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武举轶事

诗曰:

瓦罐不离井口破。

将军还在阵上亡。

明枪容易躲,

暗箭最难防;

武举好武艺,

也把命搭上。

后辈要悟人生理,

胜败不在武功上。

楚霸王、汉刘邦,

谁强谁弱细参详。

诸位,您道我为何编出这么几句口号来?在下想说个故事,先提个引子罢了。岂不知,诌书俚戏,闲谈末论,皆不出人情世理;说者纵然无心,听者也会捉摸出许多意思。别多饶舌,这便直入正题吧。

(一)

浮粮店张家的祖宗中,说不准在哪朝哪代,论不清是哪支哪辈了,竟出过一位不一般的人物。不是习文的,也不是经商的,是个习武的。说是武状元?不可能。定个品级好说话,就算是“武举人”吧。举人得是在省级考试挂上名次的,对应现在来说,起码也是个大专水平,所以在小地方也算出了人材了。其实有文凭也不一定有水平,这位前辈让人叫绝的,还是他的真功夫,所以后人忽略了它的功名,却记住了他的本事。

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说书唱戏玩杂耍都要如此,那赫赫武将之功夫套路,自然不是轻易就能练成的了。少不得从童子功练起:拉弓射箭拿志石,骑马耍刀练腕力。冬数九、夏三伏,月明三星落,催晨五更鸡。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吃的苦下的力,那是说不尽的。直练到,力能开碑断石,气能隔空挪移。十八般武艺,炉火纯青,游刃有余。功夫不是练了一天,名声不是传了一时。那在当时当地十足是出了大名的。正如过去集头上卖针的耍钢口条子说的话:牛逼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火车头不是推的……

穷习文富习武,那一辈肯定不是过的穷日子。等练好了武功,有了功名,就更显得威仪排场了。俗话说,有了虱子就不愁虮子。看家护院的,牵马坠镫的,拜师学徒的。更少不了较量拳脚、切磋武艺的。一时间迎来送往,呼朋引类,结交越广,场面越大。四方远近,有打服的朋友,也有结下的怨仇。虎啸南山百兽侧耳,鹤立鸡群大众仰目。

话说那位先人前辈,财大自然气粗,艺高便就胆大。黑道白道,生道熟道,清水浑水,深水浅水,走走蹚蹚的也就过了多年。长话短说,手里有了金钢钻,不愁揽不到瓷器活。某年月日,突然接到黄河北铜城地的一个帖子。某村某姓,不是大名鼎鼎,也无来往交情。邀他约期赴会,顺便较量武功;别带家伙人马,一人一骑,随身带个小厮。 到时单挑单练,决不难为于你;有胆量来者是丈夫,不敢露面是草鸡。

年轻人,你可知,铜城可是个好去处么?历朝历代,鲁西刁民最难惹,哪个庄没一帮会家子。谁不知,“枪不挑石横,镖不喊铜城”,这是叫明了的江湖规矩。黑白两道,三教九流,响马官兵,到此就别惹了。三刀六洞,白刃黑血,站着进来的,你得躺着出去。过去的镖行,哪有赖呆碴。大江南北,关里关外走镖的,凡是懂点规矩的,经这路时,都是前脚没进铜城地,后脚便把镖旗卸下来;噤声快步而过,不敢喊镖叫号的。只要懂规矩,在这里也绝对失不了镖。万一有哪路蟊贼造次作案,你失了镖时,只找此地江湖大佬说话就行。

明白了吧,这种地方不是龙潭也是虎穴,没点底气能轻易去得吗!可张武举还就是没被吓着。当年关二爷赴会,还带着顺手的兵器青龙偃月刀呢。他老人家还愣是一个马童一匹马,赤手空拳,如约而至的。

庄外一下马,就有人迎了过来,拱手搭话对上号,客客气气往里让。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礼数过程中,就便夹带了些功夫套路。虽是下马威的把戏,也不过些三脚猫的功夫。上三路,看拳、掌,外行只看到是在推推搡搡、揖揖让让;下三路,全在腿、脚,内行看得清楚,双方你趋前他挫后,勾搭连环。三招两式,全无破绽。关键是,双方都是点到为止,心照不宣。先给对方留个脸面,真功夫、硬招数,里边再见。

爷俩见招拆招,一路登堂入室。落座后,点烟上茶,别看是小节目,当真也不可轻率马虎。满杯热茶,滴溜溜打着旋儿,半空里飞了过来。只见张武举不仰脸、半眯眼,右肘略抬,左手下托右手腕、轻捋袖口,右手捻成兰花指,轻轻捏住茶杯沿,就唇抿了一口,顺手放在面前桌上,滴水未见抛洒。接着,江南石竹杆、昆仑玉嘴子、滇铜烟袋锅,不少三尺、足够一庹的大烟袋,递了过来。暗劲直贯玉嘴子,手拿可穿掌,嘴接得碎牙。只见张武举两掌一合,一招童子拜观音,夹住烟袋杆,上下双唇一嘬,将玉嘴叼住,三停余下两停在唇外,正好一停含嘴里。吸烟喝茶啦家常,客套礼节是形式。各怀鬼胎,设坎儿找茬是实质。主家随时下跘,客人步步防范。张武举艺高胆大加心细,常走江湖懂规矩,既来之则安之。客不欺主,后发制人。盛上就能吃,才是大肚子;真要吃不了,也别掉地下,想法兜着走。脸不丢,人不丢。

午时正晌,酒宴摆上。少不了七个碟子八个碗,四个大件摆中央。蒸炒烹炸,卤煮红烧,醋熘麻辣。说不上山珍海味,也算是时鲜齐全。一番礼敬,两般谦让;套话不多,吃喝品尝。酒过三巡,面红耳热之际,主家便抱拳起身离座。只见他左手端酒杯,右手猝然亮出一把牛耳尖刀,顺势从桌上扎起一方肘子,晃了两晃,说道:在下饮酒,客人吃肉,连陪带敬。说时迟,那时快,尖刀挑着肥肉,直向张武举面门飞来。好个张武举,座没起,身没动,仰面张口,将肉叼住;双肩一扭,单脚一跺,咔嘣一声,噗噗两口;下吐刀把肥肉在地面,上吐半截刀尖到屋梁。飞刃入木,叮然有声。抿嘴一笑,说道,“肉倒炖烂了,骨头还是硬。”这一招,直看得满桌人目瞪口呆。不等众人缓过神来,张武举双拳一抱,左右点头,说道:“感谢盛情,天已不早,就此别过,改日再来领教。”一个箭步早到了门外庭院中。

说巧不是巧,其实早备好;主人出门,馬童牵马已到。武举八步赶蟾,骗上马背,馬童使出草上飞的轻功跟上。说不急也不缓,看不快也不慢,片刻之间,爷俩已走出数里之遥。

你道这是逃跑么?非也!——什么叫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在人家家门口,既不能丢自家的脸,也得护好人家的脸,这是能站着进来,还能站着出去的万全之策。

宴无好会,当然来者也不善,都是较着劲的。但是,在当年江湖上,虽然步步暗藏杀机,也不一定时时想要你的性命。上九流有门面的,玩的是扒你的脸皮,挫你的威风,废你的武工;土匪混混小毛贼下九流,绑票劫财吃大户,也都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伤人性命的。好像那时候,脸皮比命值钱。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一招失手被拿下,以后就没有在“道上”服人的威力了。君子可杀不可辱,大丈夫丢命不丢脸;真英雄得是脸皮性命双保险。盗亦有道,江湖不能坏了规矩。自己要脸,也得给别人留脸。互相留张脸,过后好见面……

正行走间,马童忽道:“您老人家先缓辔慢行,小的去去就来。”武举道:“做么去?”“马鞭忘在他屋门后头了,回头去取来。”“算了吧,再惹什么事去?”马童没再说话,径自转头奔回。

见马童如旋风般返回时,众人大惑不解。是拦是接还没转过神来,见他早已穿过人群,入院进屋,到得门后已抓马鞭在手。这才有人发喊:“别叫这小厮再跑了!”声音未落,一二十人便围满了院子。见那马童,将马鞭一扬,鞭梢朝当前一人头上点去。那人头一侧歪,鞭梢搭在了他的肩上。马童顺势纵身,一只脚便踩上了那人肩头。顺鞭搭桥,侧肩舒腰,一纵二跃,如箭离弦,噌噌噌,燕子三绰水,早站到了院墙头上。回身抱拳,一个罗圈揖,面露微笑:“众位,不必远送,不可强留,改日再会。”说罢,身子一仰,后空翻,车轮般凌空旋了两旋,轻轻落地,如飞般直追主人而去。

你道马童真的粗心忘了鞭子?武举自然明白,只是不说而已。这自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好花还得俊叶配。这一主一仆,处处心领神会,配合默契。后边马童这折戏,真叫锦上添花,大长了张武举的威风神气。虽说江湖路险,英雄也都是靠此扬名露脸。

(二)

俗话说,北京城的大槐树,南京城的沈万三,———人的名声树的影,那是吹响的喇叭叫响的号。前回说的这档子事,光棍露脸,家喻户晓,一辈子一辈子的往下传。你想想,在当时,那远近闻名,谁不服谁不敬。可是,拐棍有倒竖,事理有正反;人有千里的朋友,可不一定有千里的威风;盖世的英雄,离家三里也不一定谁都认得你。这回再说一折,您听仔细,烧鸡不叫烧鸡,张武举吃了一回窝脖子。

一次南去公干回程,策马北返。走到王李屯,也或许是阳谷店。正是暑天,又近晌午,大路扬尘,毒日暴晒。腹肌犹可忍,口渴实难耐。控辔进村,滚鞍下马,想就近庄户讨口水喝。当时夏麦已收,秋活未忙。狗伸舌头喘粗气,人打哈欠找阴凉。蝉声噪,人心烦,丝风也没有,树梢不晃荡。推开一家门,大娘婶子叫几声,等等听听没动静。又待高声继续喊,只听里面,“什么事呀?”明摆着的不耐烦。“找口水喝!”“没介有。”———这是第一家。继续往前走。第二家,“开水没烧,凉水没挑!”第三家,“路西有河,庄东有井。”这一下,口中燥渴已忘记,无名大火往上窜。罢了也!水不水的不打紧,这口鸟气真难咽!———刚欲抬腿上马准备离去,仰头的瞬间,似有所见。停止上马,直朝一片打麦场走去。此时打压簸扬活早完,地净场光,只有几个碌碡石磙摆场上。武举心里已有谱,你无情我无义,一不做二不休,叫你们也尝尝不喝水的滋味吧。只见他走到碌碡跟前,右脚一撵,左脚一驱,将两只石磙,调顺头,一并排,中间留了一肩宽。马步蹲裆一下腰,伸两臂夹住石磙,暗运一口内气,稳稳当当站立而起;照直前面又一只,右脚一钩一个十字花,左脚略一抬,脚掌踹,脚尖踢,携两个,撵一只,直奔村东井台子。那时快,说时迟。到井边,上台阶,三个石磙填井里;上不靠井口,下不沉井底,正好悬空卡在井筒里。作罢此举,策马而去。

今天的听众,有所不知,过去一口井,简直是全村人的命根子。古代有所谓改邑不改井之说。当时武举填井,并非无人知觉,可只敢探头探脑远远瞧,谁愿走上前去说半句。看看走得远了,这才纷纷传开,全村人当真意识到出了大事。谁得罪了人,惹了祸!水是大事,一天也离不得。抱怨归抱怨,得赶快想办法解决才是。

事前没谁当回事,事后才知惹下了。打听得确实,商量的透彻。少不得大家凑钱,头前人舍脸,上门打躬作揖赔不是、道歉加送礼。大人别把小人怨,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事恁老人家还得管……。好汉英雄服软不服硬,不怕横只怕敬。再说武举也就是一时的气性,事情已过气已消,就着崖子得下驴。顺便正好家门子间显显身手,免得以后再遇灯下黑。

武举心中有成算,吩咐准备几条铁索、大麻绠,再找个身轻手巧的小伙子。一切备齐,如此这般交待过,将小伙子系到井口里,让他用铁索、大绠分别拦腰拴牢三只石磙。只见武举倒腾两手,一抽两抽不过三抽,直如打了三罐井水上来,一场热闹便结束了。看的人哪个不吧咂嘴伸舌头!力大无比武艺强,谁敢过招谁遭殃!吃的这个窝脖就算叫他给抻直了!

这就是,一代英雄张武举,光棍豪强事两樁。

可是,古来常胜将军有几个?关老爷也得走麦城,瓦罐早晚还得破在井口上。英雄闯一关,有如浪滔天。人怕出名猪怕壮,出了大名怕遭殃。果真,后来不知结了什么梁子,被辛店铺的人设计伤害,丧了性命,没得善终。尽管徒弟、家人为此,曾经三次过去打杀洗劫,终归是解了一时的怨气,也结了长久的仇恨。武举本人也算最后开悟,临终留下遗嘱:后辈子孙永远别再习武练拳、争强赌胜。强中自有更强手,高人之外有高人。功夫只争一时胜,强梁不能服人心,平常日子农家乐,和和顺顺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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