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也怪,常常无意间回忆起很多旧时感受,具体的事情倒是次要,但那种感受不知为何自行出现。
比如某个夏天夜晚定了凌晨2点钟的闹钟起来看流星,那种独属于夏天的寂静又冰凉的感受,没有吵醒家人,搬一张藤椅到屋前,仰躺着看天空,直到夜的帷幔渐渐拉远,天快破晓之际,远山掩映着天光,凉气入骨,却也让人神清气爽。
还有那嘈杂的傍晚,将近初秋,河边浣洗声、棒槌敲打声、碗盘碰撞声、田间农民灌溉归家,挑着扁担,两边塑料桶摇摇晃晃,天将暗不暗,人家炒菜的香味飘和烟囱上的炊烟一起飘远,我坐在门槛上静静发呆。奶奶一回家必要打开电视看莲花落,没一会儿打着快板的老先生就咿咿呀呀唱起来,直到蚊子在脚边聚集实在难缠,我才停止呆坐进屋里去。
更有,清明时节,站在爷爷墓前,看着周边一块块的墓碑,听着远处鞭炮声此起彼伏,心里絮絮叨叨的和逝者说着话。离开时,看公墓植被旺盛郁郁葱葱,不时还有祭奠的人拎着东西走上台阶,有一种“倦鸟归山林”的空旷之感。
今年清明没有回家。倒怀念起南方烟雨朦胧的雨来。
小时候曾在南方见过大雪封路,大雨狂飙,闪电在眼前霹雳,这些景象好像也只在小时候,之后再也没遇见过。
童年在村子里度过,从村子到镇上有五公里的距离,每次要去镇上都异常开心,镇上热闹,有店铺,尤其是文具店和超市,我顶喜欢。甚至还装过肚子疼骗妈妈带我去医院,好让她因心疼我这个病人而允了我想到附近文具店买水彩笔的愿望。我妈肯定不记得这个事,大概是因为撒谎心虚,所以我一直记得,孩子的记忆力很好,那些让他狂喜狂悲,或者是恐惧的事,会一直留存下来,长大了也还隐隐记得。
我从小就贪玩,叛逆,不服管教,没有少挨爸爸的打,他打我我若是不服,就绝不躲闪,倔强地站在他面前,直直看着他,用眼睛和行动告诉他,“我没有错”,结果肯定不会好,大多数时候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某个角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拿后脑勺撞墙,后面一下总是试图比前面那一下更重一些,但是怎么也死不了,也没有受伤,长大后我怀疑我的偏头痛就是这样导致的。
具体发生的事情都太模糊了,但是那种感受还在,撒谎的心虚,挨打的恐惧,难过时的委屈。所以当我在北京拥堵的地铁车厢里读《约翰·克里斯朵夫》的时候,特别激动,几乎要落泪,罗曼罗兰把孩子的成长刻画的多真实,把孩子受到打击,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感受到自然的美好时那种样子,那种心情描写得太细致入微了,简直像是在和我心中当年那个郁郁不平的孩子说话。我心里想,他一定是个保有童真的作家。再往下读更确证了这一点,没有这种童真,没有这种对生命每个阶段的深切体验和对万事万物的爱,怎么写的出这样的小说来!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暴躁的、深情的、天才的、赤子般的克里斯朵夫呢?
童年是大汗淋漓的,声嘶力竭的,蒙昧无知的,看上去嘻嘻哈哈哭哭啼啼热热闹闹,但实际上鲜少有人真的关心孩子在想些什么。但那些勤劳的大人们已经尽力了,他们也是这样成长过来的。他们为孩子身体不舒服而焦虑,为孩子闯了祸而悲愤交加,为孩子的种种行为买单,还要应付琐碎的人际,彼此争吵,伤心劳力。那时候我因为不和谐的家庭而倍感孤独,被不断的灌输“要懂事”“要努力”“只能靠你了”“我们真的很苦很难”这样的思想,老一辈人会把陈年旧账都翻出来,统统倒给一个孩子,但那些对孩子来说太重,敏感的心总是惶惑不安。
于是乎,将亲切和热情都寄托在朋友身上,殊不知在朋友那要受的磨难也丝毫不会少,一个自私天真又敏感的孩子,最是怕冷落,最是怕失去,胆小怯懦得很。成长中的伤心是必然的,且多数来自身边最亲近的人,这是人生的第一课。
我那时候总不知天高地厚地和小伙伴说,我们以后一定要离开这里,去大城市,我们会拥有一栋房子,然后我们全都住在一起。现在想来着实稚嫩可爱。
高中时每周回一次家,大学时假期才回家,工作后各地辗转,什么时候回家已经没准了。而那些故乡的人和事,依旧有联系的,也几乎没有了。
和家乡是在随后的求学工作中渐渐疏离的,去越城区上高中,不顾家人反对参加艺考,在外独自拎着行李箱出入课堂,匆匆忙忙奔波,在家则是一次次的争执与对抗,与此同时,世界越来越大,家乡越来越小。
到大学时,儿时的朋友几乎都不再联系,回家就仅仅是回家,已经无处可去了。过去淌过的河、爬过的山、走过的路,很少再被想起。和同学介绍家乡时,提及的也多是鲁迅故里、塔山、仓桥直街这些绍兴的特色地标。写到这里,我又隐隐约约想起坐在初中课堂里发呆看向窗外,风把山顶上的几棵树吹的摇摇晃晃,好像张牙舞爪准备下山来的怪兽,我心里想着,早日离开这里吧。才知道原来远行也只是日后的必经之路而已,根本不必在当时如此迫切。
三月底四月初在黔西南出差,北京仍然是春寒料峭,天气也不好,风沙很大,还不能太早把大衣收起来,但黔西南已经是春天了,天黑的晚,风也温柔,白日穿一件棉麻衬衫,正好。傍晚时分走在小城里特别舒适,觉得很有安全感;踩点的时候走在山间,山路崎岖,空气里混合着泥土和春花绿叶的味儿,那种感觉特别亲切,使我不自觉的回想起小时候,就是在山野之中玩耍,撒泼似的打滚奔跑,慢慢长大的。
我也喜欢和当地的村民打交道,观察他们的生活,自然而然地亲近他人。
我的父母是普通的工人阶级,我也有过因少年时期过强的自尊心而羞于在个人信息表上填写父母职业的时候,直到年岁见长,终于发觉父母这二十年来在我身上倾注的爱与担忧已是了不起,又如何还能自私的希望他们能有一个更为“体面”的工作来满足少年的虚荣心呢?虽未有市区孩子或一般经济条件较好人家那样苦心栽培,但至少给我创造了一个吃穿不愁,自由生长的环境。
而那些我在身体、心理所遭遇的折磨,他们所承受的未必轻于我;他们若有选择,断不希望会因自己而给孩子留下阴影和创伤。但面对难以避免之事,也只能束手无策,他们的无力与痛苦,也是人之常情啊。
既然生而为人,总首先要是一个人,然后才成谁的子女,那便要对自己负责,切莫一味责怪他人的不够周到,埋怨他人当年的错误,积极寻找良方自渡,寻找自己的道路才是一个个体首先应当做的。
今天我们已然看到了教育的重要性,却也因从所受的教育中更懂得尊重每一种职业,每一种阶级,每一种社会身份。我亲爱的家乡的人们,可爱的家乡的人们,他们陪伴着我长大,给予我笑容、善意和关照,他们有剑拔弩张的时刻,有尖酸刻薄的时刻,但我多爱他们。
去年十月在杭州,我同老师相约去爬北高峰,那天正好下雨,到了山脚,闻到一阵桂花香气,虽未见到桂花,但花香沁人心脾,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初中的校园三面环山,幽静的不得了,大学时候回家乡拍作业带同学去过,都觉得很适合读书。我听来惭愧,不好意思讲我那时候脑子里终日都想些有的没的,觉悟也不够,读书甚少,更别说细细咂摸品味环境之惬意了。
那时校园在金秋季节也是很美的,花香四溢,鸟鸣阵阵,只是当时身在其中不懂得欣赏。现在回想起来,所谓的“审美距离”,就是在多年以后回望,这在居民眼中普普通通甚至偏远的小镇,反生出一种别样的景致和美感来了,这一段审美距离,是经由时间淬炼过后而来的。
现在终于懂得了,那些感受原来都是一种乡愁。好像已经是离家千里远,但常常在不经意间又觉得家乡离自己更近了些,常在自己的审美中,在自己外化的言行举止中感受到与家乡牵扯不断的联系,对其的深情和钟爱也时时转移到对人和对其他事物身上,凡是淳朴的,温良的,深厚的,皆唤起我心中的乡情,带着这份生命之初最宝贵的赠与,怀着这种乡愁行于漫漫人生,倒常常能够在困苦中感受甘甜,原来所谓的回归,不仅仅是指物理上的回归,而是发乎本心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