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乌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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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纷纷扬扬的雪,围着白炽灯的光圈儿舞蹈,然后打着旋儿往下坠。雪扑向树干,滚到地面,朝着江川大地逼压而来。

阿黎坐在破旧的猪圈里,听着雪扑扑地拍打着圈墙外的塑料膜,像一首曲子。但美妙的声音,并没有让他感到一丝的快乐,心反倒愈发焦虑起来。他的脚底,已躺有四五截的烟屁股。那玩意儿直到抽不动了,他才停了火,嘴里也像灌了黄连汤苦得要命。

古语曰:“今冬盖着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要是在白日,乡邻们看到雪飘得这么急一定乐坏了。自打入秋以来,还没下过一场正经的雨。田里那些靠着人工喷灌长成的麦苗儿,至今还像一根干瘪瘪的草芽儿,连个茬儿都没分。

雪来了,也意味着冬天到了。作为猪倌的阿黎太怕这样的天气,如果猪场保温措施做不好,猪不仅不长膘儿还病灾多。阿黎的养猪场位于村子的最西侧,距离村庄有五六里远,这里原先是一片农耕地,后来有村民看着养猪行情好,就在自家田地上建了猪圈。这家猪场是他本家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叔盖的。这两年因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被孝顺的儿子弄到城里养老去了,猪场也闲了下来,这才被急着赚钱还债的阿黎租赁下来。

猪舍内,一阵母猪的努责声,迅速将他拉回现实。那厮叫得急撕心裂肺人听了有些难受,像被人拿刀捅进心窝子似的。阿黎听着颤颤地打了个冷战想,如若换作女人生孩子,还指不定得怎么叫唤呢!

为了让猪尽快生下,阿黎爬进猪圈帮母猪按压肚皮,两手还抚上它的两侧乳房,用力将鼓起的部分往后驱推进,但一番操作却无济于事。作为踏入养猪行业的新手,他还不太懂的如何处理母猪难产这档子事儿。当他看到母猪哼哼唧唧就是不下崽,羊水却一滩滩往外流,他彻底慌慌了。他把之前去农畜站培训学到的助产教程,又在脑子里演练一遍,剪了指甲洗了手消好毒,五指并拢轻轻地往阴户里塞,手是进去了,但啥也没摸到。

助产失败,他起身爬出猪圈冲着正北方咕咚跪下,砰砰砰磕了仨响头。他听人说猪界也有仙灵,就像天宫的娘娘一样掌管猪的生杀大权。管他是真是假他都想试试,他一边拜一边念着请保佑我的猪能顺利生产。当初怀胎时,他盯着那厮的肚皮每天也在念,但念的是一定要多怀几个啊,一定要。如今,他却改变了这种想法。他两手合并闭上眼长跪不起,朝着正北方又磕了三个响头,嘴里依旧念叨着:菩萨啊!您老发发慈悲,一定要保佑我的猪顺利生产,只有能生下就好,多少无所谓了。

他做这些时,突然想到了他的妻当年生大宝时的凶险场景。那天,他坐在产科的走廊等啊等,从早上等到夜幕,都没有等出大人和孩子。当看到有人拼命地往产科里跑,一边跑一边哭,嘴里还念着出血什么,他慌张了。产妇大出血是最要命的,一旦发生等于小命已经不在自己手里攥着了。至于拉不拉来回来就要看上天的安排了。那时,他吓得满头大汗腿都哆嗦了,但上天还是眷顾了他让他们母子平安。如今面对着这厮生产,他竟又怕了。这头猪可是他花了六千大洋,连带着肚子里的小崽子一起进的家门。

“你可不能有事啊伙计,我的后半生的幸福生活可全靠着你了。”默念后,阿黎又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02–

抬头望天,雪似乎又大了这时,叮铃铃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竟然是他母亲打来的。都这个时间了还不睡觉,打啥电话呀。

因为心里不痛快声音自然也好不到哪里。

“妈,您大半夜不睡觉有啥事啊!”电话一通,他的声音又僵又硬,像个挂了霜的驴粪蛋蛋。

“阿黎啊!你赶紧来,你爸不舒服要赶紧送医院。”那头儿的母亲并未在意他话音的不爽。

“他病了!那还不赶紧给阿源打电话?”阿黎说。

“打了,那头没人接啊!我还给秦月打了,她说阿源出现场去了没在家。儿子啊,你赶紧来,如今只能找你了。”

母亲几近哀求的话让阿黎有些难堪,面前这厮还在地上躺着等着他照顾,不知是吉是凶,自己怎能走得开!

“妈,我正在猪圈看着猪下崽,走不开啊!您去找出租车去吧!”说完他就要撂了电话。可那头儿却不干了,当即骂了起来。

“你个小兔崽子,好歹他也把你养大。大雪天要是能叫上出租,我还会给你打电话?到底是猪重要还是人重要,你自己酌量着。你要是操心钱大可不必,花不了你的。”母亲显然是生气了,这次竟没给他反驳的机会啪地扣了电话。此时,躺在地上的大肚子猪婆似乎想要刷刷存在感,像个重病的患者哼唧了几声,声音里裹含着几分痛苦。

猪把肚子又使劲地往上翻了翻,身下红酱酱的血水又流了出来。阿黎两手抱头蹲在地上都要愁哭了。那头儿是自己最至亲的人,这头是他生财的家当,左右取舍怎么都难啊 !为了证明母亲不是在撒谎,他迅速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看来小弟真是出现场去了,这样的大雪天路上交通事故一定很多,作为交警大队的副队长,这样的天气,他怎么可能窝在家里拥着老婆孩子睡大觉?如若指使着手下的兄弟去做,那他以后的工作就难干了!

母猪还在一个劲地用力,表情满是痛苦。走过去又帮它按压了会儿肚皮,还是无效。他望了那厮几眼迅速爬出猪圈,给旁边的猪圈里的小猪们,挖了两大勺干粉饲料,用手电晃了晃罩在外面的油膜纸,确定没有受雪的挤压塌陷下来,这才决然地出门。那辆颇有年代的五菱之光,碾着厚厚的积雪,像个左右摇晃的大胖熊,朝着母亲家慢慢驶去。

–03–

阿黎载着母亲和养父飞快去了镇医院,值班大夫拿着听诊器听了听,又翻了翻眼皮,果断地说道,这里小医院设备简陋也没有好大夫,你们赶紧去县市大医院吧!阿黎知道养父患有肺气肿,尤其到了冬季这种病发作的最厉害。他将老两口扶进车厢坐好,紧踩着油门冲出了院门口,因为雪天路滑,一路上走走停停行驶相当艰难。好在家里常年备有氧气罐和吸氧设备,一路上养父在母亲的照料下并没有受太多的苦,也没有因为喘不动气脸憋的钳紫。

到了县医院,院内院外人影绰绰灯火通明。阿黎背着养父蹬蹬蹬地爬上台阶进了急诊,急诊的小护士,一边给他吸氧一边招呼值班大夫,敬业的精神让他感动。养父初步诊断为肺肿胀,几个人将他弄上一辆手推车去做简单的检查。化验、拍片子,这些得要第二天上班才能做。有护士通知阿黎去缴费,他瞅了瞅自家老娘,又摸了摸揣在内衣里面的钱包。那是有一万多块钱,是他的全部家当。其中含有赊欠经销商的饲料费用。这部分钱是他的流动资金,觉得放在猪场里不安全,只有每天揣在怀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才觉得安稳。养父这一病,看来这钱不掏不行啊!他正纠结着,老母亲在一旁发话了。你尽管交上,阿源早就说了,他父亲的治病钱由他出。

被自家娘识破心思,他突然感到有些愧疚。不是他不想孝敬老人,也不是不舍得那几个医疗费,是他现在的条件不允许。这要换做之前,再多的钱他也能掏出。可自打几年前和朋友投资失败,他就开始走背运。紧接着他的大货又出了交通事故,还被交警认定过错方占80%,他的人生路就这样像坐着过山车,由高处滑至泥潭,甚至到了要靠通过养殖这条路子赚俩小钱花花。在乡下谁都知道搞养殖又累又苦还风险大,遇到疫情,搞不好会连裤头儿都能赔进去。就拿养猪来说,前几年行情低迷,这几年又受非洲猪瘟影响,让很多养殖户顷刻间由肥猪满圈到倾家荡产,速度之快时间短促到令人吃惊。难怪老话常说:家有万贯,带毛儿的不算。

经过一番折腾,看着养父气若游丝地躺在急救室里,像一截失去水分的干木头,看的他的眼眶湿湿的,嗓眼儿也像爬进了小虫。

此时的天依旧没有一丝光亮,距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透过急诊厅透明的玻璃,黑暗的天飘着漫天飞舞的雪。雪像黑夜里的幽灵毫无声息地坠落。远处的居民楼和近前的户棚,都被清光闪闪的雪覆盖了。台阶下有个小型停车场,是专门为急诊病人设立的,他的面包车似乎与雪夜融为一体,要不是几扇车窗的玻璃还泛着青色的光,人站在厅内很难发现那是一辆车。无休无止的雪让阿黎的内心焦躁不安,他立马想起猪场里的那些等人照顾的猪罗罗们,还有那头要生产的猪,不知是凶是险?他的心倏地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此时,急诊大厅流动的字幕上显示今夜有暴风雪。他的心又紧了紧,急匆匆地冲进病房。老母亲似乎猜到什么,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哀求着,阿黎你可不能走,你爸还没过危险期,你们都不在万一他有事儿,我咋办呢!

妈的,车轱辘都要让雪埋了。今年的天贼冷贼冷的,听专家说这是三十年来最大的雪。明早你们看吧!能有很多房屋被雪压垮。一个病人家属,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说。阿黎的心咯噔一下又沉了下去。

–04–

阿黎回到家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乌江城下了三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大雪封路使得交通瘫痪。为了尽快还市民一个顺畅无阻的路况,县里动用了十几辆铲雪车开路,后面还跟着抛洒融雪剂。车与人相继出手,几乎用掉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才让县城医院驶往阿黎所在的小村通了车。养父还需住在医院做进一步观察,于是他又拨打弟弟阿源的电话。

这次,电话居然打通了。你先回家。爸这边有我呢!阿源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简单撂下几句就掐了通话,连个哥都没喊。阿黎有些失望,他也想不明白,他和兄弟之间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般生疏了。小的时候,这小子因胆儿小,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他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去堵别人家的烟囱,他一次不落地尾随其后,崇拜的眼神一目了然。后来他们念书了,长大了,阿源考取了重点高中,大学毕业顺利进了交通局,而他还是那个当年的野小子,连个高中都没考上。为此,母亲时常撇着嘴训他:看看你再看看你弟,你怎么跟人家比。她说他时,仿佛在数落别人家的孩子,而兄弟似乎才是她生养的。

车子畅通无阻,四十分钟不到阿黎就回了猪场。一路上,他脑子里除了播放哥俩儿小时候的那些往事儿,还偷偷祈祷着:老天爷啊!你一定要保佑我的猪顺利把娃生下。

进村路上的雪,已被赶早的村人东一掀西一铲至路的两侧,花花白白的路面上,能清晰地看到扫帚枝横扫披靡的痕迹。阿黎把车子开到猪场,只见门栏外的积雪已堆成半米高。费力开了锁,院内安静极了。门口老槐树上有雪不断坠落,那几只天不明就来鸣啾的鸟雀不见了踪影。

打眼望去,一排的猪舍有几间被雪压断了梁子,罩在上面的油膜纸相跟着凹出一个深坑,里面堆积着也是雪。阿黎衣服来不及换就跑进舍内。他秉着呼吸探头去看,不想见的一幕还是出现了。昨晚那头生产未果的母猪,肚皮撑得滚圆,瞪大着眼睛拖着长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尾根处有两只拖着脐带的猪仔也僵死那里。还有一大摊的血水早已结成厚厚的冰凌。一夜之间母猪连大带小一命呜呼,这让他很是悲伤。如若昨天他留在这儿好好看护它们,或许……阿黎的眼泪迅速流淌出来。他抹着泪又跑去其他猪舍,那两间压断木梁的舍室里,还养着了一些断奶的小猪,因为房顶塌陷雪吹进有二三十厘米深,墙壁的出水管爆裂,猪舍底下是冰上面是雪,估计这样的环境再抗冻的猪也会冻僵。再看,有八头猪僵尸那里,只留着几个猪头在外,脖子以下都被雪掩埋了。靠近走廊最里面的墙角,还有两头猪躺在地上,踢蹬着腿儿大口喘气儿,看来也凶多吉少。其他猪舍也无一幸免,四十几头仔猪一夜之间全部丧命。阿黎的脑袋像住进了一架飞机嗡嗡地响。他两眼一黑,一屁股瘫在冰凉的地面上。人跌倒了要想从头再来,咋就这么难呢!

哭过悔过后,他打电话给他的养猪朋友,想问一下,遇到此类情况乡里动检站能不能给补贴一些。那人说,像这类情况好像有保费,你去问一下负责这片儿区域的动检员吧!撂了电话,阿黎的心像被挑开了一条缝儿,有阳光照了进来。上头如果能发放补偿款,这些损失就会找回来一些。于是他摸出电话很快拨了出去。

黎哥啊!你当初买猪的时候我提醒过你参保被你拒绝了。你再想想有无这回事儿?阿黎握着电话好好思想一番,呼啦想起当初他手里没钱,动检员说这话时被他一口回绝了,如若当初那小子能够坚持做他工作,如若当时自己目光长远一些……阿黎拿电话的手哆嗦起来。这人啊,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啊!他苦笑着。

能不能帮帮忙,篡改一下保单……

这个应该很难!保单上是有时间的,也是盖了印的。听那人话说得模糊,阿黎突然想到了送礼,送些礼给人家说不定他会帮帮自己,毕竟这一行看似一眼能望到头儿,其实水深着哩!他摸摸口袋找钱,这才想起钱早已帮着养父垫付了医药费。兜里还有不到一百块钱,能干点啥啊!

–05–

猪保险终究是没弄下来,尽管他托人疏通过,但上面态度坚持地虎着脸说:要是都弄虚作假,这工作还怎能继续下去。断了这个念想后,有人出主意让他将这些死猪偷偷卖给肉贩子,还能收回几个本钱。虽然现在是冬季,那些死猪也不容易坏掉,卖给肉贩子把坏肉再进行加工,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吗?一旦那些肉做了馅料,或者弄成油脂渣流入市场,被坑的永远是消费者。阿黎虽然穷但不想为了钱而折腰。做人要对得起良心,他是这样想。要处理这些猪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挖坑填埋,与其去找人又刨又挖,还不如报了上面做无害化处理。想到这些,他一个电话,动物检疫站人车就来了,迅速把这些尸体收进集装箱运走,然后集体填埋。

做完这些已经是几天后了。一日,他正在修理圈舍老娘来电话了。

阿黎啊!你爹出院了你来家里吧!撂了电话,他收拾一下自己就开车往村子走。

车子不到十分钟就进了院门,见老母正坐在灶台前烧火,养父躺在炕上脸上红润不少,兄弟阿源正坐在椅子上打电话。来时,他就想好把垫付的医药费要回来,如今猪没了,他打算另干一行。但无论干哪行,都需要流动资金不是?

饭后问候了养父几句,趁着老母不在他慢吞吞朝兄弟提了那些钱。说这话时他有些脸红,跟兄弟讨要给老人的医药费,这事儿说出去会挨骂的,毕竟你阿黎还是人家老头儿帮着养大的。但人穷也顾不得脸面了,没钱的滋味真他娘的不好受。他在心里咒骂着。

阿源结束了电话,用一双深邃的眼瞳看着他。这双眼让他觉得不自在,像被人剥了皮看到骨一样。阿源的目光总会令人琢磨不透,就像当初他的货车遭遇事故后,他坐在他家豪华宽敞的客厅里,向他描述整个事故的过程,为的是希望兄弟处理事件划分责任方时,能够朝自己倾斜一些。话了后,阿源目无表情沉思不语,依旧用令人头皮发麻的眼神盯着他看,像要活剥了他似的。大约持续了一刻钟,才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道: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这个不能弄虚作假。那口吻不容置辩。话都说到这份上,阿黎起身要走,身子还未完全出了大门,就听一个女人在背后扯着尖锐的嗓音:阿源,你最好能弄清自己的身份,你想让整个交通局的人都知道你有个身份奇葩的大哥?还有一个拎不上台面的家庭?你可别忘了,你能有今天,都是我爸给的。

阿黎懊恼着出了单元门,即便挤上了公交车,阿源老婆的话还在耳边响。回到家他又品味了一遍那话的意思,怎么都感觉上了那两口子的当了。那些话,分明是讲给他听的,目的就是要断了他和那一家的来往。谁叫他穷呢?是个乡下的土老帽儿。

我这真的没钱,要不这点钱我怎会往回要呢!你知道我的情况。阿黎让自己从回忆中扯出来,坦然地对上兄弟的眼睛。他想,自己最好是解释一下,省地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

那行吧!这钱权当我跟你借的,我打欠条行了吧!被那双瘆人的眼睛盯得发毛儿,阿黎最终低着头向阿源妥协了。

这是两万块,剩下的算是你的跑腿费。阿源铁着脸把一沓子钞票扔到阿黎面前。阿黎的手,下意识地攥在一起,他甚至听到关节的咔哧声。

我会把欠条送来给老爷子。半天,阿黎才回了话。他大大方方把两万块揣进兜里,头也不回地走了。来之前,他本想把猪被冻死这事儿提一下,毕竟它们是因为送他老子上医院才惨死的。现在看来 ,似乎没那个必要了。

晚上,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晚饭也没吃半掩着被子吞着烟,就这样盯着老婆孩子的照片看了一宿。

天亮后洗了把脸,他给那个一直给自己打而他却从未回复的人去了个电话。

豹哥,我是阿黎,前些日子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兄弟,哥哥就等着你这通电话了!只要你肯来帮哥,条件随你开。那头,豹哥说话豪爽,貌似心情不错。

豹哥的一通话让阿黎很是感动。说是人家请他过去帮忙,说白了他是去挣人家的钱。在老天都不帮他看他笑话的节骨眼儿,能有一位不落井下石,真心帮他的哥们儿已经很是幸运了,虽然人家也指望着他去为其卖力。他出力人家出钱,其实属于平同交易。但相比于关系最近的兄弟,豹哥就是他的贵人。本来还犹豫不定的他,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当即决定就怎么着了,他去豹哥那里跟着他混,给他开大货。

阿黎二十岁不到就拿了驾照,至今已有十几年驾龄了。上学时他不好好读书,偏偏对开车感了兴趣。他先是去给别人开车,后来自己买了箱货搞起运输,其间少有事故发生,像两年前的那则交通事故还是头一遭。阿黎这人讲信用讲义气,不端架子人好求。只要朋友有难说到跟前,他都会去帮,在行业里也小有名气。他当初和豹哥是跑京沪这条线,两人不仅是同行是竞争对手又是朋友。那些划算的利润偏高的活儿,阿黎都会先紧着豹哥去干,自己以吃亏是福为处事原则。

那些不想把好活儿让出去的货车司机,却看似与豹哥水火不容。有人私下里跟他说,豹哥还养着两辆套牌车经年在外面跑,光是养路费就省下不少。人家提醒他多长个心眼儿,别跟他走得太近,万一到头来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06–

当同行被一个个挤对着去跑其他路线,阿黎恰巧在这时与别的车相撞。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也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他装了满满一车货刚下高速,雪就像被八级大风卷起的鸭毛,翻越树干朝着人和车劈头盖脸地撞来。路上很快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雪越积越厚像是要将这个世界掩埋了。作为老司机,阿黎明显感觉到车轮像抹了油开始不受控制。看看导航显示,再行十公里有一处服务区,可以将车先停靠那里。

这时车子开始爬坡,迎面也驶来一辆大货,因为雪天路滑,车子像个中了魔怔的猛兽飞奔而来。就在他本能地调转方向试图躲避,对面来势汹汹的猛兽却已经迎头撞了过来。两车亲密接吻后,一股强大的力量将阿黎的车弹出几米远,车子拐了一道弯儿直接朝左面侧翻,幸好他人当时较为冷静,一看不好就从窗口跳了出去,要不也会和车辆一样碎得稀里哗啦惨不忍睹 。而那辆被撞的车也好不到哪去,前脸凹陷车厢侧翻,唯一幸运的是,司机被卡在驾驶室的脚蹬处,除了腿部骨折并无大碍。

因当时车子已经进入乌江地界,出现场的正是阿源。阿源一行人例行公事对现场进行拍照勘察。瞅了几眼门牙被碰掉两个脸部大面积擦伤的大哥,并没有说些什么,而是招呼拖车司机指挥着将受损的车辆弄走。事后,阿黎去找过他,可他那人铁面无私油盐不进,执意要与阿黎撇清关系,免得被人抓了把柄说他营私舞弊。上头最终判决,阿黎属过错方负80%的责任。因为这事儿,阿黎也找老娘去求过兄弟,也是无果而返。当一番折腾后事故判决也尘埃落定,兄弟俩的关系也像粪蛋蛋上落了一层霜,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就在他失落时,有朋友跑来跟他说,他的朋友和阿源同住一小区,说阿黎出事后还未判决之前,曾看见有个黑衣男子夹着提包,晚上去敲阿源家的门,那人还两手比划着,黑色的皮包有两块儿砖摞在一起那么厚。说是进门时男人还忧心忡忡,出来后提包憋了,人却像食了蜜蜂屎一样开心的不行。

朋友说这话时,阿黎心里真不是滋味,想想兄弟的无情,想想自己现有的处境,车子报废一车货的损失,还有高额的赔偿,将这个铁骨男人折磨地没了人形儿。恰在这时,老婆跟他闹,说他不低头去求人,都落到这番田地了还假装清高。那天,老婆就像破袍子抖虱子,把这些年阿黎对家庭的不顾对她和孩子的冷落,连本加利抖落在他面前。外人看他笑话,亲兄弟袖手旁观,就连枕边人也怒斥他的无能,阿黎火了,非常恼火,像头顶被人泼了汽油还划了根火柴引燃一般。他伸手扇了老婆两耳光。扇过之后他就懊悔了,接踵而至的,是那女人跳啸着要打官司闹离婚。短短几天时间,阿黎由人人羡慕的家庭和事业,变成了一个没人要的穷光蛋。

自进入腊月以来,乌江城就像雪山塌崩,雪一场接一场地来。纷纷扬扬的雪,让乌江城越发显得楚楚动人。雪给平原大地铺上一条白缎子,让人不忍践踏。但搞运输吃饭的阿黎他们,只要高速一通就要上路。

临近年关,路况又不太好。阿黎跟车的司机换成了豹哥。两人一个上午一个下午轮换开车。因为有了一次车祸,对于这样的雪天行驶,阿黎格外上心,打足十二分精神开车。相比于豹哥,他却比较轻松,毕竟是老司机了,什么路况都走过,什么事儿也经历过。为此,他并不如阿黎那般紧张。

出了服务区,豹哥替换掉阿黎自己驾车向前。阿黎昏昏沉沉正睡得香,突然被一阵刺耳的急刹车的声音吵醒。车辆行驶到川藏公路时由于这里没有雪道路宽广,豹哥不由地加快了速度。服务区休息时,他查到有一批货正要从他们要去的大田站发往乌江,这批货他们配货运回再合适不过了。车子几乎不用等,卸货后可直接装货,再顺通不过了。

车子正在以100门的速度冲刺向前。这时,一群牦牛正欲穿越公路。豹哥低头喝水的空间,车子距离与牛群不到十米。他大惊失色猛地踩了刹车,却忽略了惯性的存在。此时的车尾像把大扇子横扫过来。被车尾反推着向前的车头,猛地朝着路旁侧翻而去。说时迟那时快,副驾驶上的阿黎瞌睡全无,他迅速拉开门键,一米八的个头,像老鹰叼小鸡拼尽全身力气,揪起不到一米七的豹哥撞出驾驶室。千钧一发之际,连他自己都惊讶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他们两人的腿刚擦出车窗,庞大的车头像个喝醉了酒的壮汉,咣当与车厢脱离,扎入几米见深的沟渠中。豹哥和阿黎趴在地上目睹了这一幕,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魂魄早已出了窍体。

苏醒过来的豹哥,猛地抱紧阿黎身子已抖成了筛糠。一个大老爷们,不害臊地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往外冒。待到魂魄回位,两人瘫坐在地上像个死人一样。

兄弟,今天多亏你了,要不哥哥就睡在这里了。豹哥哭得稀里哗啦,全然没有了当初潇洒镇定的小模样。哭着哭着他突然情绪失控,抡起巴掌,左左右右把自个儿的老脸扇了个遍。而一旁的阿黎却看傻了。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心胸狭隘。当年的那场车祸是我弄的。兄弟当年对我掏心掏肺,而我却执意要将你赶尽杀绝。豹哥一边说一边扇着自己的脸。人只有在生死攸关时,才明白活着的重要。相比于活着,那些是非恩怨太过渺小。经历一场死亡的考验,豹哥才明白过来。他的坦诚与懊悔与自残,也使得阿黎感慨万千。当年那事他不是没有想过是豹哥所为,但他还被人性的良善与底线动摇了想法。今天听豹哥亲口说出来,他并不觉得有多恨与不甘。恩恩怨怨、金钱地位,在死亡面前真的不值一提。他一把将那只掌掴的手拉进怀里,还替那个羞愧的男人擦去了眼泪。

都过去了,以后咱们好好相处,像亲兄弟一样。阿黎把豹哥用力搂进怀里,伸出手掌用力地拍着他的肩膀说。

–07–

那一年冬天,乌江城的天像被人捅了数道口子,隔三岔五就有雪坠落。纷纷扬扬的雪,给人们出行带来诸多不便。因为路况不好,那些靠运输吃饭的人爹啊娘啊骂个不休。阿黎也没少骂。他现在最需要钱,恨不得将脚底安上两个轮子,一年到头在外面跑。挣不到钱还不了债,那些讨债的时不时就会跑来他跟前提一下,见不到人的就留电话,话说地自然不会好听。自打那次他救了豹哥一命,他们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豹哥对他那真是一百个好,也让他有了几分小得意。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那几个跟着豹哥多年的亲戚,竟然像失宠的妃子,几双眼睛看过来时,却要集体活剥了他似的。

连日的雪终于停了。金色的阳光,从两座山的缝隙里欢畅地挤了出来。得到高速路全面恢复的消息,阿黎开着他的那辆福田雷萨上路了 。货是几天前就备齐的,老板也电话催了几次。偏偏天公不作美让人急不得恼不得。作为一名货车老司机,一摸上方向盘他的心就觉得踏实,就像士兵摸到枪一样。如今的阿黎,劫后重生他对生活又充满信心。就在前几日,他还与儿子视频了,小家伙长得白白胖胖又高了一头。当他对着镜头甜甜地喊着爸爸时,他的心就像一块被晒化了的糯米糖,柔软地黏成一团。当得知妻离开后并没有再找,而是一边带孩子一边忙于赚钱,他那颗还陷入地洞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车子刚上高速,就接到老母亲的电话。他刚把耳机挂上电话就通了。电话那头儿,老太太貌似哭得伤心。一把年纪还哭哭啼啼,让阿黎很是反感。

阿黎啊!你赶紧回来吧!阿源出车祸进了抢救室。呜呜!你爹吓傻了,他媳妇只知道哭,你说该咋办啊!自打养父出院后,老母亲已经好久没跟他通电话了,她的心属于那个家,全系在养父身上无可厚非,毕竟他们母子走投无路时,是那个老头儿收留了他们。耄耋之年,母亲全心全意照顾养父也是应当的。

妈,你给我打电话也没用啊!治病要靠医院,处理事故得靠相关部门,我一个开车的能有啥用?提起阿源,阿黎又想起兄弟的无情,对他现在的安危也没有多大触动。

听她媳妇说,那辆撞他的车跑了,还是什么牌儿上面查不到。你要是有空赶紧回来吧!你们兄弟俩都是我的孩子,都是妈一手带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砸哪儿哪儿疼。老母亲说这话时,语气接近哀求。阿黎被重石挤压的心,突然感到一些松懈。阿源小时候甜甜的小模样,又浮现在他脑海里,耳旁响起那清脆的童音:哥,等长大了我来保护你。说这句话时,那小子正被人欺负着,阿黎跑来帮他报仇,还被挑事儿的孩子用石头狠狠开了瓢。那时候,他们兄弟的感情真好,吃饭睡觉都在一起,就连村里关系最好的阿毛阿狗两兄弟,都羡慕的不得了。

妈,你别急,等送了这车货我就赶回去。你和秦月说,让医院用最好的药,不要怕花钱……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被坚石盘固的心正裂开了一条细缝儿,慢慢有光照了进来。他用两只颤抖的手抓紧方向盘,让车子尽量平稳起来,而脚底的油门却猛地踩了下去。

兄弟,你一定要坚持,一定要等我回来。

明媚的阳光更加灿烂了,似乎要将这缠人的雪天赶走,还天地一片蔚蓝。远处,金色的阳光相拥着抱在一起, 形成一道巨大的光环,光圈儿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呼啦一下子将整个乌江城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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