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我一直都在努力好好生,到最后,却还是想陪你安安静静死。

一座坟,一块碑,两张笑脸。

叫厮守。

是爱情。

矢志不渝。

(一)

睢城,咖啡馆内,红头发红嘴唇红旗袍的阮玲玲深吸了一口烟,吐向坐在她对面的黎洛,问:“想好了,还是要离婚?”

烟卷笼在黎洛眼前,张牙舞爪着上下翻腾,徘徊着不肯散去。

黎洛的脸色本就白的不自然,现在,她的皮肤和烟卷几乎融成一种颜色,有点分不清眉眼。

阮玲玲眯着眼睛看向对面的人,那双单凤眼中承载的,像是恨意。

黎洛被烟熏的有些难受,却没有伸手将烟卷挥开,只是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算是做了回答。

阮玲玲继续眯着眼,她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大口大口的吞吐着烟卷,不知道是想自己抽死,还是想把黎洛熏死。

总之,这样作死的张狂肯定会被人发现的。

透过烟雾缭绕的白烟,黎洛扫了一眼匆匆向这边奔来的服务员,对阮玲玲说:“吸烟对身体不好,戒了吧。”

阮玲玲嗤笑:“当初你和我比谁能怎把烟卷吐的更妖娆的时候怎么不说吸烟不好?怎么,攀上高枝后就知道命金贵了?”

这个人还是那么不听劝。

黎洛没有接话。

服务员已经站在阮玲玲面前:“阮小姐,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们咖啡厅里禁烟,还请您……”

服务员的话还没说完,阮玲玲就笑了,问她:“我要是不停会怎么样?”

服务员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才回答:“对不起,咖啡厅里的规定不能违背,而且如果您继续抽烟也会影响到其他客人……”

“我就是要抽。”她这话,是对着黎洛说的。

服务员面色发苦:“您这是难为我们……”

阮玲玲眯着眼睛,长长的红指甲啪嗒啪嗒的敲击着桌面,咧开血红的嘴唇再次对着黎洛说:“我就是要抽。”

黎洛也回望她,然后,叹气,对服务员说:“这里你不用管了,如果有客人投诉,就直接将那人请出去吧。”

好大的口气。

即便阮玲玲是当红明星也不能那么拽吧,还有这位……

服务员虽然惊愕却很敬业,刚要说不行,就被匆匆赶来的经理拉走了。

经理走之前,还对着黎洛鞠躬道歉,说新人不懂事打扰了。

黎洛并没有什么表情,倒是阮玲玲噗哧一声笑出了声,好像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你看,你发达了也不是全没有好处,至少我这只鸡也能跟着升天是不是?”

黎洛还是没有回答。

阮玲玲又吐了一个烟卷:“说实话,我还是想不通,既然想要离婚,当初你离开的时候不就应该离了吗?为什么还要拖上五年,让剩下的人生不生死不死的?”

黎洛看着咖啡杯里的笑脸,像是想到了什么,倒是笑了:“现在也不算晚。”

应该是刚刚好。

阮玲玲看着黎洛脸上的笑,一股无名的怒火冲上了天灵盖,她将嘴里还没吸完的烟拿下来握在手里,待火星灼伤了手,她才觉得畅快。

她说:“你知不知道你脸上的笑有多假?看着真让人恶心!”

黎洛还是笑,这样的话,她听得太多了。

“我不明白,你这样的人,一铭为什么会爱你?我更不明白,既然你不知道去珍惜他,当初为什么还要缠着他?他为了你,大学都没能去读,为了你,他甘心窝在这样一个小县城,你究竟有什么好,明明当时……”说着,她掩住面,“我也一直都在。”

她哭了。

黎洛走出咖啡厅的时候,被迎面的冷风吹的猛一哆嗦。

她缩了缩脖子想,仅仅离开五年她就受不了这里的寒冷了,要是住一辈子呢?

这可真要命。

司机小赵正远远的站着,见她出来了,赶紧将车开过来,递给黎洛一个温水袋,说:“先生刚刚打电话过来,说您怕冷,让我给您买的。”

“谢谢。”

小赵不善言辞,温吞着:“我怕您出来找不到人,就没敢走远,附近……只有卖这种简陋的,要不要去趟超市重新换一个?”

黎洛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热水袋上的花纹说:“这就够用了,不用那么麻烦。”

小赵哦了一声问:“那您现在要去哪?”

黎洛闭了闭眼:“回家。”

“回……哪一个?”

问的真好。

“我父母家。”

(二)

“爸,妈,我回来了。”黎洛进门的时候,老两口正在吃饭。

黎妈看了女儿一眼,叹了口气,站起身给她准备碗筷。

黎爸连头都没有抬。

两个人都没有见到女儿的欢喜。

他们分隔了五年,这是五年后的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在睢城的儿童画中心,黎洛被县长接待,黎爸黎妈在远处看着,没来得及说上话。

黎洛吃的很少,一碗米饭几乎没有怎么动。

她本来就没什么胃口。

可是黎爸不是这么想的,他将碗筷往桌子上一摔:“怎么,出去了几年,我们小地方的饭菜你都吃不惯了?”

“不是,爸……”

黎妈拍了一下黎爸:“你不好好吃饭做什么妖,孩子可能在外面吃饱了,现在不饿。”

黎爸嚷:“我看她不饿是假,吃不下是真,也是,我们这些粗茶淡饭怎么比得上豪门盛宴,”见黎洛只是低着头不说话,黎爸气更大了,不顾黎妈的拉扯,继续说:“你吃不下就别来折腾我这把老骨头,看着你我更吃不下!”

“对不起。”黎洛的声音有些哑。

黎爸冷漠道:“我可受不起。”

“对不起。”

“这话,你应该对一铭说,欠谁的就还谁,即便我教你的你记不住,难道豪门没有这样的规矩?”

黎妈忍不住拍了一下耍横丈夫的后背:“孩子她爸!”

黎爸瞪过来:“死了!我倒宁愿自己早死了,现在也不用再争着眼看自己怎么丢人,也不用觉得对不起谁!”他喘了喘又指着黎洛继续骂,“我都恨不得给一铭跪下了,你怎么还能那么坦荡的坐在这里?你真的是我们黎家养出的女儿?!我们什么时候教过你忘恩负义?!又什么时候教过你要钱不要脸?!对不起?你一句对不起就能还的了人家救你父亲的恩情?你一句对不起就能还得了他为此失去的一条腿?你以为,说了句对不起,就能抹的掉他供你读大学的情义?!黎洛,做人得有良心,可是你的良心呢?!”

说完,黎父猛烈的咳嗽起来,黎洛的手刚伸过去,就被他摔了回去:“不用你假好心,你都走了五年了,我没你也照样过!”

黎洛看着脸被气得发紫的父亲,抿了抿嘴,最后,还是站起身:“对不起,我等两天再来。”

黎父仍在剧烈咳嗽着,让人听着心肺都揪在了一起,可是,他还是有力气骂人:“滚,别再回来!”

黎洛拿起包转身就走,黎妈骂了一声作孽,也不知道是说谁,倒是跟着黎洛走出了家门。

她拉着黎洛瘦骨嶙峋的手,心疼道:“怎么瘦的那么厉害,香港那边……不顺心吗?”

黎洛拍了拍她的手:“不是,您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那么远……你,哎,这次能待多久?”

黎洛低着头:“不知道。”

或许是一辈子呢。

“你说你……走之前跟一铭那么闹,一走又是五年,没有一点音讯,回来之后就说要离婚,你爸即便早就有了心里准备,也还是会受不了的。”

“你走的这五年,一铭虽然没有露过面,可是,只要是逢年过节,我和你爸的生日,他都会托人把买好的礼物送来。你爸的银行卡上每个月都会多出一笔钱,也是他汇的款……孩子,我们家欠了一铭太多,你爸他每次腿疼了,就会哭。他说那次车祸是他自己作的,明明不会开车还非要上路,他即便是死了也是活该,可是一铭还那么年轻……如果他没有跟着,如果他没有推开你爸,他就不会没有一条腿了……”

这能怪谁?生活艰难,体弱的黎爸急于开出租车赚钱,没有熟练就上了路,一铭劝阻不了,又放心不下,只好跟车看着,谁能想到第一天就出了事?

是怪黎爸太不知好歹?还是怪老天爷愚弄苦命之人?

黎妈又念叨了很久,黎洛本就穿得少,早已经浑身冰凉了,却没有催。

最后,黎妈说:“你过几天再回来看看吧,我再劝劝你爸。”说着,她拍了拍黎洛的手,叹了一声气,关上了门。

门内,黎爸已经坐在躺椅上满脸是泪,喃喃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明明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

门外,黎洛又站了一会儿,才下楼。

小赵赶紧迎了上来,边开车门便说:“先生来了。”

黎洛嗯了一声:“好,去他那。”

(三)

周易住的是睢城城郊的一栋别墅,可怜黎洛将将巴巴的进了城,身子还没捂热,又要顶着寒风巴巴的往回赶。

城郊的风更猛,黎洛刚一下车,就被一股邪风灌了个满嘴,她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这边的风更恶,像刀子,剌的人脸疼。

进了门,黎洛才敢大喘气,对坐在沙发上悠然看报的周某人抱怨:“城里的酒店住不下你吗?非得跑到这风口里窝着。”

周易折了折报纸,往沙发的一旁挪了挪,给黎洛留出了坐的地方。

黎洛瞥了他一眼,坐到了对面沙发上。

好心不招待见,周易也没生气:“这里的设备可比酒店齐全多了,而且,我一直呆在房间里没出怎么出门,不像某人,顶着寒风上赶着被人骂。”

黎洛抿着嘴看周易,不说话。

周易举双手投降:“好好好,你也就对我横。”

黎洛还是没说话。

周易站起身接了一杯热水放到黎洛手里:“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黎洛接过水杯问:“哪个是跟我有关的?”

“好的。”

“那就听这个。”

“你就不关心关心我?”

“对你来说,坏消息到你这里也会变成好消息。”

周易挑眉:“这么看得起我?”

“这是事实。”

周易笑着坐到黎洛身边:“我今天跟儿童画的馆长见了一面。”

见黎洛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周易继续说:“他带着我参观了你们的儿童画基地,我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县城,竟然会有这样的宝贝。”

“所以呢?”

“我想在这里建一个国际化的学校,引进世界最顶级的绘画大师到这里任教,吸引更多的人来这学习,让睢城的儿童画在世界上大放光彩。”

黎洛笑了,她很少笑,但是笑起来会很美,周易心里一动,他想把她抱在怀里,手摩挲了半天又放下了。

“很开心?”

“不是,很搞笑。”

“哪里搞笑?”

“全部。”

“哦?”

“你知道吗,在离开这里之后,在回来之前,这五年的时间,我一直在拼命,在努力,就是想着有一天能让这里的儿童画走出这个县城。”

“嗯,看来我这招投其所好倒是用对了。”

“可是好笑的是,我现在不想了。”

周易皱眉:“你是想说?”

“我拼了五年,盼了五年,等到我有这样的实力后,我又不想这么做了。”

“有原因吗?”

黎洛看他,很认真,很难得的专注:“周易,你可能不知道,睢城儿童画最鼎盛的时候,不是现在,你看到的那些,也不是最好的。”

周易忍不住受她牵引,问:“你知道?”

“嗯,我知道。”

黎洛显然陷入了回忆,她说:“那个时候,睢县还不是这个样子,很穷,而儿童画又是偏门中的偏门,异类中的异类,自然不怎么受重视。我们没有专业的老师,没有固定的画室,没有正规的教程,甚至都没有充足的画笔......可是我们画的很开心。老师虽然不专业,可是她很好,很喜欢笑,很擅长讲故事;没有固定的画室和教程,她就带着我们去田间奔跑,到小溪里感受水流的温度和脉络,兴致来了,我们趴在地上就开始画,不用纸笔也没有关系,阴差阳错倒是节省了不少纸笔。可是即便这样,画笔还是不够用,后来......一个聪明的男孩子就说我们可以先用粉笔或者铅笔练习,粉笔画到黑板上可以再擦,铅笔画完也可以擦掉,就这样,我们的彩笔问题也解决了。”

“这样不会影响你们作画的质量?”

“你难道没听馆长说过,我们那一批孩子到底获得过多少国际大奖?”

周易试着回想了一下,点头:“他确实说过,没想到就是你们。”

“我们当时也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老师只是说,想画什么都可以,上天都可以。”

讲到这,黎洛笑了,周易也笑了。

“你们的老师很好。”

“是啊,她很好,当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的时候,她告诉我们,你们手里画出来的,就是明天你能得到的,你们这不是在浪费时间,你们是在创造未来。”

“她很伟大。”

“是很会熬鸡汤才对,我们长大之后,才知道自己当时有多傻,在还不知道什么是明天,什么是未来的时候,就跟着她瞎激情澎湃。”

“可是显然,你很喜欢她。”黎洛在讲到这个老师的时候,眉眼里全是温柔与笑意。

黎洛笑:“当然得喜欢她,她后来可是我婆婆。”

“你说的是姜婉如女士?”

“馆长跟你说过?”

“嗯......”他打量着黎洛的神情,“他说她去的太早,也太可惜。”

“也不算可惜吧,当时着火的时候,我们二十多个孩子都困在里面了,到最后全被她救了出来......当然,除了她自己。一比二十三,这笔账还是很划算的。”

“你都是这么算账的?”

黎洛摇头:“不是我,是一铭,是他这么说的。”

谈到姜一铭,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黎洛才重新开口:“我们好像跑题了。”

“也不算。”

黎洛用手摩挲着水杯,想了想才说:“确实也不算。”

“你为什么又不想将睢城的儿童画打造成品牌了?”

“我说过,她的鼎盛时期已经过去了?”

“你没有解释原因。”

“我解释了。”

“哦?”

“我说的鼎盛是热情,不是画技,那个时候我们虽然艰苦,却很自由,是真的喜欢,可是现在的孩子,你看到他们的眼睛了吗?满是疲累。有一天一个小朋友跑到我面前哭,说她画不出来了,可是老师规定今天必须完成,画不出来,成绩就算不及格,这个成绩是要家长签名的,她害怕。”

“很传统的教育方式。”

“却不适合儿童,也不适合睢城的儿童画。如果是被逼迫出来的作品,不要也罢。”

“这跟国际化没有关系,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了,真正喜欢的人会越来越多,更利于她的发展。”

黎洛笑:“作为一个旁观者,这种想法并没有什么错。就连我自己,执拗到偏执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现在不这么想了吗?”

“嗯。”

“为什么?”

“当初我忘记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道你看过睢城的孩子没有?”

“看见过,怎么了?”

“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

“这个......真没有。”

“他们身上都有睢城的味道,无论是愿意画画的还是不愿意画画的,他们身上都有。”

“味道?什么味道?”

“通常我们把她叫做文化。”

周易笑了:“你是欺负我中文不好吗?这样简单的两个字需要那么多引子,好大的一盘棋。”

“你也觉得这是大话空话对不对?不是的,越是经常挂在嘴边的东西,我们越容易忽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些孩子从小喝着睢城的水,吃着睢城的饭,他们必定是不一样的。外来的人即便来了,能学得了技能难免会失了神。我当初太心急,就忘了这最重要的东西,一忘就忘到现在。”

“怎么想起来的?”

“一铭说的。”

怪不得说没有跑题。

“他怎么说的?”

“他说,睢城的画是长在田间土里的,是融进睢城骨血的,打造她的目的如果只是为了正个名,就太可悲了。”

“那你只是为了正名吗?”

“大部分是,我有私心,也很不甘心,总想着那是我们童年最好的回忆,不应该这么无缘无故的就没了。”

“你们是指?”

“所有人。”

“你确定?”

黎洛盯着周易看,周易这一次没有退让,执拗的回看着她,最后,她笑了:“不是。”

怎么可能是。

(四)

最后,周易跟睢城签署的是长期资助协议,他说,在他有生之年,他将以个人名义无原则的对睢城的儿童画中心进行资助。

至于对睢城其他方面的投资建设,将由公司其他人员来洽谈。

协议签署的这一天,县领导也邀请黎洛参加了签约仪式,他说,你们夫妇真的为睢城的儿童画做了很大的贡献,我代表全县的儿童谢谢你们。

黎洛在刚到睢城的时候,给儿童画中心捐了两千万,虽不意署名,却还是被有心人扒了出来,用来做宣传,她倒是因此扬了名。

周易笑着说:“我可不敢说她是我老婆,到现在手都不让牵。”

领导也笑:“原来是革命尚未成功啊,周先生可是要继续努力了。”

周易看着黎洛笑:“在路上,在路上……”

黎洛只是坐在一旁笑着,没有接话。

午饭是在儿童画中心吃的,按几位领导的意思,他们原本是定了最好的饭店的。

但是周易说想多看看这个让他未来夫人魂牵梦绕的地方,领导不好再劝,只好一同作陪。

又是一番寒暄。

黎洛吃了几口饭,就因为心里闷,借口逃出来了。她穿过层层玻璃长廊,总算来到了儿童画中心的后院……原本的儿童画中心。

这里跟前面的富丽堂皇完全不一样,这里的地面仍然是土路,这里的房子墙面全是用红砖砌成的,看年代已经有些老旧,六座房子围成一圈,没有一间房子的门是被打开的,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只能拿来看的地方。

当初儿童画中心要被推翻重建的时候,如果不是那二十三个孩子的家长来闹,恐怕现在想看看这里都成了奢侈。

黎洛来到房子中间的花坛坐下,说是花坛,因为长久没有打理,这里的草比花长得还肆意。

她想,一铭说的对,这里当初就应该被拆掉的,即便被留下了,也只是空有一个躯壳,该走的总是留不住的。

他好像说什么都对。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黎洛正在出神,就听见哎呦一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摔倒了。

她刚要站起身去扶,小男孩就自己站起来了,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拿起自己作画的东西,再次风风火火的跑往花坛这里跑。

很皮实的孩子。

看到黎洛的时候,他瞪大眼睛,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黎洛挑挑眉,难得轻松的问:“我是长得多难看,把你吓成这样?”

小男孩狐疑的打量着黎洛,问:“阿姨也是来画画的?”

“不,我是来看画的。”

“看我们的画吗?”

“嗯。”

小男孩把脸皱成一团,嫌弃道:“不好看。”

“哦?”

小男孩有些烦躁:“反正就是觉得都不好。”

说着,他就不打算理黎洛了,他把手里的纸铺开,画笔哗啦啦倒了一地,然后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地上的泥,扑通一声跪倒到纸张前,趴着开始画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样子是经常这么做了。

黎洛看着小男孩认认真真的样子,眼睛有些湿,很熟悉,很久违的场面。

一个趴着画,一个站着看,不知不觉竟然也过了两个小时。

小男孩抬头的时候见黎洛还没走,想着这个阿姨好奇怪好闲啊,就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漫画册递给黎洛:“你想看就看这个吧,我偶像画的,别拿走了啊,要还的。”

小男孩把东西递过来的时候,带着份郑重和小心翼翼,可见这个东西对他有多重要。

“‘最小孩‘?好傻的名字,为什么不叫最大人?”黎洛故意逗他。

见小男孩要发火,黎洛马上转变态度:“不过这画里的内容挺有意思的,画者的笔法和你的很像啊,有儿童画的味道,你很喜欢吗?”

“那是当然,都说了是偶像了。”这阿姨是不是傻。

“为什么喜欢?”

小男孩被问住了,他说喜欢,爸爸妈妈就给买了,没有人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看的懂。”说完,小男孩的脸就红了,可能也觉得这样的说法暴露了自己有多幼稚,他又补充道,“这画里有我,他指着封面的一个孩子说,这个就是我。”

言之凿凿。

更傻了。

多好笑,这本漫画出版的时间长度可能比这个孩子的年龄都大。

黎洛倒是没有觉得好笑,她摸了摸孩子的头:“好好画,将来你肯定比他画得好。”她这么说的时候,一个衣着粗糙的女人跑过来,看见小男孩满是泥的膝盖,叫骂了一声:“小崽子,又往地上滚,你老娘我天天累死累活的,回家还要给你洗衣服,你是不是嫌你娘活得太舒服了?!”说完,揪着小男孩的耳朵就走。

黎洛笑了,眼泪都笑出来了,抬手擦眼泪的时候才发现手里还有本漫画册。

得,丢了宝贝,小男孩估计得恼上好几天了。

老馆长估计是听到了动静,也来到后院,看到黎洛时说:“哦,是你啊。”再看看她手里的画册时又说:“哦,是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是个异类,不满意自己和其他小朋友画的所有作品,即便已经获了不少奖;那孩子的妈妈也是个异类,明明因为儿子画画弄脏衣服骂了他很多次,可当孩子需要画笔纸张包括书籍时,必定有求必应。

明明家里的条件也不是多好。

黎洛翻翻手里的画册说:“我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小的认同者。”

馆长笑笑:“应该也不在少数……他开始画的时候就说,他想让睢城的儿童画长上翅膀,飞起来。我当时听着很开心,也很欣慰,只是没想到,能飞那么高。他现在真的很出名,就是太低调了,都不怎么露面。这几年,他也是只知道往这边汇钱,也不想着回来看看。电话号码也经常换,我也只有一次打通的,还是他助理接的,说他出国了……你们一个一个,都出息了,是好事,只是没人想着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我们都想的。”

馆长笑:“我知道,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谁没有苦衷和难处……只是,黎洛,什么样的误会不能坐下来好好说,非得闹到离婚的地步?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你们两个都不容易,尤其是一铭,他是多懂事的一个孩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怎么会……”

“是他要跟我离婚的啊。”

馆长错愕:“什么?”

“您看,您也不相信对不对?明明是他不要我的……”她说这些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笑,却让人莫名的绝望。

“那个孩子……怎么会?他在这里工作的那几年里,每到你放假回来时候,他都会很开心,他……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说到这,馆长突然想到什么,问黎洛:“五年前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一铭离开的时候只说要出去走走,可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回来过。后来,我看他的画作一件比一件极端,你手里的这个“最小孩“系列更是,五年里他相继出版的“最小孩2““最小孩3“和“最小孩4“,一册比一册让人看着心惊胆战,太凌厉了,如果不是我了解他的笔法,我一定会认为他被人盗名了的。不过前几天出的“最小孩5“的连载,倒是恢复了他往日的平和,我以为已经没什么事了,可是为什么你们又闹着要分开……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黎洛摇头:“他能有什么事,他那么稳妥的一个人,天塌了都是笑的。至于那三册作品,确实辱没了他的名声。”

馆长没听懂她的话:“黎洛,你这话……”

“没什么,馆长,您帮我把这本画册还给那个孩子吧,告诉他,他真的很棒,还有……谢谢他。”

(五)

阮玲玲这几天几乎是轮轴转的,凌晨三点才回到公寓。她眯着眼睛躺在床上吞云吐雾,吞的无力,吐得也很无力。

忙的时候不觉得,一闲下来感觉心就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裹着,不知道该干什么。

她的日子,在没成名之前乱七八糟的,但因为那个时候有一个目标撑着,过得还算有点盼头;现在成名之后还是乱七八糟的,倒是觉得什么都没了意思.

因为没了指望。

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已经三天了,一铭没有给她回过一条短信,他是不是开始嫌她烦了?

阮玲玲被这种可能吓得一激灵,她哆嗦着手想要打字问清楚,可是手一滑,手机摔到了床下。她挣扎着坐起身,被那种预想的可能折腾的有些绝望,她不能没有一铭的。

她从来不敢肖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可是她想要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原来有两个。

阮玲玲把手机捡起来,按了拨号键。

这是五年来第一次,她拨通一铭的电话。

一铭在五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从那以后,她就一直跟他短信联系着,无论多忙,无论多累。

没有人接。

阮玲玲又拨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人接。

阮玲玲慌了。

这些年,她只能偶尔在微博上看到一铭的动态,知道他去了哪些地方,吃了哪些美食,他好像一直都没有停止过行走,哪怕只剩一条腿。

可是,为什么现在没人接呢?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遇到意外了吗?

她想找人确认,却不知道该联系谁。

或许.......还有一个人。

犹豫了几分钟,她拨了黎洛的电话,但愿,她还没有换号码。

电话接通了,但是是个男人。

“请问......这是黎洛的手机吗?”

电话那边的男人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哑。

阮玲玲知道他是谁了,她想冷笑,想嘲讽,更想骂人。

可是,她对自己说,阮玲玲你要冷静,那些都不重要,那些恶心的人和事都不重要,也不配和一铭放在一起说。

冷声道:“你让黎洛接电话。”

男人顿了一下问:“你是阮玲玲?”

阮玲玲不吭声。

“我这边有东西要给你。”

“我不认识你。”

“是黎洛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她的东西,她凭什么......”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吞下那些将要吐出口的恶毒语言问,“她出了什么事?”

“阮小姐你现在在哪?我想我们应该见一面。”

阮玲玲手脚冰凉的放下手机,她试着回想最后一次见黎洛时的场景,她试着从那些记忆中寻找蛛丝马迹,可是大脑嗡嗡的叫唤着,根本就转不动。

她只知道,那天她很刻薄,她愤怒,她也嫉妒,嫉妒黎洛得到了一铭的爱却不知道珍惜。

那一天的黎洛,很苍白,透着一股死气。

她又拼命的给一铭打电话,一通又一通,可是没有人接,就是没人接,为什么没人接?

阮玲玲绝望的摔了手机,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六)

周易第二天早上就到了阮玲玲工作的地方,他没有带随行人员,脸色很差,如果现在有认识他的人看到他,必定会惊讶于他的憔悴,毕竟,他一直是一个活力又张扬的人。

阮玲玲一直在等他,她一夜都没睡,脸色惨白,眼睛已经肿的不能看了,作为一个靠脸吃饭的娱乐明星,这样的不修边幅引来了很多人的好奇。

有人议论,有人拍照,可是这些,都跟阮玲玲无关了。

周易一眼就认出了阮玲玲,而阮玲玲也一眼就认出了周易。

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只有他们身上有着相同的味道。

没有确认,他们甚至没有说一句话,阮玲玲转身走在前头,周易跟在后头,他们来到了一家咖啡馆。

落座后,周易给了阮玲玲一封信,黎洛写的。

阮玲玲喝完杯子里所有的咖啡,才哆哆嗦嗦的拆开信封。

“玲玲,我知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会很生气,对不起啊,我骗了你,还骗了那么久。其实本来,我打算一直骗下去的,可是,你脾气太爆了,人又说不听,执拗的令让人抓狂,如果发现什么不对劲,一定会追查到底,然后闹得满城风雨的。那样的话,我所做的一切就真的前功尽弃了。当然,我也真的怕你将来见到我时会想掐死我,那个时候我怕一铭都不愿意帮我。

事情要从哪说起呢?哦,你是知道一铭生病的事情的,可是,他并不是因为重感冒才不能说话。

那个时候,他已经换了咽喉癌,晚期。

癌,现在想想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会跟这个字沾上边呢?

我不相信,更觉得不可能,那么可怕的东西怎么会降到我头上呢,明明我没有做过坏事,我闹着一铭去一个又一个医院检查,结果却让我一次比一次绝望,我天天哭,一铭反而安慰我说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那是癌啊,我那段时间像疯了一样,脾气变得很暴躁,总是跟一铭吵架。

爸爸妈妈都惊讶于我那段时间的变化,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医生说,一铭的癌变本来没有那么快的,是那场车祸加速了扩散。

一铭不让我说,我也不能说,爸爸因为一铭失去的那条腿已经活在内疚当中,如果他再知道一铭的病,他也会活不了的。

我怨他,却不能恨他,他毕竟是我爸。

后来,在我几近崩溃的时候,一铭突然说,黎洛,我们去旅游吧。

他已经放弃治疗了。

他说他不想把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病房里,他说他想出去走一走。

我不同意,我接着跟他闹,我说他要是真死了,我也一起去。

我拿死吓唬他。

当时,一铭看着我,哭了。

那是第一次,我看到他哭。

他曾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他哭了。

他把我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的说,他舍不得死,他舍不得我。

后来,我们还是出去旅游了,瞒着所有人。

一铭是在旅游途中离开的,那一天他精神特别好,陪着我说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他说他最喜欢我们在儿童画中心的那段时光,二十三个孩子,每个人都很开心,都很好。

我知道,他是想妈妈了。

我说我带你回去啊,他摇头说还是不要了。

他知道,他要离开了。

他对我说,黎洛你应该多出去走一走,你看,我们这些天看的风景有多美。

我点头说知道。

他用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旅程告诉我,这个世界很好,我应该活着。

这是他最后的心愿,我怎么能不答应。

我说你放心啊,我不会立刻去见你的,我会好好活,活成个满脸是褶的老太太,等见到你的时候吓死你。

他笑了,他说好啊,我等着你来吓死我。

一铭离开的时候,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能接受了的,可是,我还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头发也开始大把大把的掉。

我当时想,我要活着,我不能这样。

一天,“最小孩”的出版编辑给一铭打电话,我接了。他说“最小孩”的市场反应太棒了,他问我一铭能不能答应连载。

我说可以。

从那天开始,我就开始以一铭的名字连载漫画,我太了解他的笔法,也在无聊的时候拿着他的画模仿过很多遍,除了一铭,没有人能看出我的画和他的画之间的区别。

漫画的连载给我一种一铭还活着的感觉,那种感觉真的太好了。所以,我开始替他的微博发动态,我用他的名义给爸妈汇钱买礼物,给儿童画中心捐款,包括你发的短信都是我回的.......

说到这,我又要跟你说声对不起了,我无意于窥探你的隐私,我只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的当他还活着,情不自禁的以他的方式活着。可是,我还是走偏了很多路,幸好一铭在梦里提醒了我。

我用了四年的时间让自己从自己设置的怪圈中走出来,那个时候,我又开始疯狂的想他了。

我想到他临走之前告诉我,我应该多出去走走。

于是,我出去了。

我走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外面的天,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学会了不同的语言,见识了不一样的风景.......可是,这些都没有他好,我还是疯狂的想他。

我怎么能不想他?

我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他,会叫人后第一个喊的也是他,从出生到三十岁,我离开他的时间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月,即便读大学期间,我总是不知主的跑回睢城去看他,撒泼耍赖腻在他身边。

而现在,我已经离开他五年了,我怎么能不想他?

他是我的全部。

所以,我要随着他去了,我受不了一觉醒来看不见他,我也受不了我想抱他的时候抱不到他,我受不了。

玲玲,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哭,不要哭,我很好的。

曾经,我无数次的埋怨老天爷,给了我和一铭太短的时间,可是现在,我不怨了。我想,老天爷是多照顾我,让我这辈子能遇到这个男人,而我又是多幸运,能够得他陪伴三十年。

还有剩下的岁月.......

我在梦里见到了,他穿着我给他买的白衬衫坐在海边静静的看着我,对着我笑。

他在等我。

所以,我不能让他等太久了。

……

我给你写信,还有些事要求你帮忙。

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估计会受不了我和一铭一起这么仓促的离开。所以,我找来周易,将来替我隐瞒的事情恐怕都要赖他帮忙了。可是,我还是不太放心,你没事的时候替我回去多看看他们。也许他们会在你面前念叨一铭,也可能会.......骂骂我,那个时候还请你帮忙遮掩一下......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无论怎么说,我都要感谢你,我的朋友,感谢你五年来的陪伴。

我会和一铭一起默默的祝福你。

(七)

几个小时后,周易和阮玲玲来到了睢城的一个的墓群,墓群里有一块特殊的墓碑,碑上的是两张笑脸。

立碑的时间是五年前。

原来五年前她就已经将自己埋在这里了。

阮玲玲跪在墓碑前,摩挲着那个笑得像花似的姑娘:“你都栽这样了,还嚷着要离婚,到处惹人骂,你是不是傻?”

周易说:“她说这是惩罚,是对她多活了那么多年,让姜一铭等了那么多年的惩罚。”

“你一开始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周易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苦痛:“我怎么会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姜一名已经去世了,我要是早知道......她骗我,我却怪不了她。她在遗言中跟我说对不起,我即便说不接受她也听不到。她多聪明,算准了我不会弃她的祈求不顾,也算准了,你会帮她。”

“她一向很聪明,只有在面对一铭的时候是傻的,我以前以为她是故意装的,没想到.......这种也有天生。”

天生只会在一个人面前犯傻,天生只能爱上一个人,从他开始,由他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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