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制造“考试机器”是教育最大的悲哀

人生中,总有些苦闷靠知识、靠考试无法解答。在这个飞速发展知识爆炸的时代,个人的情感挣扎似乎更加凸显。

一个只是面对考试的孩子,可能很难有机会碰触到人性和真正的自我,这种挣扎也许会更加无处安放。

我们一直期待可以给孩子提供最美好的文学、历史、天文、传记、电影、音乐......

就是希望可以给孩子扎根生活土壤的机会,也许在未来就会帮他们找到人生的解答,可以更加从容地安心做自己。

01

为什么优秀生会做出罪恶的事

经常在新闻中看到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做出很傻的事情,或者因为在感情上找不到出口,伤害自己或伤害别人,甚至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这些现象会使人怀疑,现代年轻人的价值观是不是出现了问题?我个人觉得,年轻人本身是无辜的。

价值观的形成是一个过程,我们看到那些令人错愕的行为,是一个“果”,而真正需要探究的则是形成这个“果”的“因”。

在长期唯考试导向的教育体制中,我们是允许学生升学科目得满分,在道德、人格、感情培养的部分,根本可以是零分。因此产生这些现象,错愕吗?我一点也不觉得。

这个问题不是现在才有,在我那个年代就开始发生。我们很少思考为什么要孩子上好的高中、好的大学?

譬如我从事艺术工作,关心的是创作力,关心人性的美,我在不同的学校教过,从联考分数最低的学校到联考分数最高的学校。

以我所教授的科系而言,我不觉得这些学校之间有太大的差别。

如果你实际接触到学科分数低的学生,就会知道,他们没有花很多时间准备考试,相反的,他可能花很多时间在了解人。

譬如说看电影或者读小说,从中就有很多机会碰触到人性的问题。可是专门会考试的学生呢?往往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一九九八年发生震惊台湾社会的“王水事件”,一个女孩子因为和另一个女孩子与同一个男友交往,在慌张之际,就把化学方面的专长用出来,她调出了“王水”,犯下谋杀案。

我们可以说,她的专业知识分数非常高,但她在道德跟情感处理上是零分。

她是坏或是残酷吗?我不觉得,她根本没有其它选择。平常她缺乏对人性的了解,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所以最后警方带她到现场时,她很茫然,她当然茫然,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这些个案是我们说的“好学生”所为,他们要进的科系和研究所,都是最难考的,他们从小就埋头在升学、考试里,忽略了其它。

从很多年前我就很怕这样的人,我觉得这样的人一旦犯罪,对于“罪”的本质,完全不了解。

所以我一直觉得,如果要指责这样的事情,矛头应该是指向一个教育的架构,这个架构教育出一批批像这样非常奇怪的人。

02

分数和智慧完全是两回事

我自己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很苦闷。我相信凡人处在一个生理发育、转变的时期,就是他最敏感的时候。

不只是身体开始变化,声音变粗,性征出现等等,更重要的是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性。我想,中外古今所有的重要时刻,就在此时,也就是启蒙时刻。

在那个时候,我感觉到身体的苦闷,却无法解答。

因为生理的苦闷引发我开始去思考人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动物还是人?我的精神在哪里?我的精神向往和肉体的欲望冲突得很严重。

我不知道女孩子会不会这么严重,以男孩子来说,包括我和我的同伴,都是非常严重的,那是一种来自生理上奇怪的压力。

于是我很自然地就找上了文学。我在书店读文学,在文学里削减了许多欲望上的苦闷,并尝试去解答自己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我是什么,这些难以解答的课题。



因为这样,有一段时间,我原来很好的功课就耽误了,几次考试都非常糟。我因此被学校、被家里指责成一个坏孩子。




我想,在那一刹那之间,我是非常容易变坏的。







幸好文学救了我,让我有足够的自信,不但没有变坏,并且在文学中得到很多关于人生课题的解答。



同一个时间,我的同伴一头钻进考试里。这些同学,今天我回头去看的时候,发现他们都过得不快乐。




他们考上了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学,有些也出国留学回来了,但对于感情或是婚姻各方面发生的问题,他们都没有办法面对。



对于人性和真正的自我,他们始终没有机会去碰触,因为考试不会考。







我们评判一个学生是坏学生,因为他的分数不够,可是他对人性可能已经有很丰富的理解。




我们评判一个好学生,也是用分数,却不代表他有能力面对情感和伦理的种种课题。



分数和人格的发展绝对是两回事,知识完全不等于智慧,也完全没有办法转换成智慧。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好学生、好孩子即使犯案,手法都是最笨的。他跑到PUB去,在电梯内抢劫,当场就被PUB里的人抓到。




是悲剧吧!却令人难以同情。






这个社会一直在制造这样的一批“好学生”,他们本身也洋洋得意,因为一路走来是被捧得高高的“资优生”,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有问题。



我要呼吁的是,所谓的“明星学校”从来没有给你任何保障,知识分数越高的人,自己越要特别小心,因为你将来要面对的生活难题,都不在这些分数里面。





03


豢养考试机器是最大的悲剧



这几年发生的资优生犯罪事件,正好说明了教育应该拿出来做最好的检查。



为什么在这个教育系统中,连知识分子的自负都消失了?以前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有些事是知识分子不屑做的,为什么这种 “士”的自负在校园中消失了?



我觉得,这是教育本质上的最大问题。







当然,这几年来,有很多人在做亡羊补牢的工作,开始注意到社区活动,开始注意到人文教育、艺术教育,但是我觉得还做得不够。



我想强调的是,学校绝对不是训练一批考试机器的场域,这些孩子不能够这样被牺牲。



有时,我真的觉得这些豢养考试机器的学校,就像养鸡场、养猪场,让人觉得是一个巨大的悲剧。




我们应该给孩子最好的音乐、最好的文学、最好的电影,让他在里面自然地熏陶。




而这些,是不能考试的。







很少人会有勇气去对抗这个制度,你怎么敢对一个高中生说:你不要考试,不要升学,你现在正是最敏感的年纪,应该去画画、去读小说。



我不敢讲这个话,因为要面对的是巨大的压力,他的父母、他的学校、他的同学、整个社会的价值观,这个时候要谈人性、谈文化的根本,真的非常困难。



可是,有一天他会发现他需要这些东西。我有一个学生就是如此,毕业后在画廊工作,画廊需要很多专业知识,他才发觉自己美术史没有学好,所以花很贵的学费重新回来上我的课。




他绕了一大圈,还是回来了。







我想,在体制不变的状况下,我拉着学生来谈人性、谈美学,是没有意义的。




我也不会鼓励学生去对抗制度,我要诚实地说,这么做很危险,因为孩子要面对非常巨大的价值压力,很可能会崩溃、变坏、扭曲,真的要非常小心。



我自己在教书的过程中,若是很确信要带这么一个所谓“叛逆的”孩子时,我会长期跟他保持联系,让他这条路走得更稳,让他更有信心。




这才是教育真正应该要做的事。老师一定要是人师,也永远要以人为本。







重要的是,教育不能够只求量不求质,学校不是制造商,让学生批批得到文凭毕业就好了,还是要关心人的问题。



即便是在这么一个物化的体制中,学校老师受限于许多的政策,至少要抱持这种想法:能够关心几个就几个,尽到自己的最大努力。



当然,在体制内做最大的争取与改革,不能只靠老师。我想,一个好的人文教育,还是要扎根在生活的土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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