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专栏编辑:文言明语
推荐语: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形形色色各色人等都会粉墨登场。作者这篇老茶馆记事,让我想起了老舍先生的《茶馆》。品百味人生,看老茶馆记事!理事会乡村专栏推荐!
我们镇街上有三大茶馆,基本上垄断了百分之七八十的茶客。各大茶馆的茶客,因为来源的不同,又各有特色。
三个茶馆,一个叫“茗香”,一个叫“云来”,最后一个没有名号。“茗香”就是纯粹为品茶而去的,茶客要么是爱茶如命的瘾客,要么是有钱摆阔的乡下有钱人。“云来”是既卖茶又提供简餐的,适合于上街办事累了随便喝杯茶喝点酒吃碗饭,然后消消停停回家的家里闲人。没有命号的茶馆,也不是没有名字,不过“史大爷的茶馆”太长了,所以我们一般叫它“老茶馆”。它确实是历史最悠久的,在史大爷父亲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老茶馆为众多的老派人物所熟悉亲近,差不多求人办事,撮合生意都爱去这里。我因为父亲每一次赶场都会去坐茶馆,经常在自己办完事后寻他一起回家,所以与这个老茶馆有了很多交集。
我们一般都是上午九点左右才到茶馆,因为在家里要弄早饭吃,要喂圈里的牲畜。父亲一走进茶馆,就被好几个老熟人看见。于是,招呼声叠起。“陈书记,早!”“老陈,这边来坐!”“陈老表,两场都没有看到你了!”更有人吆喝:“陈老板的钱(茶钱)”我开了哈!”“我这开(给)了!”一边说着 ,说话的人一边用三个指头夹着钞票举起来,摇晃着向史大爷示意。这时看见光着头,身穿青色褂子的史大爷,左手拈着一副盖碗,右手提着大肚子茶壶走过来。还有人一叠连声:“这边这边!”“史大爷,收我的!”
史大爷慢慢走到杨先生茶桌边,把茶壶墩在桌上,拈过钞票,唱一声:“陈书记的茶钱,杨先生开啰!”然后,继续到我父亲坐定的地方给他泡茶。
我父亲这个时候喜笑颜开:“多谢杨先生,多谢各位!”然后 ,又向着杨先生说道:“杨老表,上次听到你说起你哥哥的事情,我因为忙着回家吃晌午(饭),没有听完,今天给我们摆一下要得不?”
同乡的这位杨先生,在当地是一个闻人,附近几个乡镇,岁数稍微大一点的都认识他。这位老先生,岁数不顶大,可是由于爱好搜集本地的奇闻异事,所以他是一肚皮的聊斋志异,谈兴上来,可以说三天三夜不打顿的。不过 ,这位先生摆龙门阵时经常不看周围有哪些人在听,也不懂得为为长者隐为尊者讳。所以,当他公然说到某些前辈不为人知的隐私甚至丑事时,经常一时高兴刹不住车,事不关己者自然听得入迷,关系自己先人的听众则勃然大怒跟他理论起来。理论的结果,要么杨先生被一顿臭骂闭了嘴巴,要么对方输了士气悻悻而去。
杨先生说起别人家的事不遗余力,生怕说漏了,常常不管真假 ,本着听说加推论的原则在演绎。说到自己的事情却非常科学,甚至有几分粉饰。
杨先生这时候抬起胳膊,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哎哟,都九点半了,陈老表 ,对不起了,我今天约了罗胖子去看一个老货。改天,改天哈!”说罢,站起来,向左右招呼一声扬长而去。
杨先生出场的时候,总是穿着一件黑色呢质中山服 ,留着一字胡,大背头,嘴角嘲讽意味地随时向左上方牵起,咋一看就像是一标准的民国人物。
杨先生离开了,我便向父亲请教为什么史大爷要收杨先生的钱。父亲告诉我,杨先生这个人比较吝啬 ,经常是别人给他开茶钱,他却不爱给别人开。有时候,连把钞票掏出来挥一下都不愿意。所以,茶馆里的茶客对他是又爱又恨,爱的是他爱吹牛经常把大家的耳朵吹得竖起吹得哈哈大笑,恨的是和他打交道老是吃亏。
史大爷利索地收了杨先生的茶碗,在我们这桌坐下,对我说:“小伙子,你嫑看一个小茶馆,小茶馆里头有大学问。你看到那么多人要给你父亲给钱,这个是在给面子。这么多人抢着给茶钱,这是你父亲在地方上的面子。哪怕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但也是一种认可和尊重,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得到这种尊重。”
停了一下,史大爷又说:“来吃茶的人,都是出于爱好或者图混时间,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大大方方地给别人开茶钱,他开不起,还是要把票子举起来,这是蹦面子。别人不晓得,我还能够不晓得吗?所以,这些人开自己的钱我可以收,开别人的钱我一般不收。除非,别人给他开过钱。”
“更多的人是这种情况,今天你给我开,明天我给你开,轮流打茶平伙。我就轮着收,尽量不要让某一个人吃亏。”
由于来了新茶客,史大爷又去忙了。父亲便悄悄给我讲杨先生的事情。杨先生的父亲其实是土匪,后来在解放前夕被任命为伪乡治安大队长,解放初被政府镇压了。不过,杨先生的哥哥却背叛了他的家庭,跑到延安上了抗大。张国华的18军进藏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团级干部,可惜后来牺牲了。因为这个,杨先生没有受到父亲的影响,而是被哥哥的光荣所荫蔽,成了烈属,受到政府的一些照顾。
后来,我又在老茶馆里见过几次杨先生,也听他讲完了他们家族的故事,讲起这些的时候,杨先生情绪总是很高昂。而且,他认为要不是他父亲不识时务,在蒋家即将垮台的时候加入国民党的话,他们家的日子会更好过。
杨先生可能还懂一点医术,常常在茶馆应别人的请求给别人开药方 ,然后收取5元10元的脉礼钱。我曾经看到他和另一个无师自通的人一起探讨什么“虚不受补”和“先喝点玉竹水”这些话题。
由于我在那不久之后就离开了家乡出来混生活 ,所以最后一次听说杨先生的消息还是在茶馆。很多人都在打听杨先生的消息,有人说他和知青老婆离婚了。有人说两口子早就离了,为了供孩子上大学,他老婆离婚后在成都卖衣服。还有人说,郭胖子跟着杨先生跑了一阵,结果吃亏了。问怎么吃亏了,就说是杨先生脑壳灵活得很 ,他从成都的送仙桥弄来假古董 ,然后让郭胖子找人埋了再挖出来, 哄那些贪心的人上当。这几年弄了不少钱,现在杨先生跑得杳无音信,可怜郭胖子就坐蜡了。
不见杨先生有差不多20年了,史大爷也去世10多年了,想来杨先生稳稳的有80多岁了。我常常回忆起老茶馆人声鼎沸,想起众人拈起票子给某人开茶钱的场景,想起杨先生的黑色中山服和嘲讽表情。
我现在是一天比一天忙,坐茶馆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要不真想坐下来看看身边真实的社会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