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毛延寿

  毛延寿行刑的日子定在了去年王嫱盛装离开汉庭的那一天。

  妻儿来给他送最后一餐的时候,他望见了一年未见的妻子墨发间已经长出了白发,在透窗而过的日光下,从前那个养尊处优的夫人已然有了老态,眼角下的乌青处凭添了许多皱纹,就连从前白嫩的纤纤玉手也长满了老茧。

  他心头一酸,强忍着不让眼眶中的泪滴落。

  “爹,你为什么要把那个王嫱画丑?”他从别人口中听说父亲是因为把去年那个和亲的美人画丑了才被皇帝陛下下狱的,可是父亲告诉过他,笔下之画不能骗人,那为什么父亲要骗人呢?

  为什么把王嫱画丑?毛延寿听了儿子的问话也这样回问自己,然而他也回答不上是为什么,或许传言王嫱不愿贿赂他所以心存怨恨故意画丑,这个也算不错的理由。

  他自幼学画,少年初成便已经名满天下,不久善画人形的他被召进了宫,为当朝天子绘画后宫美人,这样的肥差轻易的让他成了京都画师中最有财力的那一位。

  其实绘画多年,他早已不再缺金少银了,所以画丑王嫱,也仅是因为他在那日初见时望见了她眼中的不甘,也仅是因为他心中的不甘。

  王嫱真的是个绝世的美人。汉宫佳丽无数,哪怕只是一个做粗活的宫女也有着姣好的面容,而且他所画的女子当中也不乏几个倾国的美人,却没有谁能像王嫱一样,只一眼就能让人忘记尘世万千。

  初见王嫱,他就立刻理解了史书中那个为博褒姒一笑而烽火戏诸侯断送西周江山的幽王了。

  那日,王嫱端坐在他的正前方,眉眼低垂,面无表情,她或许是知道自己的样貌出彩,当选为妃已是定数。

  “姑娘似乎,有些不悦。”

  从前也有被画的女子满脸不悦的端坐在他前方,但他从不去询问,因为他知道世间不是所有女子都向往着做皇帝的婕妤、夫人。

  然而此刻他却问出了口,原来美人真的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即便你不爱她,却无法不关注她。

  “画师可会心甘情愿,做囚笼之鸟?”

  王嫱用那双水波杏眼直视着他,墨黑的眼珠像一谭深水一样让他浸溺在其中,她的话像是一株水草,将他死死的缠绕在水中,不得脱身。

  是啊,谁又愿意做囚笼之鸟呢?

  都说他是丹青圣手,一笔画就的除了形还有意,画卷之上的人物宛如生人。他做着御前的画师,受众人追捧,大笔一挥就可造就一个受宠美人,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

  只是当他在午夜梦回之时,伴着熏香,烛火之下他提笔绘画,除了细眉朱唇,凤眼高鼻,他似乎再也画不出其它的东西了。

  他还是那个善画人形、众人追捧的御画师,却不再是当年那个少年成名、意气风发的毛延寿。

  “若能选择,姑娘所期为何?”

  “寻常人家,粗茶淡饭,终老一生。”

  他闻言,笔下一顿。梦中多少次,他重回年少,不再轻狂,只是一笔一画的勾勒自己心中天地,倘若可以重新选择,他断然不会再去揭那道诏令。

  良久,当他回神,停顿的笔下墨汁早就晕开了,原本白皙无垢的画中美人,眼下多了一滩墨渍,像极了老人们常说的克夫痣。

  他心下一定,抬头看向王嫱,开口道:“画人传神之笔在于点睛,一点千金。”

  王嫱看着他,似乎也顿时明了了他的意思,莞尔一笑,回道:“昭君家贫,难得千金。”

  他会意,垂眼下笔,飞速画就了美人,画中的王嫱,已经可称美人,却没有真人的绝世之姿,眼下那颗豆大的黑痣则更是让人望而生厌。

  后来,画像上呈,泯然众人的王嫱像同其他画像一样落选,被堆积在一处不知名的角落里,在岁月无声中落满了尘垢。

  而他再见王嫱是她自荐入塞的前夜。多年不见,她依旧是从前的倾城模样,时光对待美人好像更加温柔一些,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和当年画室初见时不同的是,她唇角带了笑意。

  宫墙之下,秋桂飘香,她望着皎洁的月光眼中洋溢的是某种期待,他知道,她必然是听闻了匈奴求娶汉女的事,她或许是想,既然都是囚笼之鸟,为何不能做一只有用的囚笼之鸟。

  “王嫱,和亲塞外,平息战事,造福百姓。倘若你想,就去做吧。”

  原本还在犹豫的王嫱,听了他的一句话竟鬼使神差的下定决心自荐入塞,她知道此后异国他乡将是她一个人面对风雨,心中却是一片坦然,仿佛日后前路有着艰难万险她都能轻易度过。

  “毛画师,你为什么一直帮我?”

  她看着离开的毛延寿终是问出了这一句。当年为她画丑像,让她安稳度过这些年,如今也是,在她踟蹰不前时为她指明道路。

  “世间的一切哪里有这么多为什么。”

  他双手背在身后,有些佝偻着身子,头上束起的发冠中夹杂了一些白发,在月光之下缓步离去。

  王嫱离开汉庭那日阴雨连绵,一身异域盛装的她美颜无比,像极了那日隐匿在乌云下闪耀着光芒的太阳。

  她走后,毛延寿便被下令关了起来,择日问罪。正如他所料,明珠蒙尘的王嫱一但闪耀,他这个曾遮住光芒的尘垢自然是要被惩罚的。

  毛延寿回神,伸手摸了摸妻子的头,心疼的道:“对不起,日后都要让你受苦了。”

  妻子落泪,口中一直念叨的是:“不苦不苦,嫁给你从来都不苦。”

  他又摸了摸孩子的头,在孩子期盼的眼神下,他只是说了句:“孩子,世间的一切哪里有这么多为什么。”

  行刑当日,恰逢暖阳,闹哄哄的街市上挤满了来看他受刑的人,乌泱泱一片,热闹极了。

  当行刑人抬手挥刀时,他在一片寒光之中似乎又看见了当年那个一画千金的少年,在众人簇拥下走到巍峨的城墙之下,伸手去揭那块书写着招募画师诏令的黄色绸缎。

  只是此次少年仅是抚过绸缎,淡然一笑,转身离去。

  大刀挥下斩落毛延寿头颅的那一刻,他笑了,他不是那个收受贿赂的宫廷画师,他终于又再是从前那个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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