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后,工作越来越繁忙,发现自己与身边的亲人和朋友越来越疏离了,一年难得能聚上一回。也因为工作的缘故,我与丈夫也是长年难得相聚在一起,竟有渐行渐远的感觉。于是越发把自己投入在工作中,工作似乎成为生存的唯一原因,不知不觉地心竟生起了老茧。
虽然校园春意盎然,生了茧的心,却似乎很难被气氛撩动。从学校的南主楼到国际教育学院这条路上的三株白玉兰,开得茂盛绚烂,引来不少人的驻步留影。驻步在花下留影的人,都是正值青春有活力的学生,他们欢声嘻笑着,用影像留住这自然的春光,也留住人生的春光。
在这一大群欢笑雀跃的年轻人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对白发苍苍,风烛残年的老人。女的已经瘫痪在轮椅上,男的也已经步履蹒跚了,他缓慢地的推着轮椅,直到玉兰树傍边。一位或许是过路的女学生,又或许是他们的孙女,正准备为他们两位合影。
瘫痪的老人耷拉着头,她连调整头的能力都失去了,一双手无法动弹,插在衣兜里面。她的老伴在她的后面,前弯身躯,上手搭在她的肩上,尽量地把自己的脸贴近自己的妻子。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我已然鼻子发酸。
女青年正准备为他们按下快门,可不知为什么,老爷又突然挺起身躯离开,缓缓吃力地跨入小石栏,走到玉兰树下。我猜测他要捡一朵花。哦,他果然真的弯腰去捡玉兰花。
没有整朵的,他捡了好一会,才捡了一瓣大一点的花瓣。他把花瓣轻轻地捧在手心,然后又吃力地跨出小石栏,一步一步有点急切地走回来。他走到他老伴面前,吃力地蹲下来,伸手把她的手从口袋中拿出来,然后把那片花瓣放入她的手中。而她,依然耷拉着头,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看到她的眼神中流露出夕阳般温暖的笑意。
她的老伴于是又重新回到她的后面,做出刚才的那个姿势。春天的夕阳落在他们身上,背后是满树的白玉兰花盛开,映衬这一对老人紧紧相依的身影。女青年按下了相机的快门。就在那一霎那,我的眼睛已经被泪水完全模糊了。
夕阳西下的景象无论多美,毕竟都要逝去,这是人生最宿命的、最无可抗争的悲凉。更何况,这短暂的人生,又常常是苦多乐少。这样子无可抗争的悲凉,有人陪着一起,风风雨雨,不离不弃,怎不叫人感动和伤怀。为他们这样子老来相守感动,也为那些因种种原因孤老一人而无限伤怀。
我的奶奶在她快九十岁的时候离世的,我那已经没有大印象的爷爷在她五十岁的时候就因中风而离开了她,往后的四十年她一直一个人生活,按老家习俗和小叔家一起住,但基本上,她很少给小叔小婶添麻烦,连最后静静地离开世界的时候,也没有给家里的儿女添一点点的麻烦。我总是在想,那一刻,她在念谁?是谁为她拾起玉兰?是我那故去多年的爷爷,还是她后半生深深信奉的佛菩萨?
而我的外公外婆,也是快九十岁的人了,虽然都活着,却半辈子相互抱怨,不愿意一起生活,都已经这么老了,可能连当初为什么抱怨的原因都忘记,不能各自分开生活的习惯却顽固地保存下来。我多么希望,他们人生最后的时光中,能为对方拾起玉兰花瓣,放到彼此的手中,然后相视一笑,半生恩怨全消。
我不太敢想象我老了之后,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就我所知,像我这样子从农村出来到城市中奋斗,并最后定居在城市的人,不少家庭的情况都如同我这样:和老家的父母亲戚不能常在一起而联系越来越弱,夫妻两个人都为事业打拼,疏于沟通和交流而渐生隔阂。这一切都让我深深地感到人生委实如同孤独的城堡。
丈夫回来后,我试着想把今天看到和想到的和他聊聊,和他静静地描绘,如果我们都老得风烛残年,你会不会也能有心去为我拾起玉兰花?丈夫怔了一下,然后起身走过来,坐在我面前端详着我,似乎是看到我暗生的鱼尾纹,也好像看到我风烛残年后老态龙钟的样子,他的眼眶竟然湿润了起来,轻声说:“当然会,当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