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底的冬天格外的冷，好在到了来年3月，终究还是春暖花开了。北京又到了飞柳絮的季节。烟花三月，江南正是柳絮池塘淡淡风，北京则是漫天扬尘裹着狂舞的破棉絮，一点都不浪漫地直往人鼻孔里钻。这是陈绍长大的城市，连这恼人的天气都如此温暖熟悉。
陈绍循着门牌号找到了位于某SOHO里的木兰所。loft办公空间颇有点时尚感，但论面积几乎比不上B所任何一个合伙人的独立办公室。左右两间邻居公司一个是游戏工作室，一个是个人形象设计室，走廊尽头的公用厕所隐隐有点味道弥漫。她忍不住感叹：同为律所，这差别也太大了。
耿秋亲自到前台来接待了她。几年不见，师姐比起上学时丰腴了不少，一头长发早已剪短烫成微卷，眉眼间都是干练。前台旁边的电视屏幕上正轮播着耿师姐接受各种媒体采访的视频。
“木兰所所有律师都是女性，专为女性提供法律支持。我们希望在冰冷的法条之外，为处于弱势群体的女性提供法律和心理上的帮助。”镜头前师姐言辞铿锵有力，这个创业理念实在自带网红气质。
“师姐你太厉害了。“陈绍赶紧表示佩服。
耿秋满不在乎地一撇嘴：“这都是对外吹的牛逼。咱自己人还不明白？能挣大钱的case都是中字头，五百强，IPO，投资并购，这都是他们老爷们儿的势力范围。咱们只做女性生意，别说油水了，骨头都啃不着，只能喝点汤。”
耿秋是胡同里长大的北京大妞，跟陈绍这样的外地京漂后代截然两个风格，说话高声大气嘎嘣脆，一句话就把陈绍逗乐了。
”都知道没油水了，你还扔了法院的金饭碗出来创业？“
”咳……“耿秋摆了摆手，”十年了，青春都耗在那一个地方，老娘也过够了！总理不都号召大众创业万众创新么？今年是我的幸运年，老娘要彻底重头开始，开启新生活！“
陈绍跟着笑。耿法官刚结束了五年的婚姻，带着3岁的女儿离开了司法体系里位高权重的前夫，也干净利落地从前夫势力范围内的法院系统辞职。想来这背后有多少椎心泣血，如今说来却一片云淡风轻，仿佛辞官挂印只是她自己率性而为。
师姐拍拍陈绍的肩膀：“废话少说，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项目，你好赶紧想想要不要入伙。“
耿秋的创业想法说起来也不复杂，正是当前大热的人工智能话题。2015年创业概念大热，满大街揣着钱的VC比发房地产小广告的都多。只要沾点互联网+或者人工智能的概念，一个路演就能收上百张投资人名片。耿秋的核心团队现在有她这位体制内出来的资深法官，一位AI算法专家，还缺一位有经验的律师。
“木兰所只是个接案子的表面生意，咱们项目的真正内核是研发一套基于AI的法律咨询服务，替代律师工作中的阅读材料、询问案情和给出初步法律意见的工作。我都已经给这个AI律师起好了名字，叫Lawrence，取Law Reference的意思。你我的工作就是帮咱们的CTO开发完善这套算法，然后利用在木兰所接的常规案子，不断训练和迭代这套算法。“
陈绍肃然起敬。之前师姐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以为师姐只是想拉几个人单开个小律所，没想到背后有这么宏伟的目标。关于人工智能辅助甚至替代律师的话题最近两年甚嚣尘上，她自己也常常觉得Junior律师百分之七八十的时间完全可以用机器人替代，说不定还做得更好。
“方向很赞，不过这应该是超级大公司的领域吧？咱们三个人就能干起来？“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陈绍看看逼仄的木兰所，实在很难相信师姐描绘的光明前景。
“确切地说，是两个半。“师姐笑得有点尴尬，“咱们的CTO Jerry，白天有全职工作，暂时只能下班后来开发我们的产品。等公司走上正轨了，他答应辞职100%入伙。”
陈绍本来就存了疑惑的信心又被打了个骨折。作为一个AI公司，唯一的程序员都是兼职的，这个项目听起来更像是那些为了拿科技园补助而开出来的脑洞。陈绍想起之前在做Z公司的美股退市项目时客户分享过的一个笑话：
“怎么区分机器学习和人工智能？机器学习是用Python写的，人工智能是用PPT写的。“
师姐瞄着陈绍努力掩饰怀疑的脸，看来对她的疑虑早有预料。事实上在陈绍之前，她已经跟无数混法律圈子的同学校友聊过她的创业计划，得到的都是热情洋溢而空洞的鼓励：
“Wow～Interesting!非常热门的领域，很刚需的解决方案！以后上市项目别忘了我们所哦！“人人都认可光明的前景，可惜没有一个人表示要来投身这个伟大的事业。
”不要紧张，我的计划是分步走的。“师姐此时已经打开了电脑里的PPT，开始给她耐心演示这个已经讲过数百遍的方案，”第一步是种子轮，需要完善初步的商业想法，设计出可行的商业模式。这一步我和Jerry已经完成了。第二步是天使轮，我们需要用拿到的天使投资来打造出一个MVP，就是Minimal Viable Prototype——最小可执行方案。“
师姐随手从旁边办公桌上拿过来一本《精益创业》：“这是硅谷当下最流行的Lean Startup/精益创业理念。用最短的时间、最低的成本，打造出一个粗糙的产品毛坯来，迅速放到市场上验证。如果MVP被市场否决了，说明我们想的方向不对，这时候放弃损失也不大。而如果市场反应证实了对我们产品的需求的确是存在的，那么我们就可以到下一轮：Pre-A轮。在这一轮里我们继续完善产品，做各种前期市场测试，力求做出一个能创造收入的产品，哪怕这个阶段还不能赚钱。到了A轮，我们就要证明我们的产品有盈利能力。再之后，就靠B、C、D轮一路扩张，直到IPO。“
这些内容对陈绍来说相当陌生。以这几年她每周100小时以上的工作强度，实在没有时间去吸收本职工作之外的知识。这套指导着创业浪潮中无数勇者和炮灰一轮轮砥砺前行的精益创业理论，她凭逻辑判断倒是觉得很合理。
”那师姐你这项目现在在哪一轮了？“
”天使轮。我已经跟几个天使投资人进入了实质谈判阶段。目前我的团队里就缺一个律师，等你加入了，有一百万几乎肯定会投进来！“师姐胸有成竹。
还在这么不靠谱阶段就有有人出一百万！陈绍在心里暗暗咋舌。之前做Z公司的项目时跑过几次上地，也听说过一些互联网浪潮下的疯狂投资故事。在这全民燥热的年代，投资人不在乎一两个项目的得失。哪怕是拿着支票本到中关村创业大街上当街漫撒，只要能撞到下一个滴滴或者美团就足够回本了。
VC靠独角兽故事募资，靠PPT寻找下一个接盘侠。只要出来创业的能人够多，就不愁没有好故事讲。因此那些用高薪禁锢人才的大企业，在VC们眼中简直就像改革开放初期的僵化国营大厂，必须学邓爷爷振臂高呼“改革开放搞活”，辅以无数三年暴富纳斯达克敲钟的故事，才能让捧着铁饭碗的青年才俊们热血沸腾。据说只要是BAT大厂高阶程序员肯出来创业，不需要什么产品思路就能拿到50-100万种子投资——钱拿去，创什么业可以辞了职慢慢想。
虽说觉得师姐这项目虚无缥缈，但陈绍莫名地还是有点小期待。上一轮症状发作足足休了两个月病假，她深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瞒不住了，索性从B所辞职回了北京。外资所回不去，去国内红圈所多半也过不去背景调查那一关。按照常规的思路，她如果想继续干法律这一行，只能去考公务员进入政法体系，或者进公司从初级法务做起。在律所多年，她已经适应了乙方相对简单的人际关系，想到衙门里的私相授受，她忍不住心里有点打鼓。至于去甲方公司做法务——以前在顶级律所里，连第一年的实习律师都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未来会一步步走向合伙人，三十岁后年薪百万。陈绍心里隐隐还是有点虚荣心作祟，觉得在同学们都在国贸拥有了独立办公室时，自己一个公司老法务只能拿一万多月薪，每天掐着表等着六点下班，骑车买菜接娃放学，那场景……有点凄凉。
在律师行业里，有一个公认的“三五八定律“，即工作三年方入行，苦干五年有饭吃，坚持八年收入方有改善。陈绍今年27岁，减去在美国读书的那一年，工作也就刚刚四年。原以为走上professional service道路苦则苦矣，好在一条路走到黑不用总面临职业抉择，没想到这么快就走到十字路口。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师姐看她低头沉默，自然知道她内心正纠结，决定接着煽风点火：“之前你都这么掏心掏肺跟我说了你的难处，我也不跟你藏着掖着。木兰所那些煽情的话都是营销噱头，真正要靠上门来打官司的女同胞们，咱俩都得喝西北风去。我手头上有几个女企业家的常年法律顾问业务，都是我磁器，年费足够咱俩糊口的。剩下来时间咱俩就全力配合Jerry训练程序。好在咱俩都不缺钱，你有个有钱的爹，我有个有钱的王八蛋前夫。反正他们钱来得都不干净，供奉给咱们这两尊普度众生的活菩萨，算是给他们积功德了。“
耿大法官说得粗俗而理直气壮。陈绍想起她那有钱的爹也说了同样的话，却居然说得豪气干云，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