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

 周巡办公室里的花枯了,一小株梅花,咖啡的纸杯子里放了清水搁置了快一年。小汪进来给他资料,瞥眼看了一下说:“嘿!师父您这花都枯成粉粉了,院里梅花都又开一茬了,我给您换一朵吧。”周巡这才抬头看了眼自己的花,又扭头去看窗外秃颓的树枝恍然间才像是突然觉得冷似的缩了缩脖子,说:“都这个季节了。真快啊。”

  小汪说:“可不是嘛。”

  周巡把花连纸杯子端起来看了眼,搁了那么久水都干了,杯底躺着几片锈色的花瓣,被薄薄的灰层盖着,一副将然未然的尘封的样子,隐约有点霉味。周巡伸手搓了搓,粉末和灰层一起落下来。他皱着鼻子扇了扇手,说:“拿去给扔了。”“得勒!”小汪接过来就要出去,周巡又喊住他:“再给我院里摘一朵回来。”

  小汪答应着走远了。周巡从窗子里看见他在院子里摘花,赵倩小周都围在旁边。几个年轻孩子吵吵闹闹的说话,花枝乱颤的。周巡却只看到他们无声却夸张的口型和动作,他觉得不自然,像是太浮夸而失真,失掉了空间和时间的标尺。但好像也只有周巡自己觉得不自然,年轻人们选好了自己的花热热闹闹的归来,好像这个冬天和之前的每个冬天都一样,有数不尽的热闹事和荒唐事。

  小汪把花给他放在桌角,纸杯子里盛着清水,有点谄谄的样子问他:“师父这花不错吧?”周巡淡淡的,他想起自己原来给关宏峰打下手时从来不像小汪这样。他也不是不擅长那种讨喜的溜须拍马,但对着关宏峰他就是做不出来,他总要端一点,有保留一点,显得不那么看重他。周巡想着或许就是自己那么不坦诚,关宏峰才想不起他,不信任他,他才会在上一个冬季失去自己的标尺,在暧昧的时间和混沌的空间里,一年就过去了。

  他给关宏峰打下手的时候,还算是年轻,但已经不是小男孩需要英雄偶像的年纪了。他没有和世界和平共处的技巧,带点愤世嫉俗的姿态,脖子梗梗的,随时都要冲上去拧别人的脖子。但关宏峰不一样,他有点无动于衷的样子,显得不怎么能感同身受。周巡在夜色中遇见他时觉得,他黑色的大衣像是贴着夜幕刮下来般融洽。

  他们那时值夜班前常常一起去吃晚饭,长丰路上七扭八拐的小餐馆都被两个人溜达个遍了。最初的时候他们去吃面。关宏峰吃饭时会露出一个独身男人的姿态,非常沉默,手脚端正且放的很开。周巡有点无法对他的沉默泰然处之,挖空心思想跟他谈话,他想让他开口,仿佛就能从关宏峰的言语里窥见一个他情感的缝隙。

  但周巡拿不准该跟他谈什么,他明白所谓的等价交换,他想窥视关宏峰的个性与情感就得拿自己相同份量的来换,但周巡知道彼时自己几斤几两剖心剖肺也换不来一个晃动的平衡。他突然就有点灰心,嘴巴张着却开不了口,只好沉默的吃面条。

  关宏峰轻轻放了筷子,擦擦嘴端正坐着看他,说:“周巡,你怎么看今天这案子?”

  周巡手腕抖了一下,挑起来的面条滑落几根,他隔着蒸汽看关宏峰波澜不兴的那张脸,说不上来什么心情,好像满屋子的蒸汽都朝他腾升,渐勾勒出一个呼之欲出的浮动边缘,吧嗒吧嗒嘴巴像是要说什么了,只是又看到关宏峰淡漠的眼神,像是一道强光突然从很高的地方打下来,蒸汽消散,思想显得矮小又无所遁形。

  周巡就有点悻然又有点心酸的低下头去吃面,他想或是自己的情绪太明显了,就掩饰般的大口吞咽。他不想在关宏峰面前外露太多情绪,像是被人看到自己无足轻重的小砝码,带着点摆不上台面的姿态。

  但关宏峰那么端正的坐着看过来,即便无动于衷,身影却都诚恳极了。周巡就不太能无视他,他还是有点灰心的样子,吞了口面条含糊的说:“我能怎么看?我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关宏峰还是淡淡的,说:“想什么说什么,我也不指望你能切到重点。”

  这话轻飘飘的,像是在面汤里泡过,软绵绵的噎人。关宏峰这种人聪明又顺遂惯了,擅长说这种话,虽然包边包角的不那么咄咄逼人,也能把人堵的够呛。周巡那时还是个一点就炸的,听他那么一说,啪的就把筷子一拍,说:“哥们儿今儿就给你切个重点!”

  其实彼时周巡哪里切得中什么要害。只是他被关宏峰那么一激就一定要反击回去,哪怕逞强都要硬着头皮不在他面前露怯。

  关宏峰很安静的听他说话,连点嘲讽的笑意也没有。他那么无动于衷,周巡倒是越说越没底气了,那点被激起奋勇像是涟漪一样渐退去了。他又有点那种悻然又心酸的样子。关宏峰却在暖暖热热的带着饱足感的氤氲里对着他略约笑了一下,浅浅的,有忍俊不禁的样子。

  周巡起先是怕他嘲笑,又怕他无反应,现在他那么揶揄似的对周巡一笑,周巡反而不怎么忐忑了。但依旧脖子梗梗的说:“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关宏峰轻轻摇了下头,就着周巡刚说的话研墨似的跟他分析案情。他们沿着夜路往回走,路过一盏又一盏路灯。关宏峰的大衣在夜幕融洽到泛着月色,甚至有点温和。周巡错开半步跟着他,一路走一路沉默的听关宏峰说话。到支队门口的时候,周巡说:“关宏峰,你说我能成个好警察吗?我能像你…那么厉害吗?”

  关宏峰从两层台阶上低头看他,周巡记得很清楚,他明明站在高处,看过来时却不是俯视的姿态。他在一层温和的月色里,黑色大衣融洽的像是一块遗落的夜幕,说:“我不是在教你了吗?”

  他说教就真的是毫无保留的教。周巡也是个聪明的,学的也快。他不仅脑子进步了,生活作风也变得好多了,酒喝的少了,也不那么愤世嫉俗。老同事都说:“我觉得你像是改头换面了。”周巡挺乐呵的,关宏峰在教他非黑即白的能力,他渐渐就可以不必混沌的面对世界。

  只是有时候即便关宏峰讲解的很清楚了周巡还是不明白,他常常会陷入动机里纠缠不清。他忘记关宏峰是如此无动于衷如此理智,常常揪着他揣测犯人的心理。关宏峰却有点疲惫的样子,在一盏又一盏的路灯间隙里揉自己眉心,有点无奈的样子说:“周巡,我们只教技巧,不教人心。”

  周巡有点哑然,隔了一会说:“但你都不感兴趣吗?”关宏峰错开他半步走在前面,慢吞吞的说:“越感兴趣越深究越能理解犯人的心情,有时候你会质疑自己的判决,甚至有时候……”他没说完远远听到有人喊他们,是关宏宇和高亚楠。

  宏宇拿了枝桃花在逗亚楠,两个人腻腻歪歪的走过来。“哥你们回去值夜班啊?”

  关宏峰点点头,说:“你们干什么去?”

  关宏宇说:“我俩看电影去,先走了啊。”走了两步又喊了一声抬手把梅花枝扔了过来:“你们院里摘得,拿着碍事,送你们回去插上。”

  周巡伸手接住了,花瓣颤巍巍的落了一片。他才想说话一转头关宏峰已经走远了,周巡握着花枝追上去,递给他说:“你弟送你的。”

  关宏峰手都没动说:“我不要你留着吧。”

  周巡说:“又不是送我的…”

  他说着把花枝给塞关宏峰大衣口袋里了,斜斜的插着,笑嘻嘻的拉住关宏峰左右晃着说:“呦!老关今儿真好看!”他偶尔喊“老关”,像是称呼能缩短彼此的距离一样。

  关宏峰看着他有点无奈的神色,把花枝掏出来,有点小心翼翼的样子,插到周巡衣领里,拍拍他领口说:“你留着好看吧。”

  周巡乐呵呵的,把花枝抽出来在手里搓来搓去,花瓣扑簌簌的落下来。关宏峰说:“别转了,花都被你抖落了。”

  周巡就不搓了,看着他说:“你也甭说了,我给你找一瓶给你插好送你办公室行吧。”

  关宏峰就没什么表示,手插着兜进了院了。周巡整个办公室的找也没找到合适的杯子。花枝太长了一次性水杯放不稳,他一打眼看见中午吃了一半的泡面盒子,面倒了洗吧洗吧接了点水就给关宏峰端过去了。

  “给你找个插花的瓶子可费老劲了。”关宏峰一抬头看到他的“瓶子”没绷住就笑了出来。周巡自己也觉得挺好笑的,说:“闻闻吧,还有泡面味呢。”

  那么一打岔,周巡就忘记问他路灯下没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只是偶尔想起来他说话时那半个仿佛融进黑夜里的落寞侧影,就觉得不问也就不问了吧。

  小汪敲门探进来一个脑袋,鬼头鬼脑的说:“师父,下班点了,要我给你带晚饭回来吗?”

  周巡看看表,说:“呦!这个点了。不用了,我今天不回来值夜班,有事打电话。”小汪点点头又皮了吧唧的问:“师父不请吃饭啊!”周巡捶了他一下,乐呵呵的生不起气来,心说谁教徒弟不想教个小汪这样的活宝,就算是笨的耍起来也开心。

  他不饿,也不想回家,在支队待着又觉得哪里仿佛都有关宏峰一个影子,被用什么方式刮去了,留下一块块混沌的斑驳,以至于周巡觉得自己像一些昆虫,没有了三维的视觉,随便转个弯都会撞到关宏峰留下的空洞上。

  周巡不喜欢夜晚,夜晚他就无事可做,思想发散的厉害,仿佛激昂的能把关宏峰隐于夜色的黑大衣揪出来,指责他,质问他。质问什么?周巡愕然问自己质问关宏峰什么?他有什么立场去质问他,他们甚至都不是朋友。

  他车开着开着就开到关宏峰楼下,他坐在车里点了一支烟。说起来也很奇怪,人都会凭借着光芒找东西,但周巡却在沉默的夜色里一眼就找到关宏峰夜色一般沉默的窗子。黑色融进黑色里,周巡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他窗子上无动于衷的冰冷,其实他也不是总那么无动于衷,他偶尔也会松动一下,周巡觉得像是冰层里凿进的日光。

  他想起有时他们出去出任务,周巡总是冲前头的那个,他年轻又自负觉得自己一定跑的过子弹。他跑的最快最深入因而偶然回来的也晚。有时候他脸上身上带几条血呼啦的痕迹慢悠悠的走回来,能看到关宏峰抓着人有点急切的问:“周巡呢?看见周巡了吗?”

  周巡站在离他咫尺的盲区,借一棵树或一群忙碌的人隐藏自己,歪头看关宏峰身影里那条带点急切的裂缝,就以为自己窥视到他流动的真情。周巡有点小小的隐匿的得意,等着关宏峰盲目的转一圈回头看过来,等着看他收敛起自己的裂缝,又回到那个无动于衷的关宏峰。

  他不责备他,甚至都不嘱咐他下次小心一点,只是眼神很微妙的擦着周巡的伤痕滑过去,说:“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周巡就难得和顺的去处理伤口,他找到他了,他也看到他在找他了,周巡觉得就无需再说什么了。

  他现在依旧不明白关宏峰偶尔松动的情感,他看不透他,他以为无论如何他们之间是带了点真情实感的,毕竟他们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退而求其次的说,周巡以为他们或许有点师徒之情,再或许有点同僚之间干净的信任之情,他甚至不要求关宏峰盲目的依靠他,周巡只要他给一个裂缝,他就会想方设法的自己来探求来帮助他。

  可关宏峰连裂缝都没有,他像是冰原上的一阵暴风刮过来,浮雪都被扫尽了,留下厚厚的冰层,穿不透也无回音,只有敲打时溅落的冰渣堆积着,渐显露出一种支着棱角的揶揄。

  他沉默的抽着烟,然后手机响起来。小汪来电话说接到报案让他赶紧回去一趟。

  死者是中年男性,某个大学的教授,学识人品都很好。发现时端正的躺在自己的被子里,像是睡着了,只不过胸口一大滩血迹,像是卧了一大束玫瑰。他们在死者指甲里发现了淡淡的血迹和皮肤碎屑。

  周巡低头俯视那个像是睡着的男人,跟小汪说:“你看他的姿态,像不像是依偎着什么人?”

  亚楠走过来,也低头看了会,然后比划着说:“身体是歪的有点奇怪。”

  周巡点点头,指了指他枕边头发堆叠的地方,有一根长长的不属于他的发丝。亚楠让人取走了说:“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凶手了。”

  确实也就没什么意外,抓到那女孩时她甚至都没有抵抗,脖子上还带着被教授抓出来的伤痕,很安静的坐在黑暗里。

  她供认不讳,她甚至不是在认罪而是在发泄自己颤抖的欲望。她说自己如何跟他见面如何骗他喝一杯会昏昏欲睡的水如何把一把尖刀插进他胸膛,他如何挣扎如何呻吟如何掐住她脖子抖落似的哭叫。

  “你和他是否有不正当关系?”

  那垂着肩膀坐着的女孩却突然像是被激怒似的凶狠狠的说:“他不是那种人!”他不是那种人,他善良端直,是她的教授,是把她从深渊边缘拉过来的人。

  “那你还这样对他?”质问她的小警员有一张愤愤不平的脸。

  她笑了一下,目光却落在周巡身上:“我太憧憬他了,过分憧憬有时候会让人失掉距离,我觉得我永远不可能追上他。”

  她看着周巡,像是在问他:“你知道被救赎是什么感觉吗?”

  周巡暗漠迟疑的摇头。

  “被救赎就是永远的仰视,就是哪怕你觉得已经摆脱了过去的自己在他面前还是会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回原形,就是永远不可能平等的拥有鲜活的彼此。”

  小警员有点像说话制止她的样子,但周巡让他出去了。他和她在黑暗里对视,周巡说:“你找到平等的拥有他的方法了对不对?”

  那颈间像是盛开玫瑰的女孩摇头:“不,我找到凌驾于他的方法了。”

  “我把刀刺进去的时候他还有意识,他能感觉到疼。我看到他脸上惊恐的表情了。他…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样子抓我的脖子,那么慌张那么惊恐,根本也不像他。他后来躺在床上,很衰弱,求我帮他打120,求我救他。”

  “你做什么了?”

  “我躺在他身边了,把他抱在怀里,安慰他。他脸上有泪水还有血。他在我怀里死去了。他在我怀里,不是那种搭救者的姿态,满脸血和泪,狼狈极了。周队长,拥有一个人的生命时才算做真正拥有他,对不对?”

  周巡持烟的手腕抖了一下,一截镂空的灰烬坠落下来。他仿佛那么一瞬间有点迟疑,按灭了烟暗漠的说:“不对。”他说着开门让人把她带出去。

  她被人抓着往门外推,到门口时看了一眼靠着门的周巡纠缠不清似的问他:“周队长,那你为什么迟疑?”

  他为什么迟疑?他想起关宏峰在路灯下那个欲言又止的落寞身影,周巡想关宏峰会怎么回答她。周巡是犯了年轻时候的毛病,跟动机纠缠不清,可以关宏峰不在他身边无法把他拉出来,他满脑子都是那女孩关于憧憬的言语,像是撞针一样,失去了时间的标尺狂乱的扎在他脑仁里。他就非常想见到关宏峰,想给他看自己明晃晃的砝码。

  他脑子都在疼,闭上眼就是那女孩抱着教授的样子和路灯下欲言又止的关宏峰,但又不肯睁开眼,睁开眼就都是关宏峰留下的空洞。他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小汪敲门走进来,见他半躺着找了件大衣给他盖了。

  他恍惚间往大衣里缩了一下,像是滑进梦里,梦到以前跟着老关的时候遇到棘手的案子深夜加班。他累的趴在一堆泡面里昏沉沉的睡,老关走过来,喊了他一声,然后像是无奈极了的样子叹口气,给他盖上一件像是贴着夜幕刮下来般的黑色大衣,融洽又温暖,安心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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