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扇窗口望过去

这些日子一直在家里宅着,听闻网上与电视里的新冠疫情动态。上级审时度势,一声令下,武汉封城,各地都行动起来,打好疫情防控这一仗。我当然不能例外,尤其不能给国家与家人添乱。宅家的日子我选择一个人关在离家人不远的另一小园区里,面对疫情,心中难免隐隐。

窗外,看远天淡淡的云与近旁的树。小区的楼层高而疏离,楼与楼的空隙处绿化着各色的植被,长青的桂花树静然不动,与低矮的冬青俯仰之间,形成对应。青青翠竹有些窸窣,柔柔的枝干纤细有度,扭转着婆娑身姿,仿如少女般曼妙。枯黄的地草处入冬眠,看不到一点生机的样子,中间夹杂着一两棵秃秃的苦楝树干,杈桠其间,可怜巴巴,很不协调,像个衰残的老人,几个未掉尽的苦楝果子时而在风中摇摆,时而在空中静立,时间与气温早已把它变得干瘪不堪,枯瘦难辨。冬虫们不见了踪影,就连美妙的歌声也沉寂了很久很久。每一阵云涌,告诉大雨要来了,每一阵风过,告诉大雪要来了,世界将变得冰冷不堪。

从这扇窗口望出去,远处山影朦胧,云遮雾罩,昔日明灭可辨的灯影不见了,那是矗立在庐山西北山际的索道口,每到夜月降临,总是灯火璀璨,热闹非凡,尤其月朗风清,纤云不染,山上的树木峰影历历可辨,今天什么也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天地山川混成一色,上下天光混沌初开。不知山中的老友现在忙些什么,过的好吗,想念山中的日子。

园外,就连往日车水马龙的喧嚣也变得寂然无声,整个高速路口几乎没了车辆飞驰,让人顿感时间在凝滞,空间在放大,世界在变小,人心在瑟缩。

窗外似乎有雨声淅沥,但不明显。推窗而望,不是雨点不密,而是楼层太高,听不到雨侵风树的萧萧,看不到雨打芭蕉的飘摇,纵是斜雨倾窗,铝合金镶嵌的窗玻璃也只是闷声一叹。

一日窗外,几枝枯黑的枝条上有红猩点点的几个花苞。人们并不在意,在雨中,在风中,在白天,在黑夜,混同于园中普通杂木。大家都在忙着戴口罩、测体温、查证件、问情况时,谁还有时间、有心情去关心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的含苞与开放,所有的事都在忽略,所有的虫鸟都在沉默。就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在毫不觉察之际,一株花苞悄然含蘊,一树花开悄然馥郁,在一个不经意的夜晚,在一个冰雪覆盖的早晨,一棵树的花开,满园树的花开,让人们相信,冬天或是严冬,春天就在不远处等着,每一个冬天的句号都是繁花似锦,日丽风和。这一树花开,就是在向人们无言的祝福,深情的告白,是生命依然的执着与坚持,是作为一棵树的全部价值与使命。树知道,为了这一次的灿然,它曾寂寞地谢过了春天,又走过了夏天与秋天,包括喧嚣与嘈杂,包括寂寞与繁华,不管人们经意与否,不管春风是否及第,这一树梅花,就是春讯,是遥祝,是长久的等待后的率真与诚意,以及那份莫可名状的诗心。这样一想,我对眼前这株梅花有了深深的敬意。

我的思绪有些飘忽,时而眼前,时而过去,曾经有过的一幕又隐隐来到窗前。那是个夕影徜徉的黄昏,车窗外几丛五节芒芦花时时飘起芦絮,轻如蝉翼,映在夕阳的影子里,有如童年梦幻。他们一起背着古老的歌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夕阳的影子将澄色的油漆轻柔地涂抹上车身,也涂上了他们的前额与脸上,澄色很快转成淡红、绯红、暗褐,在黑暗到来之前,他们倚车为墙,抛芦如星,任夜的黑喙,噬湖岸滚动如潮的五节芒。这样的时日暖如春昼。

唉,还是拉上窗帘,不去想那些过去的事吧,疫情不过,山中不再,人们仿佛一下子变得陌生,疏离成了当下每一个人的基本状态。也许更多的人能趁机好好沉思,这一路走来,有得有失,孰功孰过?

还是读几页古人的笔记吧。

唐子西诗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吸之。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麛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流泉,漱齿濯足。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弄笔窗前,随大小作数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迹、画卷纵观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一两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叟,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晌。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入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

味子西此句,可谓妙绝。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盖少。彼牵黄臂苍,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乌知此句之妙哉!人能真如此妙,则东坡所谓“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所得不已多乎!

读着这样的文字,步着古人的足迹,心事早已神驰窗外,往越千年,日影已是春夏之际,独对黄昏落照,静听山鸟田虫。

及至第二天一早醒来,推窗放目,满园已是冰雪著树,花绽梅柯。忽念及遥远的你,不免心中隐隐,张枣说: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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