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不知道,”莘夕勉强含笑说道,“你怎么没回娘家去?应该去玩玩的。”
“我不想回去。你晓得,我和我嫂子关系不好。我让你明乐哥去了。唉!等老娘死了,就断了,七亲八戚的走起来也烦人,还落不到一个好。”
“你这是去哪里?”
“我去德德家看看。德德被派出所抓去,听说打断了肋骨,昨天晚上给放回来了。竹山叔都怄气怄得病倒了。德德媳妇竟然跑回娘家去了!这个蠢婊子!”
“怎么回事?”莘夕诧异地问,“派出所哪里敢那样大胆?”
春姑冷笑道:
“这算什么?正月间,市里一个派出所不是打死了一个聚赌的男人?好在那一家有大的后台,扯了几个月的皮,还是把小警察办了。德德?没被打死算他运气好。就算打死了,哪个替他喊冤去?”
“德德还是偷铁路上的东西?”
“他呀,是老马不死旧性在!前些日子调查他,就赶紧缩手也不迟。看见货车停下来,他的手就发痒,非得吃亏才肯记性!满湾的人都是又可怜他又可嫌他。一个卫卫,也差点儿从火车上跳下来摔断了腿。一家怎么净是那么样的几个人!”
“他媳妇既然不在,你去看哪个?和哪个说话?都往人家跑,想得开的知道是关心,想不开的还以为你们是去看热闹的。反倒不如不去的好。”
“那怎么行?”春姑说,“都去过的,我要是不去,人家不怪吗?”就走了。
莘夕站在那儿,一棵高大的皂荚树底下,仰面望着新绿的树叶间闪烁的淡蓝色的天空,似乎听见林海建和小娜的说笑声。她挪不开脚步,也不想挪动。天儿蹲树根边儿自己去玩了,也不闹着走。莘夕想:回不回去?要是回去,实在不想见到林海建;不回吧,已经来了,岂不是白跑一趟?别人又要怎样闲话呢?想来想去,硬着头皮回娘家。
桂华正在大门楼里盼着,见大姑娘来了,欢喜得不得了,迎下来抱起天儿问长问短。天儿乖巧,说话天真招人疼爱。莘夕跟在妈妈后面进了屋,瞧堂屋里没人,大桌上摆着一盘糯米绿豆粽子,三碟白糖,两只盒子里分别盛着油酥透碧的绿豆糕和粉白的芝麻糕。莘夕问妈妈:
“他们呢?星子没回来吗?”
“没有回来。头两天打电话回来,说是想回的,在上海闲着。你爸爸许他回来,要他好好守着。也是,来回一趟起码得花千儿八百块的,这节气,也没什么好过的,就那淡淡的意思。有钱还不如在上海好好地吃点儿。我倒想他回来看看呢,没人照顾的,也不晓得糟成个什么样子。我刚才还问了海建,为什么今年他不去上海,他只笑不答。我看他顶精明的一个人,会打算盘,像是认准了今年上海赚不了钱一样。”
莘夕凝视着粽子,说:
“他确实是精明的。星子跟他做了几年生意,该学得他一二分才是,只怕星子太诚实了,一个人单干,怕是没什么大的指望。您没听他们说,现在能发财的哪一个不是心黑手辣、卖脸皮挣来的钱?星子这人——”
“你的意思是叫他回来算了?他在电话里说,生意还马马虎虎,接了个小工地,保得住生活费用的。这就不会蚀了,还怕什么?今年形势虽然不好,赚的人也是不少。且由他捱一年再说吧。”
莘夕淡淡地笑了笑,思忖了一会儿,又说:
“由他好了。他没提到薛平吗?他们都住在徐汇区,隔得并不太远的。”
“这——电话是你爸爸接的,也不晓得问了的没有,等会儿问你爸爸去。好像没提起过呀。上个月长亭回来,还说薛平做得好呢。他们常在一块儿玩牌。我看你几时打个电话给他,叫他少赌些,一次输赢就是几千块钱,那不是要命吗?”
“随他好了,”莘夕坐在桌边儿,不以为意地说,“好坏是他自己赚来的,他不走正路,我干急什么去?”
桂华看看莘夕,欲言又止。她把天儿放到桌子这的大椅子上站着,由他拿糕点吃,自己又去小房里端出一盘水果。莘夕剥了一个小粽子,对天儿说:
“不要太馋,各样只吃一点儿就好。”
天儿应了,确也不像平常孩子的大吞大咽的模样,剥了根香蕉慢慢吃起来。莘夕看条台上面堆放着一大堆烟酒饮料,故意问道:
“哪个这么大概呢?是我妹夫来了吧?听说很不一般,我早该见见面了。这回倒碰着了,在哪儿呢?”
桂华笑着说:
“你不常来不晓得,磕磕碰碰这么些年,到底他们两个还是走到一起了。这回没人去扯线的,他们两个自己回了头。可见姻缘是早定好了的。这会儿正在楼上看电视呢。”
“我倒听不懂了,哪两个?”莘夕还问。
“还有哪两个?海建和小娜呀!好得很呢!”
莘夕看着桌面泛着的微微光泽,不做声了。她感觉这四下的人都蛮滑稽的,现实缺少真实感,跟虚幻无太大区别。为什么妈妈对历久的感情仍然那样毫不在意呢?她一点儿也不可惜“他”吗?就因为“他”不太爱搭话,所以多数人认为“他”不如他?还是妈妈为第一次的强制性态度追悔,故而这次对二女儿采取放任自流的方法?不管怎么说,家里人对云峰也太无情了,一点儿敢不留恋他,和他断了关系反而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莘夕不知道,小娜的遭遇与云峰的没什么两样,小娜甚至更惨,因为她是女孩子,外人又弄不清他们是谁蹬了谁。只能是桂华忙着四下里拼命解释,对云峰作些莫须有的评判和指责,搜肠刮肚地替小娜争面子。小娜没什么坏名声,大家多半是相信她的纯洁的。
莘夕对望着天儿,眼中并无一个定像。她心里突发了一阵阵憎恨感和嫉妒感。憎恨谁?——妈妈,林海建,还是小娜?也许包括每一个人,本已自认豁达的心境刹那间又紧缩凝聚得如此狭拥,令她无比难受;嫉妒谁呢?除了小娜,还有林海建。以前莘夕是怎样盼望他成为易家的女婿啊!现在么,那样的愿望最好不要实现。难道她宁愿云峰成为自己家的亲戚?也不是,但如果从此没有机会见到他了——没了这一层关系,怎么可能再见到他呢?可惜——她失落地想,连偷偷看着他、默默爱着他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只怕他已经讨厌这个家的每一个人了。他是那样冷傲、超群的一个人——莘夕细细想起云峰的音容笑貌,不可遏制地加深着对他的想念。这大概只能算是聪明女人转移痛苦的一种方法,却犹如饮鸩止渴,把本无危险的处境一下子变得危险重重。她舒缓了心里的不快,一想到云峰就感到无比地快乐。
天儿吃完了香蕉,又拣了块芝麻糕,然后看着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莘夕转过神儿来,看着儿子也笑了。不管内心怎么想,莘夕想,都只能盛在心里,你不是常常这样告诫自己吗?何必给旁人引去不快和不安?转头,见妈妈从里房出来,手里提着篮子,莘夕便问:
“您去买菜吗?”
“还算早吧?”桂华说,“本该大清早起来就去买的,捱到这时候。你想吃什么菜?包一顿饺子吧?”
“我随便,您看爸爸爱吃什么,按他的口味买些。我吃粽子就够了。也不要太麻烦了,意思一下就是。”
“当然是意思一下啰。不过,你爸爸说不定不回来的,他一天到晚有酒喝。”
“过节也不回来吗?”
“你以为他会讲究什么节不节的?都看淡了,一天到黑都是在过节,他吃的哪一顿不比过节强十倍八倍的?你说,怎么越吃得好了,他人却越是瘦了呢?以前多好的身体!这时瘦的看不得!不晓得怎么搞的。”
“大吃大喝有什么好处?爸爸嘴巴又刁,该吃的东西一样不入口,吃不得的偏偏喜欢放量吃,习惯太坏了。您早该劝劝他。烟是什么好东西?酒对人能没害处?整夜整夜地熬瞌睡搓麻将,这么样的年纪怎么了得!您总是不说他,由着他的脾气。”
“唉,我倒是说他,要他听呀!”桂华说,“这么大的岁数了,怎么好一再地说他呢?就是你劝他,我也晓得,他都只当是耳旁风,未必听得进去呢!积了五六十年的臭毛病,哪里改得了?那人又倔,说是个书记,其实呆板得很,脑子不转。”
桂华说罢就笑。莘夕也听笑了,说:
“像他这样的多了,没什么能力,一心跟着共产党走,除了正直有一点儿,不爱歪搞外,真想不出有什么长处了。我们虽然没沾他什么光,不地,心安理得的,比什么都好,走在哪儿也不会觉得丢脸。”
“是呀,是呀!”桂华有点儿局促地作笑说,“倒是养了几个孩子,都跟他一样的直脾气。前头那几家的小子姑娘们,自己过得不如意,不怨自己,倒先怨起老子娘来了,三句二句地说娘老子没用、窝囊,没给他们创下个江山。这要是搁在我们家,还不活劈了你爸爸?人生总还不是靠自己去创造?像我们那个时候,结婚时连几只坛子——我说这些又要招你嫌了,也不说了。我还不是和他们说,我们家莘夕就是个好例证,结婚时有什么?这才几年,拼得有多称心如意?虽然不种田不种地的不成个农民,容易养懒了身体,不过,有条件儿,就该快活几年再说。我还说了,我估定,我们家姑娘是有福气的,算了多少次命都主富贵呢!不是晒太阳的品格。谁敢不信?还有小娜也是,是不用再去替她操心的。只有星子,容易叫人捏住了脾性,娶回一个恶媳妇就麻烦大了!”倒是说得忧心忡忡的。
莘夕呆呆地听着,再没做声,直到桂华又说了句“该种回一点儿田地才不失本分”,提着篮子出去了。莘夕觉得妈妈有了不同往常的那么得意的神态,言语间透着些忧虑或者不安。她想不明白妈妈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只是庸人自扰吧?尤其是湾里一个个新媳妇的泼辣之气弥重,无德无行、出言不逊,在家里充当一人爷,把那些还没讨媳妇的人家都骇倒了。妈妈大半是为这个吧?那可实在没必要。新娘是要经过眼睛的,以星子的条件,挑选一个像模像样的姑娘照说不应该成什么大问题。又是了,若是真碰上一个恶婆子进门,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你看得准哪个好哪个坏呢?好人没有说明书,坏人也并不贴标签的。再明亮的眼睛,也比不过伪装的技艺,上几回当太稀松平常了。
莘夕隐隐约约感到有一双眼睛正凝视着自己。躲不开,她想,就面对好了。她慢慢转过头来,带着一种十分古怪的笑容,好像是在嘲笑,又好像是很鄙视的样子,凌厉而且冰冷。站在楼梯口的林海建心里一阵闪痛,却挂着笑意招呼说:
“客来啦?”
“嗯?我是客,你算什么?”莘夕收敛了笑容,略含讥讽地问他。
林海建尴尬地抿嘴笑了笑,几乎算为艰难地说:
“我也是客人,不是吗?那么,客人与客人之间就不必太客气了。”
“这倒也是。我本来是很想跟你客气一下的,你却没必要同我讲客气。那就请随便吧,不要因为这儿多了一个客人,碍得你拘手拘脚的。你只当没看见我们就好了。去做你想做的事儿吧。”
“我——我拿点儿水果上去。薛天,你和我一起上去看电视,好不好?这时有动画片的,你喜欢看吗?”他探着身子,手支在桌子上,相当和蔼地对天儿说。
天儿望了他一眼,没理他,却又望了望,然后转身跑出去玩了。林海建遗憾地站直了身体。
“用不着跟小孩子客气啦!有个不相干的人难道不会阻碍了你的热情?你不怕自己太紧张、太害臊了吗?还是觉得有必要讨好一下子我?那可没有半点儿用处。”
“莘夕——”
“应该叫姐姐!这人怎么不懂礼貌?哦,我不配做别人的姐姐,是吗?”
“莘夕!你,你变得太厉害了吧?这样挖苦人——”
“很讨厌,对吧?我说你呀,你也变了,变得厚颜无耻了,越来越厚颜无耻!第二个人也不会像你今天这样做。你很坦然呀!”
“我该怎么做?你以为我该怎么做?我听你说好了,绝不替自己辩解。说吧,姐姐!”他慢条斯理地说,神情间蕴涵着丝丝愤怒。
莘夕吃了一惊,心脏给蜇了一下似地绞痛。要数落他的不是,并不是说不出来,而是说也没必要了。他像驴子一样愚蠢!莘夕想,不过——我可能因祸得福了呢!还谈什么祸不祸的,只有我可怜自己罢了。
“可能,可能,你并没有错,你一向就没有错——看呀,大过节的,我们说这些无聊的话题干什么呀!希望我没有让你产生太多的不快。妹夫,你欢乐去吧!”
“我不希望是这样的结局,”林海建说,“还像以前那样该多好啊,怎么结了婚就要变呢?”也不说了,端了几只水果上楼去,回头望了一眼莘夕,眼神有些儿伤感。
何其愚蠢的话!莘儿回味着林海建的最后一句话。他可真会寻由头!我,能有什么改变而不自知?我仍然是我,永远是我!不同的是,以前的我太懦弱了,一心盼着他的表现,而现在我丢掉了几分懦弱罢了,他就说我变了,难道他喜欢的只是我的懦弱?真正不同的是他,他才真的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那时,他虽然有点儿腼腆,可是真诚,憎恶虚假的伪装。他直率得可爱,却又怯懦得可恨!他会嫉妒所有向我靠近的男生,可就是要在我面前竭力装出一副与爱情毫不相干的大意样子,没勇气让我久久的期待变为现实。一个没有绝对胆量的女孩子,在那时节,怎么敢直露地坦述自己的感情?此时,当然不是怪怨谁的时刻,那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何况——难道对他还有割舍不下的?不能只当他是个完全陌生的人?他年纪早过了,该结婚了,至于和哪个人结婚有什么关系呢?但——莘夕就是难受,心里窝着一团暗火,忽忽燃烧着。为什么偏偏还是小娜?
姐妹俩积怨已久,几乎没有放下过敌对的态度,那是自小时候就已形成的。两个人隔着四个年头的岁数,要不是中间夹着个星子,恐怕更难相处了。莘夕自小就是个内心高傲、外形柔弱的女子,给一种卑下的感觉。小娜则更善于利用外在条件显弄自己,总愿意自己处在最高位置。她活泼,任性,处处占赢头,取上风,仗着幺女的得宠地位时不时地向姐姐挑战示威,嘴巴又甜又刻薄,人没长活就满心眼儿的尖酸话。她像个不羁的小公主一样气势汹汹,威风凛凛,对所有人都不屑一顾,未免沦为狂妄。她爸对这些孩子成长的问题一窍不通,也没有心思管;桂华只是觉得小女儿不寻常,她的一切顽皮、刁钻作风都是她聪明伶俐的表现,不但不加扼制,反而任其所欲。有时做母亲的简直就像给耍把戏的古怪猴子鼓掌喝彩一样维护、鼓励小女儿的过分行为,甚至于怪异行动。
而莘夕,老实得跟榆树木头一样,笨嘴笨舌的,一受点儿委屈就抹眼泪,连笑声也从来都不干脆!桂华几乎越来越讨厌日渐长大的大姑娘,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小娜更出众,走在哪儿也不会吃亏,很能替自己挣面子。做母亲的明显地偏袒着小女儿,凡事由着小女儿,而压制着老大。这种状况直到突然有一天,莘夕不再抹眼泪了,以平静冷淡的面孔表现她的愤恨。桂华反而愣了,她仍以苛责掩饰她对女儿反叛目光的恐慌。她是母亲,这就是所有的理由。莘夕本能的抵触性刚刚升发起一点儿苗头,却像久经雨浇的豆芽,脆弱得不堪一击。骄傲也是需要扶持的,任何性格的形成都不能排除身外的催生因素,否则,这个世界或许平和可爱得多了。
莘夕讨厌小娜,甚于讨厌花衣的毒蛇。小娜像是一道消逝不了的阴影,永远得意洋洋地罩在莘夕的头顶。但是表现在态度上,由于莘夕长于掩饰,面孔天生就冷漠得很,加之控制能力高妙,生起气来,更让人觉得冰冷透骨,这样一来,小娜竟然处在下风了,看见姐姐的脸就不自在,不敢面对。她甚至有些儿畏惧姐姐了。小娜的态度自然又再影响到了桂华。直到莘夕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从原先的家中完完全全地脱离去后,小娜吐了口恶气。
桂华却在想:是不是该改变一下了呢?她认为大女儿可以不睬柳西了,害怕莘夕真断绝了来往,那岂不是白养了她一场?好的坏的总算是自己养的,箍在身边儿唠叨惯了、支使惯了,一旦突然从身边儿不见了(说不定是永远消失了!),只觉得空荡荡的,家里一下子空了一大截儿。再唤小娜,惯蚀得不成样子,没完没了地顶嘴,才悟到大姑娘的好处,以后越想倒越是大姑娘的长处、优点多些,心疼莘夕了,挂念莘夕了,嘴巴上总念着个莘夕。可惜做妈的“亡羊补牢”式的爱意,大女儿半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她没有机会感受,好像也不太有兴趣重来感受。倒是把小娜惹火了,三天两头寻不是,尖刻地讥笑桂华,毫不留情地鄙薄莘夕。
大体上,桂华对小娜没有多少改变,但对莘夕既尊重又珍视了。王家婆对宝如说:桂华这是看在“钱”的份儿上,莘夕要是像明珍那样艰难,保不准桂华怎么糟贱她!老太婆这话固然有些儿道理——哪个人不存在嫌贫爱富的毛病?尤其做父母的对待儿女,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会这样想。但这样的评语对桂华来说,真是有点儿过了。她也不单单是为了“钱”。
林海建上了楼,看来他没有希图表现的那么快乐。他抹着额头想:过去的一切,免谈!重新开始,做给她瞧瞧。哼,说不定她满脑子瞧不起我呢!真可怕!我早该忘掉她了,说穿了,我这样耗着,她一点儿损失也没有,而我,白白浪费了多少欢乐呀!一点儿回报也没有,只有两只冷眼和一张苦脸!她好像随时随地都准备暴损我一顿。得了,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小娜也差不了多少,比她可是热情多了。我需要热情来将自己改造一下。
小娜半倚在沙发上,显得相当妩媚动人。她对莘夕的到来大致没有反应,不以为然。吃了海建为她削的一个苹果后,因为心情好的缘故,她跳起来,拖了拖鞋跑下楼,笑吟吟地同莘夕打了个招呼。莘夕知道她的得意处,沉着脸不理她。小娜溜着眼珠子,猜到莘夕为什么不快,更高兴了。
“我可不是因为——”她慢吞吞地说。
莘夕不想听任何从她嘴巴吐出来的话,烦燥地打断她的话头,说:“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好得很!”
“怎么啦?”小娜装出受了委屈的样子说,“我就算不好,也不坏吧?难道你巴不得我当个老姑娘不成?”
“那是你的自由!蛮有一套的呀,吊着个林海建,戏弄了一回云峰,到底现形了!何必拐弯抹角地费神?你直接跟林海建好,我也不会稀奇,都是意料中的事儿。来个声东击西就没人知道你的巧心思了吗?你就心安理得了?”
“哼!”小娜冷笑起来,“我一向都心安理得,怕谁说我指我来?只有你才怕!你才有的是巧心思!”
莘夕想着云峰,没有做声。小娜以为她是默认了,唉叹着说:
“可惜呀可惜!”
说完,小娜伸了个懒腰,一点顾忌也没有,把个莘夕气得!恨不能刮她几个耳光。莘夕剥了只粽子塞进嘴里。小娜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笑嘻嘻地上楼去了。一会儿后,楼上传来小娜清脆娇气的笑声。莘夕想及他们的亲热劲儿,别提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这就是现实吗?易莘夕,你够惨的呀!你爱了他那么多年,都没有在他面前纵情笑过哪怕小小的一次,你即使在内心最为喜悦时也只摆出淑女的笑容来,生怕他讨厌你,觉得你轻佻,结果怎样?你在他面前像只一贯顺从的柔弱的小羔羊,把他看成是能够给予你庇护的顶天立地的巨人,对他毕恭毕敬,从来没有过丝毫冒犯,结果又怎样?你把他看得比家人还重要,竭尽全力地维护他、帮助他、安慰他,他难道不知道?结果呢?一样!你义无反顾地将他认定为你的最爱之人时,就果真没有期望得到他的多少回报?莘夕呀莘夕,你没有那么伟大!你也自私过,奢望过,欲求过,你为他做了多少荒唐的少女式的梦啊!那些梦陪你打发掉了多那么多寂寞的夜晚,那么多难熬的长昼!恰如冷漠人生路上的朵朵鲜花,盛开着那段时期的绚烂的记忆。但,仅得几片难保色泽的记忆就算够了吗?远远不够,远远不够——这些抖落的日子!失魂落魄,消失了所有的影像。好空虚呀!人如同做了一场时隔十年的长梦,突然醒来,满目疮痍,一无所有,唯剩余音绕耳,也是那么地不成曲调,哑哳难听。执拗的初恋,又能保留住几多美丽呢?与谎言与欺骗又有几大的区别?——没区别,一个更大更大、更长久更诱惑的谎言与欺骗罢了!易莘夕,你还能相信什么呢?你这个实体的失败者!你这个精神的失败者!你的一切都是失败的——你小心翼翼地过活,委曲求全,谁又说你一个“好”字了呢!好不值得!
想到此处,莘夕不由得悲凉难禁。问题一当触及到“值与不值”的层面,基于她本身的想法,不免往坏处滑动。初恋所得的痛苦既然已经不值得去想,那么自己干嘛不恣意放纵些呢?当个压抑的淑女真不如索性浪荡起来,做喜欢做的事儿,寻找自己的欢乐。欢乐较之于生命,实在是急促而且珍贵得多的。如果突然降临一次欢乐,凭什么不去紧紧攫住、又有什么理由横加拒绝呢?——云峰——她好好地想起来,沉迷迷的。
一次难堪的聚餐。尽管桂华做着种种努力,也不能缓和尴尬的缄默的气氛。最后,她不得不想,莘夕的参预是不合时宜的,没有莘夕,端午节固然少了一个人,可不知会增加多少乐趣。易长征永远不变,他没什么观察力,也从来不愿意去猜想什么,对孩子们也不知道该怎么个关心法儿,或者认为他们只要有吃有穿就万事大吉了。他看不出有半点儿不对劲儿的地方,这可能和他经常性地在外面大吃大喝有关,使他养成了不须观及他人的习惯。何况,他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便以为他们个个都很高兴,只要高兴就已经足够啦。只有一点儿,他心里有些记挂着儿子,这是唯一可遗憾的事情。除此之外,他感到他的家庭尚算得幸福无忧。
桂华知道,思想上丈夫稍微疼爱大女儿一些,原因当然是小娜不大听话,爱与人抬杠。她着眼看了莘夕,见她没精打采的,心里害怕她做不痛快的想法,又想不出可以开解她的方法,一边还顾着小娜和海建,只能和天儿打些个小岔子。待会儿想到莘夕所问的薛平的事儿,便寻问丈夫。易长征说:
“说了一句的,听人说薛平搬到宝山去了。星子大概也没见到他。”
“怪了,”莘夕说,“搬到宝山去做什么?那里很少有汾镇人的,不是没什么照应了?”
“你管他呢,”桂华说,“他自有他的道理,做生意的人,哪能由自己挑地儿的?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没个计较的。你少操心他的事儿,自己把自己顾惜好才是重要的。”
莘夕只觉得心底里渗出丝丝儿的忧虑,随之而来的又是淡淡的不安的感觉。他会出事吗?自己虽然讨厌他,可还从来没有真正想过他出事儿后的情景呢!嘴上总在咒他死,可真要是死了,人生会增添多少劳累?从此又会有多少的内疚?外界的目光又会含有多少的责难?自己很少对他有过和颜悦色,这是众所周知的呀!
莘夕一忽儿就又笑话自己了。真是杞人忧天!好好地会出什么事儿呢?莫非是巴望他出点儿事情的一种心理反应?再也不敢往下胡乱猜想,和着大家又聊了一会儿星子的事情。莘夕问:
“没人帮他做媒吗?去年刘二婆不是给他说过一回的吗?”
“那还谈!”桂华说,“嫌人家太黑了,身材又差了点儿。正月十五一天就见了三个,不是矮了就是胖了的,要不太丑的。那几个做媒的人也真是,该掂量掂量再来开口。也不看看我们星子的人材!应该长点儿眼界嘛!乱七八糟的货色,就想往柳西钻,也不怕笑死人!前些时遇见你小金湾的凤慧婶妈,说她娘家有个女孩子,托她给做媒。听她的意思,那倒是个不错的姑娘,长得齐整,配我们星子是不差的。人家还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天南地北地跑过多年,现在才从上海回来玩儿,等双抢后就要走了。照片我也看了,样子是蛮好看的,洋里洋气的。”
“洋气还是俗气呀!”小娜不信服地说,“土旯旮里的姑娘家,只知道一味地穿红着绿的!”
莘夕瞟了小娜一眼,心里说:你照样一个乡巴佬!
林海建和易长征在喝着啤酒,不理会这边儿的谈话。
“那还要看星子的想法,”莘夕说,“既然是早有这回事,怎么不能叫星子回来一趟呢?这也不是小事儿。再说,先认识一下,就算又方都相中了,还能在上海来往来往,加深点儿了解。那姑娘在上海做什么事呢?”
“打工呗!能做什么事儿?”
“打工?打工的姑娘家怎么舍得来来去去地浪费钱?她一年才赚得了多少钱呢?或者不是打工,是做别的什么事情吧?”
“可能吧,”桂华说,“也不是没好事儿可做的。”
“那就有问题了,”小娜口无遮拦地说,“不会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做那种事儿的人多得很,您还别不信。尤其像那样鱼龙混杂的大城市,不得了!最好仔细点儿!”
“你别胡说八道,死女子!”桂华不满地说,“人家正派的姑娘也给你说得糟糕了。你柳西的姑娘家就都那么好,把人家都比退了?”
“您还有意见不成?不是我吹,整个汾镇,就数我们柳西的姑娘们像女孩子的样儿,谨守闺门,保持自然,一个个——”
“哟,听听,你听听,”桂华笑道,“海建,你听到了吗?我们小娜在给自己装门面呢!别家的姑娘倒真像你说的——”
小娜朝海建扮了个鬼脸,抢着说:“我除外!我才不做那种女孩子呢!敢想不敢做,吃亏的只能是自己,吃了亏也是活该!怪得了谁呢?”
小娜初说时本是无心,让莘夕听得怫然作色,她才失惊。转而又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是故意说的,她不想让自己顾忌这个令人郁闷的姐姐。莘夕以为小娜在借题发挥,一则打击自己的软弱精神,再则替她自己和林海建的关系的确立寻找托辞。莘夕拼命往拧处想,认定小娜打一开始就预谋着一场横刀夺爱的计划。然而小娜何苦那样做呢?从哪一方面来讲,林海建都只能算得上是个中等男子,比他强过的男孩子在汾镇有的是。小娜难道没有让人眼热的条件?她只是为了和姐姐赌气,比输赢?她没那么傻。
所有这些问题,莘夕统统不要去想。她却在想:自己小半生处处都吃着妹妹的偏,被她的气焰压着过日子,以后不如断了和柳西的来往,那才静心。后来竟想:难保她不留恋云峰几分,她和林海建相好令我生气,那么,我跟云峰交往的话——看她怎样生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