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曼/圆满】热带城市会下雪吗

“1月16日,中央气象台继续发布寒潮蓝色预警,强冷空气持续南下……”

林高远啧了一声,手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广州刚刚结束一场大雨,随之而来的的就是气温的断崖式下降,即使地处热带,街上的行人也纷纷把自己裹成北极熊一般。车流缓慢地蠕动着,前面有人加塞,他倒也不气恼,轻点两下刹车随他进去。两个中年男子的争执声由远而近了,其中夹杂着孩子的哭声,他往右边看去,果然不出所料,一黑一白两辆车追尾了,中间散落着几块零件,看来撞得不轻。边上站着一个女人,怀里的孩子放声大哭,不知道是被碰撞吓到了,还是被父亲的争吵。年关一天天近了,返乡的人风尘仆仆,马路上的车一下子多了起来,地面因为降雨而变得湿滑,此刻尚未干透,交通事故的发生率自然水涨船高。那么其实堵车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林高远隐隐有些头疼,揉了揉额头,拿起手机给对面发了条消息,“堵车了,可能晚点到家”。


他退役之后留在广东省队,他们喊他去做教练他便去了,把小队员交给他带着,他乐呵呵地接过来,转头便盯着体能、技术。这些年他像一块被丢尽大浪里面的石头,磕磕碰碰着实磨了不少棱角,板起脸来训人的时候最刺儿头的队员也大气不敢出一声。但他也有好脾气的时候,小队员们喊他林指,胆子大的借着打了个好成绩喊他一声远哥,被他瞪一眼,便噤了声,过会儿又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想要嘻嘻哈哈了。这下他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瓜。他和带的几个小队员的群名叫“节节高”,正是那群小家伙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他刚开始有被气笑到,又想到这群名寓意不错,就一直没动过。

今天上午队里办了个小型的晚会,就当是提前庆祝新年了。结束以后新年的假期就开始了,但他手下的那几个小队员昨天下午就已经躁动不安,训练时间凑在一起不知道看什么。“干什么,最后一天就虎头蛇尾了是不是?”他扯着嗓子喊,“看什么那你们?”小队员们一哄而散,被围着的那个正拿着手机,屏幕上是天气的界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面前的林指解释:“寒潮蓝色预警诶,林指,我们在说明天会不会下雪。”

“想什么呢你?我们这边是热带城市,热带城市怎么会下雪呢?你地理都还给老师了?”林高远瞪了小队员一眼,“最后一天也别偷懒,都给我去训练啊,有始有终知道吗?”


确实没有下雪。哪怕是继续发布了寒潮蓝色预警也是这样,否则这路怕是要更堵一些。所幸上了高速之后就好些了,其实原来堵车的也不过就刚刚那一段路,饶是如此,原本预计两小时的车程他也多开了半个多钟,到家的时候天几乎是完全暗下去了。他把车停入地下车库,长出一口气,拿起副驾驶上的手机看消息——屏幕已经亮了很久了。

果然是这个老群。这些人退下来以后大多都回了省队,现在散落在大江南北,称呼也变成了这个指导那个教练。也有人有了行政职务,于是便被开玩笑的叫某主任。年关临近了,一年的工作逐渐收尾,群里又要开始热闹起来了。林高远快速地滑动着屏幕,话题围绕着小孩展开,大多是一些调侃和吐槽,他滑到最顶部,原来是有人在说自己的孩子第一次见雪,玩得要疯了。也难怪,他跟风在群里开玩笑,被人揪出来艾特,“高远抓紧啊,不会还单着吧,哈哈”。

转移火力真有一手啊,果然其他人把矛头对着他开始起哄。林高远倒在驾驶位上,手机屏幕还在亮着,他在四下无人的地下车库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关于雪的有一个故事发生在大前年,不对,应该是前几年吧,或者再往前一点,他也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了,总之是他们还在国家队的时候。我为什么要说“我们”,林高远在心里默念。有一次集训在江苏进行,外面下了点小雪,零零散散的,不是很大。有几个队员趴在窗上看,他在北京的时候也见过,但广东人本性难移,也跟在后面看了半天。于是一堆人挤在一扇窗户前面议论纷纷,被她看到了,她笑着说,窗户要给你们压塌了。大家见了是她来,纷纷作鸟兽散,有年纪小的队员不识相的,也被拉开,就留他一人靠在窗边,大家心知肚明的,都等着看好戏。她倒也不介意,就跟他一人说,这有什么,有机会来黑龙江,过年的时候,那个雪包你玩个痛快。

后面有人在起哄,故意发出怪声怪调的声音,林高远不知道她是否话里有话,就只能跟着笑。

但这已经是很远很远的事情了。


回来啦。

他进门的时候妈妈正把一碗草莓端上客厅的桌子,“怎么才到?路上堵车厉害吗?”林高远看了眼墙上的闹钟,二十分钟前他的车其实就已经稳稳停进自家的车位里面了。他不愿告诉妈妈实情,幸好她已经善解人意地给他找好了借口,林高远点点头,顺手拿起一颗草莓塞进嘴里,上面还残存着热气,是用热水洗的。“先吃草莓,我把菜炒了就吃饭。”

应该是为了迎接他回来,饭桌上的菜光鲜亮丽,爸爸妈妈热情地给他夹菜,这让他感到有些不适。他扭了扭身子在椅子上重新坐好,妈妈看了对面的爸爸一眼,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小远,我同学,你佳姨,你还有印象吧,小时候和你打过乒乓球那个。”

小时候和他打过乒乓球的人那可太多了,林高远根本不记得的什么佳姨减姨的,但他知道妈妈接下来肯定要说什么的——“她表妹的女儿也过年回来了,你们有没有空见个面。”

林高远低着头看自己的瓷碗,好像能把它给看出花来。他不说话,爸爸倒是接着妈妈的话说下去了:“就见个面,就当朋友见个面嘛。”他还是一声不吭,这些年来这样的桥段在他家的餐桌上已经上演了不知多少次,他在争执,愤怒和不耐烦后终于找到了一条新的路径,那就是沉默,虽然这会让餐桌上的气氛陷入一种父母唱独角戏的尴尬,但这正是他所想要的。反正到最后先服软的总是对面,林高远所要做的,只不过就是等待。

但是他这次没有等到了。爸妈今天讲的滔滔不绝,他有些头疼,许是疲惫状态下的人多少都有些坏脾气。他把碗撂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哐当一声,“别说了,我不想去。”

林高远的沉默应对法已经用了很久,久到真正发一次脾气好像都是上个世纪的故事了。一旁的父母显然也有些被吓到,爸爸的脸有些黑,“你发脾气干嘛?这么大了你也不着急,别的不说了,我看你的那些队友都……”

“行了行了。”还是妈妈先心软,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这事你先别说了,吃这个,你佳姨给我们家送的,日本的烤鳗鱼哦。”

他下意识地抬头,一块沾着酱汁的鳗鱼已经落在他碗里。

他的心脏突然梗了一下,脑海中一片喧嚣,有个地方隐隐作痛。


他离开国家队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寒潮之下的天气。队里做了纪念的视频,开了个小型的欢送会,明明应该是伤心的局面,被他们搞得嘻嘻哈哈。他被推着上去唱歌,选了Eason的《富士山下》,拿着手机对着歌词唱的忘乎所以,没人知道他在每一个抬眼看场下的瞬间偷瞄人群里面的王曼昱。他抬头看她,像坐在下面看赛场上的她,反正自己也仰望了很久,只不过是再多一次罢了。

“你还没说啊?”

“再不说没机会了哦。“

但反正我要走了,说了也不会有结果的。

他这样想着,跟每个人握手告别。别人笑他林高远这么客气干嘛,轮到她的时候他说,比赛加油,明年全运会见。挺好的,我在广东等你,他上飞机前最后这样想着。

但是她没有来。巴黎登顶的第二年伤病潮水一样袭来,就在各路媒体激烈争论着上届全运会两金一银的“劳模”王曼昱这次能否再创辉煌的时候,她决定休养伤病的消息传来。场边看不到你热身的身影,广东没等到你,林高远面对着赛后的记者采访,习惯性地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的职业生涯有什么遗憾吗?”

没上奥运会,没多打几场混双,没和你圆满——

但是他不能说,他只能说——

“没什么,挺好的。”

那时候别人问他为什么要唱《富士山下》,他说你们听不懂粤语我唱错了你们也发现不了。周围人哄堂大笑起来,说你粤语歌还记不住歌词。不慎露了马脚,他有些慌张,幸好大家笑得欢乐,没注意到。确实是,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单曲循环很多遍了,怎么可能会忘记呢。他拿着手机挡住脸,试图掩盖抬头看她的小动作,也一并藏起内心所有长久的悸动。


林高远随便扒了两口饭,已经是味同嚼蜡,说了声人不舒服就有气无力地往卧室里面走,又想起手机没拿,折回去取。妈妈只当是他大冷天的开了太久车,累了,背后喊了声好好休息。他怕自己是要发烧了,想着洗个澡再睡一觉,却跌跌撞撞地直接倒在了床上,他拿起手机,屏幕上面不断跳出来信息,是另一个年轻一点的群——说是年轻,里面的也基本上是退役人士了。他点进去看,最底下是她的消息“谢谢大家的祝福”和一个可爱的表情包。再往上看,女队的有孙颖莎、陈梦,还有陈幸同,男队的王楚钦、樊振东,他们说着差不了多少的话,中心思想总归成一句——

“王曼昱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他知道上面的消息是什么,他突然没有力气划上去看了。朋友圈里王曼昱发了雪地里两个人手牵手的影子,还有红色的证书,那个红色就像这个新年一样,烧的他有些生疼。“节节高”的群好巧不巧现在这个时刻跳了出来,手下有个北方的小队员发了一片雪景,应该已经是回到了老家,正兴奋地发着窗外半空中的大雪纷飞和楼下比人还高的雪人,惹得群里其他人羡慕连连。

我应该是生病了,林高远这样想着。他看着视频里漫天飞扬的大雪,小队员一手拍视频,一手伸出去抓,没抓到,他于是也想伸手去抓,但应该是永远也抓不住了。视频结束了,林高远一直盯到屏幕自动锁闭,白变成黑,人越来越昏昏沉沉,脑子一抽一抽地疼。妈妈端着药推门进来,放在床头,他没有喝。


林高远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深圳下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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