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欣赏东坡先生的作品。
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柳绵:即柳絮。
词意:
杏花凋落,青涩杏子既嫩且小;燕子低飞,一溪碧水把人家环绕;风吹柳枝,纷飞的柳絮日渐减少;但处处可见葱翠茂盛的青绿芳草。
墙内秋千摇荡不止,墙外行人驻足观望,墙内传来悦耳的笑声让他陶醉遐想。笑声渐渐隐去,随即一片静悄悄,引得多情的行人因对方的无情而惆怅懊恼。
由于手头资料有限,实在无法弄清苏轼创作这首词的确切时间。根据《全宋词》的编辑顺序,当是词人密州任上所作。从作品反映的的内容和思想感情来说,我认为这段时间比较契合作者当时的心境。有些评注在解析时说什么报国之情、思乡之情,甚至断定是苏轼晚年被贬海南儋州时的感慨之作,未免就过于生搬硬套了。
苏轼的爱妻王弗是1065年去世的,一转眼十年过去了,尽管苏轼期间续了弦,但他并没忘记曾经相濡以沫的前妻,这才有了《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这首千古第一悼亡词。
所以,我更倾向于这就是苏轼的一次偶遇而引起的追忆爱情、感怀身世之作。正因如此,全词的基调有一种淡淡的忧伤以及难以排遣的无奈。
暮春总让人伤感。
花儿凋败,柳絮乱飞,好在有燕子盘旋,绿水环绕,更有那充满盎然生机的青绿芳草无处不生,总算给人带来一点安慰和希望。然而,墙里原本充满朝气散发青春气息的欢笑声却渐渐消失,空留词人墙外伫立良久,怅然若失,滋生无限的懊恼。本来他还一度歌吟“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昂扬旋律,自信余生还能找到如王弗这样的知音,可墙内的无情之举给他当头一棒,彻底打消了他的非分之想。
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上合适的人,是人生难得的缘分,世上有几个王弗呢?人家欢笑,人家淡漠,干你何事?
我想此刻的苏轼一定非常抑郁落寞,或者后来《水龙吟》里那几句“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最能代表他当时的心境。
袁牧似乎对东坡先生有些微言,说他“有才而无情,多趣而少韵”、“有起而无结,多刚而少柔”,我认为算不得中肯之言。
事实上,东坡除了旷达淡泊,他更是性情中人。
如果《水龙吟》那几句体现出东坡的情思,那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失为一种情愿,“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空回首,烟波里”和这首词中的“多情却被无情恼”则是一种情怨。
其实,苏轼并不是不会作婉约之词,只是他拒绝亭台院落中的幽怨呻吟,更喜欢将单一表现女性化的柔情之词为扩展为体现阳刚气的豪情之词,将传统上只表现爱情之词扩展为表现性情之词,使词像诗一样可以充分表现作者的性情抱负和人格个性。
正因如此,这阕《蝶恋花》虽属婉约风格,但就凭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已然带有豪放洒脱的印记风韵。
关于这首词,还有一个小故事。
相传,苏轼后来贬谪广东惠州,于初秋时节的一天,让侍妾朝云唱这首词,朝云唱到“柳上枝绵”这句时凝噎在那,泪流满面。东坡见状,内疚地笑了笑说:“是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不久,朝云病故,东坡终身不复听此词。
朝云死后,东坡将她安葬在惠州西湖孤山南麓大圣塔边的一片松林中,林中寂立一亭—六如亭。东坡在亭柱上亲镌一幅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以此纪念与他患难与共、惺惺相惜二十多年的红颜知己,寄托他对王朝云的无限深情。
浣溪沙(选一)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
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
敲门试问野人家。
簌簌( sù sù ):纷纷下落的样子。缲(sāo)车:缲通缫,纺车。缲:把蚕茧浸在热水里,抽出蚕丝的过程。牛衣:蓑衣,用麻或草织成的衣服。野人家:此指农户之家。
词意:
枣花飘落沾上衣襟,簌簌有声;村南村北纺车缫丝,噪噪入耳;古柳树下,一位穿着麻布粗服的老农正在叫卖着黄瓜。
路途遥远,艳阳高照,不胜酒力的我睡意朦胧,口渴干煞。于是敲响一户农家门,试向农户讨一碗茶。
苏轼从密州调任徐州后的一年夏天(1078年),当地发生了严重的旱灾。作为地方官的苏轼曾率众到城东二十里的石潭求雨,得雨后,他又与百姓同赴石潭谢雨。
这首词就是他途径农村前去谢雨记下的见闻,通过枣花、缫丝、黄瓜这些富有时令特色的事物,寥寥几笔的勾勒,就点染出一副初夏时节农村的风俗画,形象生动地再现了醇厚朴实的乡村民风。
可以想象的是,尽管路长、日高、酒困、人渴,但身为父母官的苏轼,面对井然有序、悠闲安适的乡居场景,内心是欢畅愉悦的。因为,徐州百姓安居乐业的背后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这首词清新朴素,明白如话,加上真切传神,犹如枣花飘香,沁人心脾。
原来:农野人家并不逊色于豪门深宅;体恤民情、为民服务不但是为官者的一份责任道义,那种崇高的使命感,在温暖大众的同时甚至也能感动自己,在付出和奉献中享受一份由衷的快乐。
此时的苏轼,刚好四十岁。
正是这段徐州的岁月让世人充分领略了他慈悲、真实、练达、活跃又诙谐的诸多特质,当然还有他那无与伦比的艺术才华。
欧阳修去世这几年,也正是苏轼声名鹊起远近所知的时候。于是,天下学子自然而然地将苏轼视作文坛盟主,都以拜倒在他门下为荣。“苏门四学士”的前两位(按结识时间排序)张耒、晁补之分别在淮阳(今河南)和杭州就成了苏轼的门生,如今秦观和黄庭坚也诚心请求列在苏东坡的门下。
第一次拜谒苏老师时,秦少游就煽情地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接着继续吹捧道:“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以南能几人?”黄庭坚倒是没亲自前去拜访,但也写了两首诗,以万分谦逊的态度毛遂自荐,将未来的老师比作高山上傲然挺立的青松,自己则比作深谷里一株卑微的小草。
后来的剧情,大家都知道了,秦观和黄庭坚都得偿所愿,成了东坡的门生。东坡先生去世后,黄山谷更是成了宋初最伟大的诗人。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