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于这漩涡的中心,国君自知这流言的荒唐。身为国君最信任的侍从,羚趾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但国人不知底细,每每听到风声便当是雨,再加上有心之人添油加醋,传到宫中的故事早就已经变得十分离谱。
若果真任由故事继续发酵、事态继续发展,恐怕用不了几日,自己的名声便可直追夏桀、帝辛了。当是有心也好,当是无意也罢,若有人趁机煽动祸乱,乃至于拥立其余公子放逐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到那个时候,自己怕是连那女子的面都没见到,就已经让她背上了红颜祸水的污名,想来也未免可笑。
但不管怎么说,此事终究还是要引起重视才是。羚趾巧言暗示,其用意大抵也在于此。人总归不能只活在过去,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总该顾虑晏如和申生的前途。更何况姬、允两位安人本就无甚过错,偏因自己的丧妻之痛而受到牵累,于她们而言也的确不公平。只要能戒除心结,用心接纳诸安人,国人见宫妃展了颜色,自然也就不再轻信了。假以时日,流言不攻自破或许也不在话下。
想到这一节,国君心中已然明朗。翌日清晨,他便带着申生去到了姬安人的寝殿。刚进到庭院中,便见狐季姬正带着晏如在庭前修剪腊梅的枝条,那笑中隐忧的脸庞,在黄色花叶的映衬下更显憔悴,令人看了不禁心生怜爱之情。
过了许久,狐季姬才不经意地瞥见国君站在身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两行热泪也不自觉地倾泻而下。但她也只看了国君一眼,便转身拭去了眼泪,鼻中虽带着哭腔,却仍笑意满面继续把着晏如的手在花叶间穿梭。
国君轻叹了一口气,本想着要上前帮忙,却终因一时语塞,只好带着申生径直升入堂中。一旁的侍婢见此情景皆都束手无策,只有一名叫棘心的婢女走上前来,搀了主人一把。狐季姬直起身来,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在她的搀扶下携晏如回到房中向国君行礼。
“良人既有身孕,行礼就免了吧!”国君吩咐道。
狐季姬怔怔地望着国君,见他面上略有悲色,也不便多言,只在棘心的搀扶下慢慢走去,在国君身侧坐下。
“晏如这几日可好?”
“还是哪个样子,总不见好。”
“嗯。”国君轻点头道:“累你操心了。”
“还好。”狐季姬面无表情地答道:“有她在,妾也能有些事情做。”
“嗯。”国君怔怔地看了她一眼,又问道:“饮食尚好?”
“晨起时偶尔会有呕吐,不碍事的。”
狐季姬面色不佳,心中又有怨言,让人见了总不免动容。然她回答问话也只是三言两语,国君既想安慰,又因心绪难平难以开口,顿了良久又只“嗯”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
见主、妇二人心结难开,申生又怯生生地拉着晏如的手不肯松开,棘心恭顺地上前拜道:“大子与晏如已有数月未见,许是互相多有惦念。正好昨日舅公从狐氏带来了一些山珍,晏如早早地就藏了起来,大约是要等大子来了一起享用呢。不如就让奴婢随两位公子去找寻一下?”
“去吧!”国君低头看了看两个孩子,又用手抚了抚他们的头发,分别在额头上亲了一下,吩咐道:“紧着些,别让他们吃太多!”
棘心顿首道:“唯!”说罢便起身上前拉起两个孩子。向外走时,她还故意放慢了脚步,向两旁使了个眼色,众人都互相提醒了,才跟在她身后退了出去。
见侍从们纷纷退出,狐季姬也不答话,只管拿了一个木勺,从案旁的羊尊中盛出酒水,灌到一个铜斝(音同假)中,又将铜斝置于炉上加热,随后便开始摆弄桌上的果脯、酒器。国君见她双目低垂,全将委屈强忍心中,鼻子不由得一酸,便想要拉住她的手说一些体己话,却被她躲开了;又想要搂着她的肩膀,狐季姬却还是生气,竟又将他一把推开。
看对方气性不小,国君只好挪了挪身子,用肩膀碰了碰她:“良人这是在生寡人的气?”
“谁是你的良人?”狐季姬假意去取了一块葛布来,她这一起身,国君臂膀失去支撑,倒差点给栽倒了。
“你既已嫁了寡人,当然便是寡人的良人,还能赖掉不成?”国君拍了拍手道。
“妾只知道有朝夕相处的夫妻,却不知还有从不见面良人!若早知嫁了人要日日苦守空房,还不如在森林草场中自在,真不如就不嫁人了,省得无端让人作贱。”
狐季姬不说话则已,一开口便是满腹怨言,倒是让国君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沉默了片刻,他才淡淡地说道:“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处!”他随手从案上取了一柄铜钳,随意拨弄了炉中的炭火,随即又言道:“寡人身为一国之君,便不能只图一己之快意。若随意弃置百姓于不顾,整日沉溺于闺房之中,这倒成何体统?若真是如此,便是不被人骂死,也得让人笑死。”
狐季姬垂着睫毛轻轻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铜钳,轻蔑地问道:“君上难道只是‘不沉溺’吗?”见国君不答话,遂又补充道:“怕是早就忘了宫里还有这么几个人吧?”
被她这么一问,国君忽地感到心内惨然。他知道狐季姬还只是个孩子,没有经历过这生离死别的苦痛,因而并不希求她能有多理解。可见她如此不懂体谅,终究还是有些愠怒,便也就置气不再言语了。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坐了半晌,也不知是为何,狐季姬竟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婢子知道君上是在怨怒于我,怪我不能体谅你的苦楚。可……可易地而处,君上难道就体谅过婢子的不易吗?君上对夫人情深意笃,这些婢子也知道……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又岂能不理解失去挚爱的痛苦。便是婢子与夫人相交不深,每日见了晏如……晏如沉默不语的样子,也难免会常常垂泪。可凡事都要有个度啊!即便是情意再深、思念再切,如今……如今都过去一年了,为何君上还是走不出来?难不成没有了夫人,君上此生便都要如此,不与人交心了吗?若真是如此,倒不如将婢子休弃了去,好让我能有个安稳的日子过!若是你觉得脸上无光,便是送一盏鸩酒过来,婢子也不会有半分犹豫!何必要将人困在这深宫当中却又不闻不问?这样的日子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话至此处,狐季姬早已是泪如雨泻、泣不成声了。这一席话,也勾起了国君的伤心往事,但苦于要摆出一副架子来,因而只是眼中噙泪仰望屋顶上的花坠子,试图将这大悲之情强压下去。可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为掩饰这悲苦之情,他将狐季姬一把抱在怀里,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喃喃道:“寡人原以为让你的父兄多来探望,便能解你孤苦之情。却不想你会有如此心思,是寡人轻忽了!”
在狐季姬的印象中,国君素来自尊自信,无论他做了什么错事,也从来都没有承认过。如今虽只是自感“轻忽”,可在她的心目中,便已经是作出让步了。尽管着让步如此微不足道,可还是足够令她感到欣喜,心中的委屈也就渐渐平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