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英

我和海英初次相遇是在三亚吉阳区商品街的一家自助火锅餐厅里,就是用竹签穿菜,放在轨道上循环旋转,你只要坐在位置上静等的那种。寥落的时节,游客不多,店里略显凄楚,零星进食的几位按照样貌来论皆是本地人,海英除外。她在我往右第二个位置上安静的选着菜等水开。我俩之间只有一道静谧的空气墙。

我取来一根穿有毛肚片的签子放进菌汤锅里,六七秒后蘸酱吃下。海英轻声问我:“不太熟吧?”我略感诧异,转头见海英眉头稍锁,眼中带些不可思议的迷惑,对她说:“再久一点,肉质会变老。”海英的脸上泛起一丝奇怪的红晕,筷子轻轻抵在唇边说:“会...会比我还老么?”“兴许吧。”我说。海英在四十岁出头,面对其突然的挑逗,我微笑回应。

“不是来旅游的吧?”她问。

“真准。”我。

“那是出差?”她。

“就不可以是定居于此?”我。

“不。你的皮肤很白。除非,刚到这里。”她。

我无言以对,反问:“那你呢?”

“和你一样,出差。”她轻松的说。

我心中一惊,她竟能精准的知晓我缘何至此。“哦?怎么说。”我刻意掩饰我的不解。

“昨日你入住酒店前,我听见你跟那个戴帽子的服务员咨询开发票的事情。”她毫无卖弄之意。

“你也住麒麟酒店?”我豁然开朗。

“是的。走廊最尽头的那一间,临着三亚河的。”她介绍说。

“夜景一定很美。”我问。

“金黄色的路灯倒映在粼粼河面,像一条游动的大鱼。”她说。

“你是诗人?出口即文章。”我。

“小时候想过,但事与愿违。”她的眼神饱含遗憾,取下一串毛肚像我一样只涮了六七秒,“年纪大了身不由己,再想回到从前那是异想天开。人的精力总是有限,读再多的‘凄凄惨惨戚戚’也不可能再成为第二个李清照。”

“口感怎样?是不是嫩一些。”她食下毛肚,我问。

“像你的皮肤一样,很滑嫩。”她笑一笑。


三月份的三亚市,像染着彩虹色的棉花糖,不冷不热很诱人。我前倾依在新风桥锈迹点点的围栏上,俯瞰低处流程缓慢的河中翻身夺食的鱼群,想起旧版《三国演义》电视剧中周瑜的那句壮志未酬的经典语录“人生之艰难就像那不息之长河,虽有东去大海之志却流程缓慢、征程多艰;然江河水总有入海之时,而人生之志却常常难以实现,令人抱恨终生。”

背后的路人行色匆匆,各式各样的电动车疾驰而过。

“喂,是你呀!”背后传来海英的声音,她转身拍一拍摩托车后座“来来来,上车”。

“这是要去哪儿?”我问。

“去海边啊。”她。

这是我俩第二次相遇。海英是一位浑身充斥着个性的女子,不见外,也无羞涩之感。我接受了她的盛情之请。

三亚湾近在咫尺,不到五分钟的车程。我背手托着后车架,合上眼睛去嗅风中咸咸的海苔味儿,还有海英身上甜甜的护肤品味儿。

“即便是中午,海水还是有些凉。”海英赤足淌在浪花跌宕的浅水滩,举手投足之间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她从脚下捡起一只残破的白贝壳,举在半空向我炫耀她发现的宝藏。我坐在细软的沙丘上,望着海英身后辽阔的大海和此起彼伏的帆船,心平气和、怡然自得,这一刻仿佛所有的烦恼与我无关。浪花打湿海英洁白的衣襟,紧紧贴在她精致的四肢上。

“你不怕感冒?水这么凉。”我送去简单的关心。

“感冒就喝药,好了接着耍水。”她笑得宛如一朵海棠花。

“小吕,你是哪人呀?姐还没问你。”她在我边上坐下,拍着脚上沾满的细沙。

“山西大同。”我答。

“煤都哇。”海英眼前一亮:“你家有几座煤矿?哈哈哈...”海英的笑声十分清脆,像眼前透明澄澈的海水。

“我家在大同南部的一个贫穷小县,缺乏上天的眷顾,没有什么矿产。”我将问题反抛:“你家有多少只羊”?我听她提起过,她来自内蒙古赤峰市,一个不很盛产牛羊肉的地方。

“哈哈哈...你可真坏。”她笑着站起身,指着不远处:“我们去那边走走吧。”我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沙子紧随其后。

我跟海英并肩走着,极度安静,静得连海面上飞鸟仿佛都终止了高翔,脚下的沙子像踩在雪地里似的绵软,一步一坑、莎莎作响。她沉默不语,我亦无话可说。

“小吕,你相信缘分吗?”

海英突如其来的发问简直就是发难,一时间我竟不知从何说起,我的心洞里仿佛藏着一只横冲直撞的傻狍子-----“‘床前明月光’奥不对;‘金牛座-狮子座’我曰,记得也不对啊;‘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去球吧;‘佛曰...’都啥呀”。“额”。我勉为其难地挤出一字,再想说点什么却无言以对,嘴里好似塞了整颗的青皮核桃,既苦又涩。我想起小时,母亲曾给我买过一把绘有山水的手扇,扇面上有一句“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读了二十几年的书竟无一字一句可用,我懊丧自己的愚笨,却又不知此时为何会产生懊丧这种情愫。

“茫茫人海,不远万里,来自遥远的北方,却能在天涯海角祖国大陆的南端相遇不就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她说。海英的从容与沉稳令我倾佩,她散发出的优雅气质是种毫不做作的成熟美。

海英留了我的联系方式,傍晚给我发出一起去吃烤肉的邀请,

我以工作繁忙为由给予婉拒,她回复工作要紧改日再叙,末尾附带一张‘努力加油’的表情图片。

   

夜间,我收到一份海英发来的信息,“我有些不舒服”。我即刻放下手中的工卡,回去电话。

“姐姐,怎么样?你觉得哪里不适?”我。

“浑身发冷。”她难受的说着,伴随着几声轻微的咳嗽声。

“寒从脚起,应该是日里受了海水的凉。”我。

“嗯,想必是吧。哎...还拖累你。”她抱歉的说。

“不至于。”我略微停顿,思索片刻;“明早下班我过去,现在我给前台打电话让服务员送药给你。”

我坐在驾驶舱呆呆盯着MCDU,心神不宁,跟灵魂出窍一般,死活找不到进入AFS测试的系统页面。刚绕完机下的伟力在副驾位置坐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失魂落魄的。”我抬眼望了望他,矢口否认:“没有没有,有些饿了。”伟力右腿撑直从侧兜掏出一小包未开封的锅巴:“来来来,不早说,裤兜子里啥都有。”我六神无主的接过锅巴,随手揣在衣兜中,思绪却一直留在海英那边,想她可怜和难过。那个晚上,我无精打采,只等天明的到来。

我来到走廊最尽头的---那日海英说过---房间,正准备敲门,我发现海英的房门并未上锁,隐隐约约留着一条缝隙

。“海英姐,我能进来吗?”我低声说。

“小吕,进来吧。”她。

“咋不锁门呢?”我责备她。

“锁了。你说的九点二十分下班车,我估摸着你快到了,两分钟前才开的。”她解释说。

“哦,下次别这样了,万一有个好歹。”我。

“嗯,好。”海英露出浅浅的微笑。

“怎么样了感觉?昨晚服务员送来的药起作用了么?”我。

“时好时坏,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她说。

“现在又开始发热了?脸蛋烧的通红跟猴儿...似的。”出于忌讳,我没将“屁股”二字吐出,但依旧引得海英咯咯发笑。海英的笑声没心没肺,仿佛病痛全无一样。

海英身上是一件紫色半透明齐胸连体睡衣裙,壁橱里还有件一模一样草绿色的,我进门时注意到。

“你很喜欢这款睡衣。”我自找话题。

“这是我的好闺蜜从越南带回来的,MADE IN CHINA,喏。”她撇撇嘴,从背后翻出标签示意我看。

睡衣领口松垮,在海英翻开的刹那,胸前露出冰雪肌肤,一道深深的乳沟顿时映入眼帘。我只感脸颊灼烫,呼吸不畅,浑身上下毛细血管都在膨胀,好像有无数个即将爆炸的气球。仿佛再有半分钟的时间,动物的兽性就要击败生而为人的理性。我轻咬舌尖,屏住咽喉处的气门,尝试着让自己逐步恢复平静。我承认,对于一个性成熟的男人而言,这种挑战是艰难的,是痛苦的,更是左右为难矛盾的。

“你闺蜜对你真好。”我转移话题:“还给你带了两件。”

“哎...”海英像被霜打了的芭蕉,长吁一口气:“七年前,她宫颈癌去世了。整理遗物时,我从她母亲那里求来了那件姊妹装,就你进门时看到的那件。”她扬扬下颚指向壁橱:“走到哪儿我都带着她,我的傻妹妹。”

“抱歉,海英姐,无意间提到了你的伤心事。”我后背发麻。

“没关系的,不能怪你。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只怪她福薄命浅,爹不疼、娘不爱,找个帅哥以为是值得相依为命过日子的,谁知道竟是个长着人皮的畜生。酗酒、嗑药胡作为非,每次醉醺醺回来也不洗洗裤裆里那玩意就硬上。长此以往,她终是患了病,碍于脸面跟我不提不念,羊粪蛋子外头光。”

我的脊背凉飕飕的,仿佛海英口中的她的闺蜜就在壁橱中,一位没人疼没人爱的可怜姑娘。

“等你病好一些了,我们去南海观音为她祈福吧。”我说。

“终是无福消受人间烟火,只盼她来世投胎转个花花草草也就是了,不用再受病痛疾苦。”海英说。

这一刻我觉得,海英大抵算是悲观主义派吧。这也无关乎是谁,人总是情到深处自然浓的,经历过生生死死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沾染一些义愤填膺或者厌世嫉俗。这不是海英的问题。

“这是你一直不婚的理由?”我试着问。

海英摇摇头,抿着嘴唇不言不语。

“中午想吃点啥?我去给你买回来。”我起身往外走。

“隆江猪脚饭吧。从这里过去整条街上总共有三家隆江猪脚饭,第二家的最好吃,就是要麻烦你多走些路了。”海英不见外的说。

“嗯。你先休息一下,我很快回来。”我。


半前晌商品街人不算多,树荫底下停放的车倒不少,尤其是俩轮儿的摩的。每条街的巷口都横竖停着三五辆俩轮儿,杵在那儿趴活的师傅眼睛像扫描仪一样精准,会对经过的每个人仔细打量,从而分析是否到了该吆喝的时候。我到商品街多数情况是为解决温饱而来,所以视线的包络通常在街道两侧商铺的招牌上游走,一看就没乘车的需求,故而摩的司机从不在我这浪费口角。

按照海英的要求,我从这条街的第二家隆江猪脚饭买到一份招牌猪脚饭。我嫌猪蹄处理不好会带毛从不在外面吃,于是到一家山西面馆买了一份过油肉炒刀削面。街的尽头是一家罗森便利店,我从中选了一件矿泉水。

我回到海英的房前,依旧没锁,她给我预留了门缝。我用胳膊肘轻轻推开房门,她正蹲在皮箱跟前翻找东西,里边多半是衣服,还有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其中,一只浅紫色的发卡格外醒目,两排齿子相互紧扣的那款。

“我估计你也该回来了。”海英见门开,撩起左边脸颊上的头发,笑着对我解释。

“找什么呢?”我问。

“一个小药瓶,我记得带了的,里边装着几颗奥司他韦和土霉素。”海英边找边说。

“怎么,肚子不舒服?”我。

“咳!肠胃不好,祖传的。”海英微微一笑。

海英是一名很爱笑的女子,脸上时刻预备着各式各样的笑容。她的笑与地点无关,与时间无关,与话题无关,只与她自己有关,那是她发自内心没有敷衍的表情。反观我就不同,为了迎合上司甚至可以觉得猪脚饭的味道天下第一。呸!笑容是一种工具。

“这个发卡戴在你头上绝对美的惊艳。”我拍马屁说。

“你们小年轻儿都这么会说话么?油嘴滑舌的。”海英大方的说:“去年夏天在秦皇岛出差,一个小地摊儿上买的。怎么样,好看吗?”说着,海英把头发从后面扎成个圆球,只留一撮在外面像个小尾巴,用我说的那个紫色发卡扎牢,还左右扭扭头让我全方位欣赏。

“像花儿一样。”我说。

“那也是一朵没人要的——丑花。”“丑花”二字海英故意拉长,与其说是自怜自艾,倒不如说她是在试探我上文的褒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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