逋执黑打入,本意侵消,原料无争会尖顶防御,谁想他当头一镇。见此李逋眉头不由紧锁,而无争则是一脸淡然,不时赏赏烛火,剪剪烛花。
战局逐渐胶着。李逋捏起一子,悬在空中约一盏茶的功夫才颤颤落下。在黑子落下的瞬间白子紧随而至,随着白子落地,李逋瞬间只觉如沐春风,笑说:“大哥,可不准悔棋!”
无争含笑点了点头。
手起棋落,黑白形势倒转,李逋即将治孤成功,便反紧追着白棋的一条大龙不放。只见黑棋上下围堵,左擒右杀,在拿掉对方大龙的一条尾巴后,李逋追的更死了。反观无争的大龙气虽不多,但是他依旧不慌不忙的下着。
约一炷香后,烛花闪了又闪,李逋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自己在得利的情况下紧追不舍,并未注意到黑子自身的缺陷,待到醒悟时,为时已晚,白子反将黑棋截断,方才即将治孤成功的活棋,也因打劫失败,只余一眼......
李逋痛惜的摇了摇头,手中的棋子抓起又放下。
“哎呦!”
无争腿向前伸了一下,膝盖撞到了棋盘,棋局哗啦一声散了。
“无心的,这把就算我输了。”
“平手,平手。”李逋将棋子收了起来。
“秦老——病好了吗?”无争把玩着手里的佛珠,似无心一问。
李逋沉默了半晌,说:“好了。”
“是吗?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无争喜悦的脸色中藏着一丝忧虑,问:“咱们快搬家了吧?”
李逋摇摇头,说:“看缘法吧。”
“我听说最近关中地动,毁了许多宫殿。”
“纥干山上寒,冻死雀儿千千万。何故回还?何故回还?只因生死恋故园。”李逋没有回答自唱起一首民谣。
无争暗叹一声,脸色恢复了淡然。李逋收拾完棋局,开窗一看,天边已经泛起淡白色的光。
“大哥睡吧,天都快亮了。”
“不急,我们三个都是“无事忙””
李逋叹了口气,拿起床下的酒壶,喝了几口,又往身上撒了少许,倒头便睡。直到日中才被院中一阵尖利的笑声吵醒,李逋撑起身,脸上不自觉露出厌恶,他拍拍脸,将笑容挂上,抄起酒壶狠又的灌了两嗓子,推门走了出去。
好晴的天,李逋半眯着眼,耀眼的阳光让他有些恍惚。直到看清院中站着一个瘦高尖脸的中年男子,才踉跄上前,拱手迎:“孙大人!你今个怎么贵足踏贱地,来,快请进,快请进。”
院中站着的尖脸男人,是邺城县衙的衙役,市井人送绰号黑心猴。听这“雅号”便知这人平日里没少欺压良善。事实正是如此,此人逼良为娼,放贷吃利都只是家常便饭。邺城方圆百里无无人不晓其恶。对于李逋来说,遇到他,就像是遇到了城西乱葬岗中刨尸的而食的恶犬。
“公子太客气了。”黑心猴的笑容在脸上堆起了一层又一层的褶子。
见他一反常态的‘和颜悦色’,李逋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暗暗算了下时日,心道:‘大姐今年应该能回来探亲了。到了屋中,李逋向弟弟使了个眼色,李荣不屑的哼了一声,给黑心猴泡了杯‘满天星’。
黑心猴也不在意,他的眼睛也不看向茶杯,反而左右的打量着屋子,嘴里时不时发出“渍渍”的声音。“二公子,这地方还住的习惯吗?”
“习惯,习惯,多谢大人的关心。”
“太客气了,我已经让瓦匠过来帮你们修院子,另外宫里的银子前不久下来了,我这不是赶紧给你送过来。”说着黑心猴拿出一个明黄的布袋,李逋接过看了看,里面有约二十贯钱。黑心猴接着说:“二公子你也知道,宫里的钱就像树上长的果,发出来的多,落下来的少。刚到我手就给你拿来了,你不信摸摸还烫手呢。”
李逋忙笑说:“明白明白,这就不少了,不少了。”
只见黑心猴又拿出一个蓝色的绸袋,说:“这是张费大人托我带的三位公子的…”黑心猴紧紧抓着绸袋,从牙缝挤出句话说:“宫里出来的一分未动,公子摸摸都在怀里捂热了。”
李逋拿过绸袋,掂量了一下,心道:‘这厮至少拿了多半,如此还不知足?’想着,李逋又从绸袋中挑出五块足量的碎金塞到黑心猴的腰包中。
“不可!不可!”黑心猴假意委托了几句,便心安理得的收下了。“二公子,米、酒、肉、面,我都已经买好了,我已差人给送家来,小的告辞,告辞!”
黑心猴推开门走了出去,李逋忙起身相送。
“走着么急,莫不是怕见到鬼?”李逋屋对面的圆脸丫鬟早就立在院中堵黑心猴。
黑心猴忙舔上去陪笑:“那有,那有,我这不是刚才来没见你在吗?我刚才还问好几遍姑娘去哪了,不信你问二公子。”
李逋无奈点点头。那圆脸丫鬟好像是叫翠翠,他记不清了,说是来服侍他们的,实际上不过就是替晋国派来监视三兄弟的行踪罢了。以前看守他们的人更多,现在只剩一人,可能是晋国认为他不再重要,或者是说李逋这无用之人伪装的太好。也可能是受一位契丹故人的保护。总之值得庆幸的是,这两年晋皇石崇光没像刚到太原时那样再羞辱,折磨他。
“我就今准备出去买个胭脂,这么巧?刚好赶上你来?”
“你看你,这不是遇到了吗。”黑心猴打开钱袋伸出手指想夹出几块碎银子,却不想翠翠直接夺了过来。“你看你,我这,算了!都给你了,多买点胭脂水粉,打扮的好看点,过几天我带你去见一位大人物。”
翠翠扒开钱袋只顾着数钱并没有听进去黑心猴的话。将钱塞到胸口,翠翠打开黑心猴伸过来的手,说:“什么时候把你家那黄脸婆休了?我可是等得不耐烦,我给你说逼急了,咱们便撕开脸谁都别过。”
“什么话,你这叫什么话。你看看那个贱人的长相,你再看看我的乖乖,还用担心吗?要我说,你呀比那宫里的的贵妃娘娘还好看呢!”
翠翠很受用的扭捏一笑,说:“你呀,就会个嘴。”
黑心猴搓了搓手,心中色心又起。那贱人自知他的意思,心中也泛起一股燥热;只见她不紧不慢的向李逋走去,黑心猴凑上前在她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翠翠本来冷着的脸瞬间化开了笑,她走到李逋身前。而李逋此时背着身,面对院内的大梧桐。
“奴婢见过公子。”
听着翠翠做作的声音李逋忙转了过来,“姑娘客气了,客气了。”
“奴婢家中有事,暂行与大人出去一阵。天气严寒,这四周荒凉,难不保有什么豺狼虎豹,诸位公子还是少出去的好。”
“姐姐知道我的,除了喝酒赌钱我也不会干别的事。姐姐放心去吧,雪天路滑,一路珍重。”
等到两人走了,只听屋门哐当一声巨响,李荣摔门而出。
“狗男女!狗男女!我...哎!”李荣重重一声叹息,握拳重重的打在树干上,只见梧桐树上留下了寸深的拳印。
李逋本欲责怪弟弟,但又想了想自己的无能,便不知如何开口。
“大姐今年能回来探亲对吧?”无争从屋中走了出来
“那是我俩的阿姐。”李荣呛了无争一句,便低下头。片刻李荣含着泪眼,问:“哥哥,你说阿姐在宫里过得好吗?我听人说,宫里的那位耶律泼妇不是个好伺候的主,我好担心阿姐受欺负。”
“大男人哭什么!”李逋严声呵斥,见弟弟把泪憋不回去,才说:“宫里锦衣玉食的,好...一定很好!”说完李逋看向晋皇宫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人都各怀心事的发了会愣。李逋踏了踏脚,说:“趁天早,我去城里办点事,这两天大哥你看着点三弟,回来我还要抽书考他。”说着李逋头也不回的向太原城东走去。他身后的无争苦笑,看了眼李荣,回应他的是李荣大大的白眼。
“又去看那些家伙,打铁的、看门的、卖肉的、赌钱的,真不知道哥哥怎么想的天天跟这些市井之徒混在一起”李荣低声嘟囔了几句,等了一个时辰,也走了门去,只剩无争孤独的坐在屋中自弈。
到了城里,李逋戴上面具,买了些药品去邺城正西面的乞活堡。今年大旱,中原连年发水的黄河早已干枯,南地的淮河也可徒步淌过。乞活堡内的难民有来自燕云十六州的,还有梁国、山东甚至是南方的,他们汇聚在一起,大概有近十万余人。
对于晋帝石崇光,李逋有一点不承认,自从定都邺城,他将黄河以北的土地治理的还算不错。而对于契丹选任的宰相桑维翰,李逋刚开始还抱着‘晋国内乱’的幻想。却不想桑维翰其人实乃能臣,李逋曾想要贿赂他,都以失败告终。
眼见晋国日盛,梁国日衰,李逋心急如焚。梁帝朱友贞昏庸荒唐,李逋是知道的。若再拖几年,晋国必定能吞下梁国,到时复兴唐室可就真的无望了。为此他不惜拉下脸结交宫内宦官宣徽使刘处让。
在这乞活堡内,他一边救人,一边谋划大乱。李逋知道一但爆发战乱,遭殃的就是这些不停对他叩谢的穷人。救他们,是愧疚,还是什么李逋也说不清。总之,总之…我也算身不由己吧。李逋常这样自我安慰。
‘使命’性的散完钱,李逋‘逃’出乞活堡,撕下面具,贪婪的呼吸了口自由的空气。等到城里,摸了摸身上,发现钱已散尽。无奈只好再次来到赌坊,赌坊老板一见李逋,神色顿时大变。急忙将他拉到一旁:“李少爷,您怎么又来了?”
李逋晃了晃钱袋,老板便为难的从兜里数出两百文钱,塞了进去。
这时有赌客看见了李逋,仿佛狐狸看见了兔子,急忙扑了过来:“明灯公子,明灯公子来了!”
赌坊老板:“衰鬼你喊什么喊!”
这时越来越多的赌客簇拥了过来,发亮的眼珠,齐刷刷的看着李逋。这让一旁的老板汗毛直立。
“明灯公子,赌个大小吧,没钱我们出,到时半分可好。”
老板急忙抢话:“灯什么灯,赌什么赌!我告诉你们李少爷已经发誓戒赌了!”
李逋在旁尴尬一笑,冲众人拱拱手,急忙‘逃’了。他走后有不知情的赌客问:“这人谁呀?干嘛都央求他赌钱?”
有赌鬼面带敬畏的说:“你是不知,此人天命加身,百赌百赢。只要跟着他压,我们就没输过一次,他就是指路的明灯呀!”
李逋对于他这个能力也是哭笑不得。记得上次,他就是想赢个吃饭钱,赌个大小,就差点将赌场弄破产了。无奈跟着他压的人太多了。
想着,李逋只觉腹中饥饿,便在街市边找了个小摊,准备吃碗面。摊主未等他坐,便已喊道:“公子饿了吧,小店的饭食绝对干净。”说着已用毛巾擦了擦桌椅。
李逋刚动筷子,就只听远处出来阵阵马蹄声。原来是一队兵马向皇宫驶来。那兵马到了街口,只听:“不得扰民,全体下马!”说完,士兵井然有序走过街市。
李逋瞅了一眼,忙将脸埋在碗里,狼吞虎咽起来。
“哎呦喂,公子你看看这穿的多威风,那枪明的都晃眼,这当兵真好呀,头盔上的穗子真威风啊。”
“羡慕,你怎么不去?”一旁的吃客插话
另一个吃客回:“我怎么没去,我当兵那时候早了去喽。再说了,好铁不打钉,现在世道这么乱,谁吃的准还能吃到下顿的窝头呢?”
小摊老哥边说边将碗碟往独轮车上塞:“客官赶紧吃,小人可就这些锅碗瓢盆,可不能当兵的瞅见。”
“我说你这老哥啥都不懂,你没看旗上写的啥,那是河东节度使独孤远大帅的兵马,我听我在太原当兵的亲戚说,独孤远将军治军可严了,绝对不会抢咱们的东西。”
小摊老哥没说话,只是很不屑的哼了一声。
“手足相残,防主不防辽,真是带的一手好兵。”不知吃客中谁低声说了一句,吓的小贩老哥忙双手合十央求:“大爷,您惜言,小人我不如您家大业大,不怕事。我这小本买卖,家里还有个病妻,望诸位莫言时事,莫言时事呀!”
李逋扭头看了看,说:“没事,都走过去了。”话音刚落,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抬头的功夫,便见一将军,勒马回头。这将军,面容刚俊,剑眉星目,只看他一身绢布甲,上袖飞鹰,鹘衔瑞草、雁衔绶带,胯下一头青海白玉马,好不威风漂亮!
众人一时看傻,李逋则趁机想溜。
“站住!”
李逋拍了下脑门,心道:‘独孤斩疾呀独孤斩疾,你还真是一块怎么甩都甩不掉的胶芽糖!’转过身,说:“好久不见,将军安好?家父安好?”
“莫要多言,何时搬的家!”
李逋嘿嘿笑了几声,讲了几句客套话准备要跑。却不料独孤斩疾直接翻身下马,扯着李逋便走。
“去哪呀?去哪呀!”李逋一边挣扎一边扒拉独孤斩疾的手。
“带我去你家!”
“不是,走错了!我告诉你,我告诉你还不行吗!快放开我!衣领都要被你撕烂了,我可就这一件衣服!”
独孤斩疾松开李逋,问:“怎么穿这个!”
李逋没好气的说:“穷呗,还能怎么滴,要不然谁愿意穿这个。”说着李逋摸了摸脸皮,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独孤斩疾露出不解的神色,李逋这才意识到忘带了人皮面具。只听独孤斩疾问:“承月近况如何?可曾去看过你们?”
他口中的‘承月’就是李逋的阿姐,李承月。现为晋国贵妃。
而独孤斩疾,是河东节度使独孤远长子,少年时曾与李承月有过一段缘分,至今念念不忘,纵是李承月嫁入王宫,他依旧痴心不改。
‘难怪大姐称你呆瓜!’李逋心说,摇摇头:“阿姐已经有一年没探亲回来过了。”
独孤斩疾一叹,再问:“我也派人寻过你们,却怎么都找不到?”见李逋不答,又自怪:“我对不起承月!”说着独孤斩疾狠狠锤了自己胸口一拳,李逋吓了一跳,忙劝慰:“不要那么自责,是阿姐说了不要与你来往,你怎么就是死缠烂打这不放呢?祖宗,您别来了,你不要以为有兵有权的就没事。我们可不想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独孤斩疾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这人在李逋眼中就是活脱脱的一头犟驴。
“家住何处?”
李逋如实讲了,不是贪图独孤信的金银,而是知道自己不说实话的后果。上次骗这家伙自己住在邺城城西,这呆瓜找不到李逋三兄弟,便调动兵马一千搜寻,结果遇到几个鸿胪寺的契丹人正在劫掠,一气之下将他们杀了,惹得石崇光暴怒,差点就酿成大祸。
见独孤斩疾不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李逋咳嗽了一声,说:“还有事吗?”
“我答应过承月要保护你们。”独孤斩疾上马:“我还要进宫,等朝礼结束去找你。”
可算走了,李逋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日到西南,刚想带上人皮面具,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殿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