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阅读】包利民：人间别久不成悲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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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真正意义的离别，是家从农村搬到县城的时候。当时坐在卡车后面的杂物上，看着故园越来越远，看着故乡越来越远，浩荡的春风吹出我满眼的泪。飘摇中消逝的村庄，奔跑了十五年的土地，已在心底沉重成不可重来的眷恋。那时满心悲伤，却不曾想过，在以后三十年的岁月里，我坐在时光的车上，辗辗转转，身不由己，一场场告别，一程程思念。

人间别久不成悲。

初读到这句宋词，依然是在春天的深处，一个东风猛烈的上午。我的心似乎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尘埃飞散，茧壳碎裂，想起三十年前那个离别的春天，依然有着新鲜的疼痛。那么多的光阴阻隔，那么多的世事风尘覆盖，把多少离别的悲伤化作沉重的麻木与深深的无奈。

就像这一生之中，不断地与人离别，离散，每一个分手的路口，都飘着凄凉的雨，每一个离别的站台，都扯断着忧伤的目光。然后，在人群熙攘中，在尘世劳劳里，刻骨的思念与蚀心的疼痛与日俱远，偶然的回首或者偶尔的旧梦，有时会唤起刹那的感慨，然后便又被时光的洪流淹没。甚至在超越了离别的痛苦以后，再回过头来看断肠的时刻，会有着一种远远欣赏的感觉，会有着一种淡淡的幸福。

空间隔断隔绝了相聚的梦，时间拉长拉细了思念的弦，于是曾经的情绪便渐远渐淡，化作流风流云。不成悲，悲伤的泪悄悄地风干于忙碌之中，虽然想起时还会动容，可想起的时候却越来越少。都说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遗忘，那么悲伤的反面也未必是欢欣，更可能是麻木。告别一个人，当牵肠挂肚的日子过去后，偶尔的思念也都是当初一起时的种种，然后会发现，曾经离别时痛苦得死去活来、自以为会是一生暗无天日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告别一个地方，以为会再也遇不到那样可以倾心的去处，却在熟悉并融入了身畔的生活之后，发觉来处已远成梦境。

人间别久，其实别时的悲伤并没有消散，而是被时光凝敛于心底很深很深的某处，就像一粒种子。种子什么时候破土而出？那必是重逢之时。暌违多年，再度相遇，无论“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或是“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那份悲辛，比之当年分别的时刻来得更复杂，更猛烈。

那一年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虽然眼前的一切，大多无法与记忆中的一一重合，可是熟悉的大地，还是让我的泪再度流淌。别久不成悲，别久已成客，或者物是人非，或者人物皆非，可以回到空间的旧处，却无法回归时光的彼岸，所以每个人心底的故乡，都是永远回不去的。那份悲凉，那份悲慨，原来在离别的许多日月流年里，早已不知不觉地山高水深。

重逢的时刻，曾经那粒悲伤的种子便疯长成林，再次的别离之后，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去枯萎凋零。生离已是如此，死别更是难捱。当亲人故去，阴阳永隔，那份悲伤痛苦侵心蚀怀。只是，再深浓的痛苦也终会过去，渐渐地，故去的亲人成为一年中几次祭祀时的先人，悲伤变成怀念。而那份悲伤也并没有绝灭，它总是在某个夜里，或者某个酷似从前的时刻，便忽然汹涌而来。

或许，那些真正参透了聚散的人，才不会有悲伤的情绪。他们本在离别的时刻，就已经释怀，与离别多久没有关系。只是，这个世间能做到如此的，又有几人？

人间别久不成悲。我更愿意这样认为，之所以不成悲，是因为人间的离别与相遇同样多，相遇总是跟在离别之后，于是，相遇的欣喜便冲淡了离别的愁绪。而且，更有重逢在某处等着我们，给我们不期然的惊喜。我们固然在不停地失去，却也在不停地得到，或者失而复得。我们痴迷留恋这个人间，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起伏的心绪。

如此，聚也罢，散也罢，悲也好，喜也好，都是真情流淌，且让我们用心去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